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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碗(金宇澄)(中)
文/金宇澄


【续】


以后,笔者在剪辑机里看到火车站的场面。大家集体回老农场的随行人员中,增加了专业电视纪录片编导、摄像、录音师……以及小英的女儿。笔者看她独自站在月台上,勾着头,带了长锭,香烛。笔者记起第一次见她时讲的话:你长得多像你妈妈。


接下来的这一年,几乎是拼接这个遗落故事的一年,笔者每次走出威海路上海电视台的大门,经常已是午夜。有次随大家到茂名北路吃热气羊肉,狭小的店堂里,听几个年轻人在眼前议论小英,议论这部纪录片的结构。不免动容,7080后的年轻人,也许除却他们,还有多少他们的同龄人,会对这段历史如数家珍,如醉如痴。夜晚的剪辑机里,反复出现北方的风,吹动荒草,出现一望无垠的黑色土地。这些日子里,小英已经把她的力量,延伸到这里,她的生命结束在我到过的潮湿的石头房子里,但是她有根须,有触角,还是从东北一直通达到此,经过三十年,她无疑还是这些年轻编导为之争执的中心话题,她短暂的过程,直到今天,可以让陌生年轻的人去做另一层面的搜索?包括这个摆有火锅的小桌,似乎都散发出小英强大的意志力量……


录像里有小英女儿在卧铺车厢里的一连串特写,她的神情与环境格格不入,她应该比母亲当年反复经过这铁道线的年龄,要大得多。三十年前,她母亲不可能坐卧铺,但对于火车,应该是亲切,满足的。对于旅行的环境,是自然的应对,要成熟许多,这是艰难年代造就的一种笃定与从容,谙熟旧时代的硬座车厢,来回几千公里,小英究竟坐了多少次,无法知晓。冬季哈尔滨,或齐齐哈尔的车站前,路面冰冻如镜,常见当地女子身背婴儿,在亮闪闪的马路上骑车穿行,而不少上海女青年走三两步,就要滑倒,相当狼狈,也其乐融融,因为当时上海出品的黑布面松紧鞋,灯芯绒系带棉鞋,蚌壳棉鞋,都是塑料底。她们对于绿皮火车,有天生的亲切感,看到它,等于看到上海,看到初恋情人,她们对出行的敏感是天生的,也许遗传于母亲或者外婆一辈初到异地的禀赋,而青出于蓝,也因为这片土地,确实经历了翻天覆地的革命,妇女的作用进一步提升。在非常环境里,如果她形单影只,上车后会加倍关注,有否可靠的男伴,以便下车帮拿行李,或者其他。对于车次,买票,甚至逃票,农场沿线,上海沿线车站的通勤口,出售站台票的方位,了熟于胸,就如现今女子走进眼花缭乱的化妆品柜台,从不会搞错方向。


那时的火车,比现在慢得多,旅客类别也单纯得多,春运阶段同样拥挤,但是细节不会一样,上车时分的不堪,或者更接近苏联十月革命时期的情形,蛮横的乘客,完全可以在人头与别人肩膀上踩踏爬行,有个女青年上车时不小心,一头钻进了前面男子的大衣下摆里,前挤后推,大汗淋漓,她差一点闷死。月台上,车窗全部打开,以便传递行李,那时候的携带内容更为直接,更沉重——北上的内容是卷面,大米,包括肥皂,草纸。南归是瓜子,黄豆,木耳,圆木砧板。春运的车厢行李架经常坍塌,车中也几乎是城市青年的天下,大群上海青年,杭州青年,宁波青年,因为女音的尖高,车厢几乎是她们的世界,三地女性的语速,都非常快,如果上海话像日语,杭州话就像韩语,而宁波话是日韩混搭,杜绝莺声燕语,必须大声说出,否则听不见,这也是形成这代女性如今说话依然响亮的渊源之一。


笔者前年参加一个活动,集体到得香港机场,同行中一女子响亮地说,快快快,东西要摆在一起,我来看管。隔天大家由中环坐地铁,她在安静的另一节车厢对笔者大喊,某某某,你快来呀!快过来呀!这里有空位置!快过来坐!笔者知道,她一定是知青。


