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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觅诗记】吴伟业:误尽平生是一官,弃家容易变名难(下)

后世研究中大多认为《圆圆曲》依照了白居易的《长恨歌》,因为这两首长诗在内容上都是以情为主线,只是男女主角不同而已。《圆圆曲》的主旨被后世认为是讽刺吴三桂,但也有很多人不承认这种说法,其实吴梅村是通过此诗来讲述了吴三桂为争一时之气,而放清人入关,从而使天下变色,其主旨仍然是怀念前明,只是在那个时代,他不能直接表达出自己思念前明的心态,于是曲折地借助陈圆圆的故事,以此来寄托自己的哀思。而吴梅村的这种写法,也被后人称之为“诗史”,也正因为这首《圆圆曲》以及其他的几首诗,共同构成了吴梅村以长篇歌行体来叙述史实的独特诗风,这种诗风被称之为“梅村体”。严迪昌在《清诗史》中说:“世称‘梅村体’的长篇歌行最明显的特点是‘指事传辞,兴亡具备’的‘诗史’品格。”


《圆圆曲》对后世影响较大,杨际昌在《国朝诗话》卷一中称:“世称杜少陵为诗史,学杜者不须袭其貌,正须识此意耳。吴梅村歌行,大抵发于感怆,可歌可泣。余尤服膺《圆圆曲》前幅云:‘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后幅云:‘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红妆照汗青’,使吴逆无地自容。体则元、白,可为史则已如杜也。”看来后世称赞吴梅村的诗史之作有着杜甫的影子在,而其中的名句据说吴三桂听到后,通过人找到了吴梅村,许以重金,要求吴梅村改掉这几句话,或者毁板,这些要求都被梅村拒绝了。《陈圆圆事略》中记载了该事:“当日梅村诗出,三桂大惭,厚赂求毁板,梅村不许,三桂虽横,卒无如何也。”


吴伟业辑《绥寇纪略》十二卷《补遗》三卷,清嘉庆十年张海鹏照旷阁刻十四年重修本


故事讲到这里,似乎最为圆满,这有如金圣叹腰斩《水浒》的前七十回,可谓一个大圆满的结局,但真实的历史读起来,总没那么有趣,吴梅村的故事也同样如此。当时朝中有人向皇帝推举吴梅村,这些人为什么推举,后世有不同的解读,因为两位推举者陈名夏、陈之遴都属人品较差者,他们在清廷中任职受到了遗民们的嘲落,于是他们就向皇帝举荐这些遗民,没想到举荐他人当官也成了一种整人的方式。


当时吴梅村闻讯后,马上到南京向当地的地方官做解释,在这个阶段他写了一首《自叹》:


误尽平生是一官,弃家容易变名难。
松筠敢厌风霜苦,鱼鸟犹思天地宽。
鼓枻有心逃甫里,推车何事出长干。
旁人休笑陶弘景,神武当年早挂冠。


顺治九年十月,梅村的好朋友侯方域听到了清廷征召吴梅村,立即给吴梅村写了封长信,极力劝阻。他讲到了“三不可出”和“两不必出”的理由,并且他告诉吴:“学士之出处将自此分,天下后世之观望学士者亦自此分矣。”这言外之意就是说,你的这个决定恐怕是将你的人生分为了黑白两个阶段,这一点对于聪明的吴梅村来说他当然很明白,他在给侯方域的回信中,明确表态他不会事清,并且发誓说:“陈己之志誓死不出。”


侯方域之所以这样劝阻吴梅村,就是因为在那个时候,吴已成为了江南的文人领袖,他的事清,就代表着这些誓死不从的遗民们抗争姿态的彻底失败。而关于这一点,清廷也看得很明白,不知道用“擒贼先擒王”这句来说是否合适,总之,清廷用各种办法逼迫吴梅村就范。在这样的紧急情况下,把吴梅村的父母吓得一再央求儿子,因为他们听说,如果拒不赴召,他家将招来灭门的结果。梅村在《与子暻疏》中说:“逼迫万状,老亲惧祸,流泪催装。”在这种情况下,他只能前去赴任。


吴梅村在清廷任职四年,而后找各种理由终于辞职回乡,但他却把这段经历看成是自己一生的最大耻辱。他曾写过四首《临终诗》,其中第二首为:


忍死偷生廿载余,而今罪孽怎消除?
受恩欠债应填补,总比鸿毛也不如。


看来他觉得自己后半生确实是罪孽沉重,而这个罪孽的原因是怀念崇祯皇帝当年对他的肯定。他的这段经历,受到了后世许多的指责,但同情者也不乏其人,例如杨际昌在《国朝诗话》卷一中说:“太仓吴祭酒诗,辄使读者哀婉。‘我本淮王旧鸡犬,不随仙去落人间’;‘忍死偷生廿载余,而今罪孽怎消除’;尤一字一泪也。”而赵翼也觉得吴梅村的举措有很多不得已的地方,不应当不还原现场地不断批评他。赵在《瓯北诗话》中说道:“梅村当国亡时,已退闲林下。其仕于我朝也,因荐而起,既不同于降表佥名,而自恨濡忍不死,跼天蹐地之意,没身不忘,则心与迹尚皆可谅。”


对于吴梅村的诗歌特点,纪昀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称:“伟业少作,大抵才华艳发,吐纳风流,有藻思绮合、清丽芊眠之致。及乎遭逢丧乱,阅历兴亡,激楚苍凉,风骨道为弥上。暮年萧瑟,论者以庾信方之。”这段话的所谈,主要是指吴梅村早年诗的作品风貌,以及他遭国变之后风格的转变。但不知为何,赵翼却认为吴梅村早年的诗:“本以‘香奁体’入手,故一涉儿女闺房之事,则千娇百媚,娇艳动人。”其实吴梅村后来的诗作也有着这种特点,比如他写过一首《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歌》:此诗的前半部分是:


