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这句话不是俗语，而是古龙的原创，你信吗？
1985年9月21日，著名武侠小说作家古龙在台北去世，终年49岁。他与金庸、梁羽生并称为中国武侠小说三大宗师，他留下了73部武侠巨作，以及无数脍炙人口的名句。越是都市中的现代人，越容易读懂古龙。
我的表哥早就告诉过我，古龙死了，但我并未相信，哪怕是在看到了他的照片后，我也一直想着，如果他还活着，我多希望自己成年后可以去台湾，找到他，告诉他我很爱他，这个举动在我脑海里排练过很多遍，伴随着我整个青春期。
妙人妙事
我第一次看武侠小说是在小学二年级。在奶奶家翻到了一本柳残阳小说，偷偷摸摸在楼上看了一个下午。我至今能记得那是一本气氛甚为阴森的小说，还有两个对当时的我来说过于费解因此念念不忘的成语，“身无长物”、“如火如荼”。前者是形容女主角孑然一身，后者在一段情欲戏里出现。
读到古龙时已是五年级。和很多人一样，我的古龙启蒙也是《绝代双骄》。它活泼易读，和之前金庸的小说一样，有着一个从废柴到大侠的成长故事。同时它又有那么一点儿不一样：书里有很多妙人，十大恶人收养小鱼儿的原因是，为了培养出最大的恶人。有很多属于古龙的想象力：江别鹤的秘密，在一张风吹不动的蛛网里。这样的设置，对看惯了之前武侠小说的人来说，如同登上月球，处处都是失重的乐趣。
那些由古龙创造的妙人和妙事：《白玉老虎》里，地藏与萧东楼是死敌，他们每年见一次面，互相解毒和打通穴位，来保住彼此性命，然后，再让各自收养的双胞胎打上一架。陆小凤去求西门吹雪办一件事，西门答应他要求的代价是要他剃光胡子。楚留香住在一艘大船上，随时都会有一瓶美酒冰在海水里。住在船上的还有《浣花洗剑录》里的紫衣侯，他的船以五色锦缎为帆，他精通所有武学，每年船会靠岸一次，接待一批客人，客人送礼，便可获知某门武功破解的方?法。
《浣花洗剑录》是古龙中期的小说，小说的结尾，方宝儿与白衣人决战，方宝儿赢，白衣人输，然而白衣人却对方宝儿说谢谢，并望向蓝天上一朵飘渺的白云：“你永远不会知道，你我这样的人活在世上，是多么寂寞……”
寂寞是古龙的关键词。后来他反反复复地写。
紧握刀锋
我曾经非常地爱卓东来。他本该有一个双胞胎弟弟。他先出生，弟弟却死在母亲的子宫里。因为在娘胎中就被另一个人挤压，所以卓东来是一个残废，他的左腿要比右腿短一点。他一直想成为一个健康而强壮的人，为了学着像个正常人一样走路而痛得流汗，夜里弟弟会在梦里出现，告诉他他是杀了自己亲人的凶手。我非常地爱卓东来，爱他的残缺，还有他的狠辣和算无遗策。他每一秒都活得那么紧绷，像古龙死前最后一次练习书法，反反复复写的那四个字，“紧握刀锋”。
当代的严肃小说家大概不屑于写这样的人物，因为太直接太崎岖，又太高潮太抒情，所有矛盾都在一刻炸开，像一个人要掏出心脏来给你看，几乎是呕心沥血般的。武侠小说可以这样放纵，但是卓东来又不属于传统的武侠小说读者——《英雄无泪》大约是古龙最被低估的小说。
欢乐英雄
现实中的古龙身高不过一米五六，被同学送过外号“熊大头”。然而他小说里的美女全部都是长腿细腰。在《午夜兰花》里他写过一个女人，“她很高，非常高。高得使大多数的男人都一定要仰起头才能看到她的脸。对男人来说，这种高度虽然是种压力，但却又可以满足男人心里某种最秘密的欲望和虚荣心”。