根据录像,小英女儿的这次旅行,是另一意义的孤单寂寥,她有时折叠手中的长锭锡箔,有时凝望窗外,等她跳下火车,站在陌生的哈尔滨月台上,更是茫然。大群北方阿姨爷叔冲过来,与上海阿姨爷叔汇合,握手拥抱,只她伫立一边,手拿装了鲜花黄纸蜡烛的包包。这伙激动激情的人们,虽已合二为一,其实一直处于预期的不断分化中——面对重新开展的大集群活动,哈市到嫩江约有五百公里路,人们还没有到得农场,近百号阿姨爷叔,客观上已至少分化为两派,她一定是听了一路的牢骚与气话吧,但愿她似懂非懂,面对人们的这次汇集与相见,多有理解。


大家聚首,已经凸现早就存有的各自交往圈域,人们分开了那么多年,于今重逢,亲切是表层的,但如朝暮近身相处,人与人的过往适应的相异与隔阂,自然就复苏还魂。原本各自的经验立场,喜好范围,开始蠕动归位,尤其是身份演变这一块坚硬的事实,人群其实已被戏分为“火车帮”与“飞机帮”,后者粗略被归纳为事业有成者,与前者明显有别……琐屑繁杂的个人意见与现实矛盾,慢慢盖过了单薄的书面语,所谓青春集体,所谓甜蜜艰苦的回忆与一切,在现实中多么脆弱苍白,毫无激情却那么合理;飞机帮短时间跨越了六省,时空长短上便成为议论的中心,也因为这一快一慢,本次接待的时间、活动内容、宴会座次等等安排,现出不少的尴尬,不少高下之分别,使得“火车帮”自认陈旧,产生略逊一筹等等等等的思维、言论、行为障碍的诸多特点,不一而足……


录像里,各位阿姨爷叔去农场的几天里,一直是小雨。老农场就要到了,笔者记忆里的这口水井,在还是不在了。井台附近,红砖红瓦的女青年宿舍在吗,天蓝油漆的大门与窗子,烟囱,在还是不在。它附近就是井台,想到这个区域,笔直几乎看见了当年穿了碎花棉袄,的确良衬衫的众女子,在这里娉婷走动,在房前织毛衣,做针线,晾衣裳,在井边打水。这里曾经出过一件事,有人把一条爬满虱子的棉被,晾在女宿舍附近,在没有被套的那个年代,江南上海一带的棉被,一眼可以认出,被面用各式丝绸,毛革等质料,被里一般是彩条精纺布,两者缝合,用大针脚来绗,或者叫“锭”,上海话“锭被头”,被口容易脏,习惯是‘绗’一块毛巾,或一长条龙头细布,做“被横头”。垫褥是简单的,也即床单、棉胎两样。北方的被褥不一样,被面与被里,习惯用细针脚密密缝合。被里子,通常用本白布,被面,一般是大红、水红,或传统大红牡丹凤凰等吉庆图案的平纹布。北方的垫褥,在做工要考究一点,有一块与盖被同样颜色图案的褥面,用本白布的被单四面包裹缝就,居中露出褥面,一切用细针脚来密密缝合,因此褥子不会乱,但拆洗较麻烦。


挂出来的被褥,是北方式样,附近是井台,取水者人来人往,用意明白,在这个公共场所示众,明显是女宿舍的集体行动,忍无可忍的一种惩戒。引起不少男青年的好奇心,想不出这是哪位北方女青年的物品,能够培养出这么多小虫来,个人卫生还不如男人。女青年集体不响,被子挂了一天,傍晚不知道被谁浇了水,冰冻了起来。东北水土,确实容易生虱,一般生于人的腋下,腰眼,内裆的棉织物缝隙里,人身这几处最是暖热。有了虱,立刻就有虱籽,一排白色细点,每一粒针眼大小,粘于棉织物相接的拷边白线内外,很难清除,据说冰冻也不起作用,要放入沸水里煮透。因此男宿舍上床的阶段,上海人比较软弱,不敢犟嘴。古语所谓“扪虱而谈”,一句不对,北方朋友便可以掼几个虱子过来,阁下的棉被袒露在前,即便是动作的恐骇,某些上海小男人也要惊慌寻半天。


幻觉消退,笔者看到了井,一个完全认不出来的井口,上面搭有陌生的雨棚,附近的女宿舍,如今是外来农户黯淡的家,砖已经不红,门窗已经不蓝,一切是东北酸菜的色泽,一切是暗淡,灰褐蒙蒙的调子。农场已经承包,这块原来的宽敞地方,围成一个个阴暗狭小的院落,印象中,地势高敞开阔的房舍、井台,井边活动的女子,还有徘徊周遭的白鸭,白鹅,都消失了。这个地方,是不少男子过往的视觉焦点,现在塌陷下去,局促,狭窄,湿淋淋的一个普通农家的环境,因为大群男女的背影的充塞,遮蔽了小英的女儿,同步录音里,都是响亮的,七嘴八舌的上海话,使画面更为嘈杂,拥挤。一切,都与想象预感的不一样。


笔者醒悟了,来到这里,谁都拥有话语权,谁都有权回忆,都想讲话,有多少年离开了它,现在来到这个农场中心的地段,居住空间的名言三要素,地段,地段。还是地段。这个位置,对于人们的过去,有多么重要。此外,纪录片不是电影,现实的真切场面,它就是如此。这里不是著名纪录片《永远》的拉雪兹公墓,海蒂·霍因曼,不可能在此拍出安静的,文艺的,叫人看后“坐飞机摔死也值得的”好片子,严格地说,这里不可能是一个废弃井沿,不可能荒凉,不可能安排小英女儿独对此景。笔者写到这里,确实踌躇,怀疑自己的抒情。井,毕竟不是墓,它只是通向坟墓的一个喉咙,一个进口。


镜头里,阴雨连绵。一伙人到得农场的青年坟地,摄影U(留英硕士),编导K(英美文学博士),跟随众人上得山坡,满目葱绿的乱葬岗,木质墓碑早就朽烂干净,民谚“桦木不剥皮,三年烂成泥”,何况三十年。镜头乱晃,萱草(金针,黄花菜),野芍药,杨,榛,柞的枝叶,在各色雨伞之间沙沙做响,旁白同样是湿冷——哪里?这是南吧?再看一看,朝西,你过去看看,是此地吧,此地对吧!不是?


没有墓碑的坟地,笔者联想到十多里开外另一处著名的乱葬岗,那里埋葬了五十年代——六十年代农场的劳改犯,墓地边有一口砖窑,一口水井,日本开拓团时期遗物。七十年代,我与泥瓦匠师傅,前劳改犯林德,经过那片累累荒冢。林德说,当年他差点死了,埋在脚下这片泥里。我对林德说,牛圈和羊舍,少去为妙。林德笑了笑。笔者讲的是最近发生的事,有一个北京的老犯人,站在长凳上,与一匹母牛搞流氓活动,被女青年窥见告发,大群男青年闻讯赶来,上去就打——最后拖到建房的工地上,用砌墙的瓦刀连番抽耳光,牙齿全部打掉。不久就死了,没有墓碑,也就埋在这个满目荒芜的所在。林德不语。两人看着太阳在远处落下来,有苍蝇飞过。脚下,墓与墓毫无章法,年头久远的一片,只见地势的微小起伏,有不少狐狸洞,如果冬天,据说在凝结暗霜的洞口附近,下一个铁夹,便有所得。但笔者在东北八年,只见过两只死狐,一次是黑河长途卡车停下来,司机遇到了朋友,从后厢里拖出一只火红的大狐,神情不无炫耀,称是半路打死的,当时长途司机的驾驶座后面,都有双筒枪。另次是上海普陀区一个浪荡青年,买了一杆霰弹枪,闲时常来这片坟地巡视,后果真打到了一匹白狐,也就是银狐,但只是猫身那么细小,初夏是换兽毛的后期,它浑身斑驳凌乱,一钱不值。


记忆里,林德的自述更为跌宕,倘若林德是北京人,上海人,西北人,1961年,他已经埋葬于此了。林德说,想想看,管教在麦地五百米开外,摆一个桌子,摆了一堆午饭的口粮,大家一起从地头开始割麦,谁割到了桌子,谁就先吃,可以随便吃。这什么局面,人人拼命,只要某一天你吃不到饭,接下来,你只有饿死。每天有死人运到这里来埋。老天怜惜广东的林少爷,我是艇仔粥,老火靓汤,闲来摇扇子,听红线女、马师曾的命,怎比得过这帮人犯呢,强盗、土匪、还乡团。玉皇大帝照应我,也是不甘心呀,麦地里有不少老鼠窝,我每天都找小老鼠,广东人眼里,这是大补,血红,透明,粉嫩的老鼠崽,麦草里一窝是四五只,虾饺的颜色,有营养,老林我吞一个,吱的一声,吞一个,吱的一声,强身补体。北京人,上海人,敢不敢呀,喉咙里活活滑下去。一咽一个。据口述者原话,当时他身上备了一酱油小瓶,每一只老鼠蘸一点酱油,一口吞落。因为是吞,不需要调味,笔者觉得不可信。丰子恺写一西湖老人钓虾,自备调料老酒,钓上一头,就吃呛虾,蘸一蘸料,慢慢食之,饮一口酒,诚是周到。