你大概不知道，古龙曾经为了取悦自己喜欢的女人，而试图减肥，弄到身体大伤——这多可笑，但可笑里又埋着多么难以启齿的渴求。他写过一本小说叫《大人物》，闺房里的田大千金小姐，对外面世界跃跃欲试，从听说的江湖故事里喜欢上总是扎着红丝巾的大侠秦歌。而杨凡矮矮胖胖，其貌不扬，头大如牛，像个猪八戒——这样的外貌描写，几乎就是古龙本人。在书里，古龙让田大小姐爱上了杨凡。这是古龙最甜蜜的一本小说，甜得几乎像言情。
那些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小说古龙也写过。他写《碧玉刀》，开篇就是北方的少年段玉第一次出行来到江南，带着银票和家传宝刀，要向一位江南女子求婚，他在西湖边，自己钓了两尾鱼，喝了四角酒，江湖少年春衫薄。人生中最痛苦的时候他写《欢乐英雄》，评价很高，但作为小说其实不够好：何止是欢乐英雄，简直是仪式化的奉欢乐为一种英雄主?义。
古龙大概是一个很需要仪式化的人。他的整个人生听起来都像是段子。他嗜酒如命，明知道自己到了肝硬化末期，也仍然牛饮，最后如愿以偿吐血而亡，死别的时候，他离婚的妻子不知消息，女友也未曾见到；他爱交朋友，家中女佣被吩咐，只要是来找他的，无论是否他朋友，无论他在不在，都一定要请进去，奉上两盏美酒或一杯清茶；他豪气，喝酒喝到兴头上对餐馆老板说，“这层楼的单我全买了”，因为打包票买单，欠下十万百万的台币；他纵情声色，不仅一辈子女友众多，还曾因为和19岁的小影星交往而被对方父母告上法庭……这些段子支撑起古龙的生平，让古龙的生平看上去貌似生动，但也让他的一生抽象得难以触摸，随便他的哪位朋友回忆起他，无非就是类似这样的片段。
我印象最深的一张古龙照片，已经是他人生末期。留着小胡子，但并不是陆小凤式的潇洒，双手交叉抱于胸前，意兴阑珊地看着侧方。极为瘦削。这张照片没有其他更多的信息。和酒、钱、朋友、女人都无关。没有任何仪式化，也解读不出来更多的东西。那是一个完全属于他自己的瞬间。
告诉他我很爱他
最后再说说我自己。“喜欢古龙”和“我是一个喜欢古龙的人”，这是非常不一样的两句话。前者没有属性，可以随意和“我喜欢金庸”、“我喜欢麦当劳”一起并列，而后者有自我投射，自我判断，具有排他性。我是后者。
我第一次看到古龙的照片是1995年，珠海出版社出版的59本一套《古龙全集》里。这套书有他的照片，他所有书籍的目录，还有他的生平。我也是第一次确认原来古龙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就在我出生后不久他死于酗酒——我的表哥早就告诉过我，古龙死了，但我并未相信，哪怕是在看到了他的照片后，我也一直想着，如果他还活着，我多希望自己成年后可以去台湾，找到他，告诉他我很爱他，这个举动在我脑海里排练过很多遍，伴随着我整个青春期。
1999年我第一次连上互联网，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网络上寻找与古龙有关的论坛。2001年，我开始写基于他小说的一些同人小说，第一篇是林仙儿。因为这篇小说，我认识了一些人，我与其中的一位结了婚，至今。
我们最后一次藉古龙相认是去年年底，从放映完《一代宗师》的影厅走出来，我问我身边的人，“你觉得怎么样？”他说，“挺好的，但不是我所喜欢的。”——多奇怪，王家卫年轻的时候拍《东邪西毒》是古龙风，到了现在，拍《一代宗师》却很金庸，在乎“规矩之美”。不过现在还提金古之争是多么旧派，早已是玄幻小说的年代了。每一代人，都有每一代人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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