笔者说,太不卫生了,如果打嗝的话,是什么味道。林德说,只有饱肚人才能打嗝,老鼠崽哪里吃得饱。再说,煮大粪才熏得死人,不是吗。笔者不语,想到另一个跌宕的情景,林德说的这个时代,农场每年丰收,但粮食都用卡车拉走了。管教提出,采用人粪大便来喂猪,犯人集中去收罗了不少的大便,倒入大锅里煮开,然后提到猪圈里去喂。林德说,想想看,屎烧滚了是什么味道,猪圈里一个烧火老头,先就给熏死了,他们就埋在这里哪。


眼前的青年墓地,顾名思义,当年特为城市青年开辟的一块最后息壤,埋有几十具青年的尸体——进口处,记得竖有口号标语牌:祖国万岁!青年万岁!小英埋葬于此。记得七分场一位上海男青年,暗恋一哈尔滨女子[],以后他的情书被女子交公,领导当众宣读,他就此失踪,二个月后,下了一场雨,一位老妇到林中采蘑菇,感觉头顶有碍,有水滴,发现是男青年垂下的一对湿漉的农工胶鞋,他已经悬颈往生,埋葬于此。记得两位天津青年去地里偷瓜,被巨雷击毙,埋葬于此。一对恋爱男女在麦草垛中谈情,结果被收集大草堆的两部拖拉机拖死,是否埋葬于此,还是等家人来了,摊开两张大铁皮,放上一堆木材烧化,带回了上海?此地还埋有几位得患出血热、克山病过世者,一位骨癌过世者。本场一十七岁上海少年胡某,刚来几个月,立即被土锅炉炸死,埋葬于此。那个寒冷的冬夜,脱谷机修好了,围炉取暖的一群活泼女青年刚去上工,胡某坐下来,准备独享温暖,只六十秒的悠闲,轰隆一响,锅炉像马一样跳上半空,待烟火平息,胡某完好地躺在草丛中,但是脑浆的细流,已经从双耳溢出,锅炉的铁脚,马蹄一样踢到了他的脑门……胡某爸爸从上海赶来,领取九十七元人民币的死亡补贴,爸爸检查了土锅炉的蒸汽压力表,发现这个表是坏的,爆炸无法避免。大家在胡某的棺材里塞入扑克牌、白煮蛋、镜子、木梳、红皮语录本。别了,大家合上棺材盖子,抬上这座山来。


现在呢?坟已经等同坡地,他在哪里?她在哪里?他们归于泥土,融入泥土,坟头平淡模糊,四周安静寡淡,年复一年野花在盛开,草虫轻吟,寒风凄号。这个死亡所在,集中了故事,埋葬了呼吸。他们是普通人,这里不是拉雪滋神父公墓,青年万岁!镜头里,这个昼夜静谧,被人遗忘的世界,笔者想到月黑风高的某几个夏夜,在它的北坡之下,当时人声鼎沸,数十个烟头的红光闪亮。不,不是,看过海蒂·霍因曼表现拉雪滋公墓《永远》的观众,以为是青年自发的祭奠聚会吗,不,这是不可能的,国人难以表露这一层忧郁情怀。聚会缘起,一般只为芝麻绿豆的口角,演变为打赌,双方趁夜赶到这里,比一比彼此胆量,能否独自走进这个坟地,敢,还是不敢,仅此而已。众人跟随到这个山岗下围观,参加七十年代这个著名派对,火光——灯光为主的派对。


三十年后,笔者见过类此的主题活动,上海某老洋房大门口,一直到内庭的巴洛克巴门廊,西洋水池,法式精致花园中复杂小径,弯弯曲曲,蜿蜒到达了大厅前的罗马立柱,甬道旁都散放着某跨国品牌标志的大大小小购物纸袋,每个纸袋里摆一个蜡烛,大小纸袋在夜色里微微发亮,一系列的长方纸灯形成的花园,断断续续错落高低的纸灯们,引领人们进得花园,最后步入两排黑衣侍者,两排衣帽架的大厅侧门,从外到内,衣香鬓影,步步生莲。四周呢,只有地上纸袋的光,朴素、奢华,无穷无尽的纸袋,无穷无尽的微光,无穷无尽的公司标志,诚是当夜的主题。


而早前这个聚会的口味,要重得多,一群无所事事的青年,隐没于“青年万岁”标志附近的黑暗里,不远,是一个永无闲人进入的草莽坟场,全场活动,也只有一盏提灯,当下有人仔细擦亮马灯的玻璃罩,让进入者一手提妥,大家退后,集中到山坡之下,引颈聚睛,看定黑夜中这么一点光亮,看它一寸一寸进入坟地,在里面巡游。黑暗中,灯光有如磷火,似人似鬼,黯淡也多么耀目,因为周围太黑,灯光越看越亮,似乎静放出万道金线,更是明显,它表现了胆怯,也意味着勇气,看它是否跌跌撞撞,摇头晃脑,表现出坟头疙疙瘩瘩,高高低低的曲线,还是四面光顾,无一遗漏,一往直前,坚定刚毅,甚至像模像样,四处停留,神出鬼没。


它坟前坟后,蜿蜒曲折,到底照到了什么呢,一寸寸丈量寂寞与死亡——山脚下,聚集众多如学习开会,听取重要新闻广播的青年,在夜风中遥望坟墓的这一星火光,周围同样是黑夜,他们围拢在一起,愉快议论,欢笑,吸一角三分一盒的‘握手牌’香烟,眼前,只是一片黑色,看不见巡游青年的身影,只有灯的行为,是否忽将熄灭,是否处突然停止,突然矮下去,有否晃荡,哆嗦。有人希望它镇定自若,有人巴望它最终滚落到山脚下,这要看人们为这场勇敢赌博下注为何。结局,是这位青年赢了。青年万岁。他应该是唱着歌,快步行走于夜中的这个青年坟地,直接爬上了这座墓地的最高处,灯火缩小了,定然静静地放光,像是接触到夜空的彩云,这个寂寞的小坡,被一星温暖的黄光,似也照出了依稀的轮廓,在某年这个深夜,这个小坡,恍如一座大坟的剪影,顶端放出微弱的,萤火虫那样珍贵的光华,点亮这一批早灭的年轻亡魂。


这是笔者记忆里,唯一深刻的印象。这一幕,应该记忆,还是遗忘。如今,是它下一个败落的世纪了,眼前的山坡与坟,仿佛一直浸淫在冷雨之中,包裹着表面的鲜嫩绿意,也是柔和万分。如今,地下的各位如果有知,安息在此所有同伴里,今天要接纳唯一的一个嫡传后代,一株独苗,一个三十岁拿着长锭香烛的上海女子,若没她过来,没有她沉睡不醒的地下母亲,谁还记得来这里祭拜?算一下,笔者比他们枉活三十余载,没有委屈可言。荒草绊腿,画面抖动,人们移动湿漉漉的背影,小英女儿拿了两把切花,估计是上海买的,广西空运白纸包黄康乃馨,沉着面孔,东南西北紧跟,兜了一大圈。阿姨爷叔低语:就此地好吧?可以吧,此地好一点,哪能。灌木一年比一年绵密,土丘逐年变矮,只是一系列的微微隆起,每一个都消失了特征,回归到自然的生态。你可以选此,选彼,大家兜遍墓园,最后选址定当。康乃馨先拆开,一棵一棵,围坟摆了一圈,然后,一个阿姨说:小英,今朝你女儿来看你来了!阿姨边说边落跪,这一刻,镜头摇晃,据说当时摄影U的眼泪流了出来,把持不住机器。女儿没有哭,只顾低了头,仔细烧纸,冥币,锡箔蜡烛,香,烧个不停,静然良久,忽然一字一顿说:……姆妈,我蛮想你的,想你的……不过我们在上海很好,你放心好了,放心好吧。放心好了。我以后还会来的,来看你。我们现在蛮好的,蛮好的,你不要牵记我们好吧……不要牵记了,不要牵记大家,可以吧……她抑止情绪,认真交代这些内容,深含她爸爸的请求与其他。等她全部讲完,眼泪才滚落下来,嘤嘤然,悲切,但还努力克制,自言自语……姆妈,老娘,你生我出来做啥啦!姆妈,我一直不开心……我没有开心过,我不开心,真的。最后她呻吟起来,声音低下去,低下去,逐渐嚎啕大恸起来……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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