中山好女娇无双,清眸皓齿垂明珰。
曾因内宴直歌舞,坐中瞥见涂鸦黄。
问年十六尚未嫁,知音识曲弹清商。
归来女伴洗红妆,枉将绝枝矜平康,如此才足当侯王。


此诗所说的卞玉京乃是“秦淮八艳”之一,当年秦淮八艳似乎特别跟东林和复社的名士有缘,比如八艳中的柳如是、董小婉、顾横波、李香君,她们分别做了钱谦益、冒辟疆、龚鼎孳和侯方域的如夫人,当时有一句艳语:“家家夫婿擅东林。”本来这八艳中的卞玉京也能成为吴梅村的如夫人,如果能续上这么一段,这将又多了一段诗坛佳话,可是不知什么原因,在关键时刻吴梅村却退缩了,此事记载于吴梅村给本诗所作的序言中:“玉京道人,莫详所自出,或曰秦淮人,姓卞氏。知书,工小楷,能画兰,能琴。年十八,侨虎丘之山塘。……与鹿樵生一见,遂欲以身许。酒酣拊几而顾曰:‘亦有意乎?’生固若弗解者,长叹凝睇,后亦竟弗复言。寻遇乱别去。”


据说这位卞玉京也是才貌双全,吴梅村特别喜欢卞那双明亮的眼睛,并且卞的小楷写得很漂亮,同时还会绘画和弹琴,这样的才女是何等的难得,吴梅村为什么要拒绝呢,徐江在《吴梅村研究》中总结出了三点原因,其中第一点就是说吴梅村没钱,因为另外几位抱得“八艳”归者都是世家子弟,并且家中特别有钱,而吴梅村却出身寒门,他不太可能养得起这等美女。另一个原因徐江则认为是家庭问题,前面提到过,吴梅村本来发誓绝不事清,但在他父母的劝说下,最终他还是从了,所以徐江认为如果吴把卞弄回家,也肯定会遭到家里的反对。


总之,这段美好的佳话无疾而终,八年之后,吴梅村与卞玉京再次相见,而此时卞玉京已经出家做了道人,但是相见之后,卞还是给吴弹了一首琴,我想梅村的心情也是百感交集,于是就写了那首长诗。余外,他还作了两首词,也是写给卞玉京者。我将其中的一首《西江月·咏别》抄录如下:


乌鹊桥头夜话,樱桃花下春愁。廉纤细雨绿杨舟,画阁玉人垂手。..红袖盈盈粉泪,青山剪剪明眸。今霄好梦倩谁收,一枕别时残酒。


“梅村体”以诗名世,但吴梅村的词作虽然数量少,也同样有着很高的关注度,徐珂在《近词丛话》中说:“明崇祯之际,诗余盛行,人沿竟陵一派。入国朝,合肥龚鼎孳、真定梁清标皆负盛名,而太仓吴伟业尤为之冠。”他的词是否确实是清词之冠,这个不好评论,但至少说明吴梅村的作词方面也同样是一位高手。

马骥先生提供的拓片照片一

马骥先生提供的拓片照片二


吴梅村墓位于江苏省苏州市吴县太湖乡潭东高家前村边。苏州地区的寻访大多是有赖马骥先生的安排,我在此之前提前把名单发给了他。这天见面时,出发前他从后备箱内拿出了一个立轴,展开视之,原来是一张拓片,上面的字迹有些模糊,马骥称,这就是吴梅村墓前的碑记。我觉得这种东西太有用了,马上问他从哪里得来,马兄何等聪明,立即明白了我的小伎俩,慎重声明拿这个来只是让我看看,他不能送给我,因为他也只有这么一份。小伎俩轻易就被人识破了,我无奈只好跟他讲,回头拍张照片给我,我把它放入本书的配图之中。

马骥先生的英姿

圆形的墓园

冯其庸题写的墓碑


吴梅村墓寻找得不费周折,一是因为马兄提前做了联系,二者他告诉我说,几年前冯其庸先生来到苏州,也是在他的陪伴下前往瞻仰吴梅村墓。而后他向我讲述了冯先生来看吴梅村墓时的具体情形。我们边聊边来到了高家前村,车开到了村部,先在那里找到了本村书记,书记说,他也仅知道墓的大概方向,还要请一位了解情形的人带路。而后等来了一位中年妇女,书记解释说,吴梅村的墓就在这位妇女家果树林中,一行三车坐着满满的人,飞驰出村到村外的一片梅林中下车,徒步进入,看到了吴梅村之墓。墓碑为新立者,上面的题字果是出自冯其庸之手,墓的四围用石条砌起,形成半亩地大小的一块空地。

不大的墓丘

看不清字迹的碑记

碑记的位置


通往吴梅村墓几乎没有道路,只有浅浅的痕迹掩映在一片果园之中,带路的妇女告诉我,这里所种全是梅树,这倒真应了吴梅村的号,也说不定正是因为他埋在了这里,附近的村民才渐渐种满了梅花树。在吴梅村墓的旁边,我看到了马兄给我所看拓片的原碑,然细看此碑,似乎是后来仿刻者,这让我更加觊觎马兄手中的那张原拓,于是我又使劲夸赞他那张拓片是如此之好,马兄当然明白我的潜台词,但他仍然不为所动,并想了一个招数来转移我的注意力。

我分不清哪些是梅树

前往墓园的小径

掩在树木之中


马兄果真有办法,他开始在墓的周围采摘野花,而后做成一束,用一枝草梗将它们缠绕在一起,他将这束花摆放在了吴梅村的墓丘之上,他的这个做法,让我觉得值得效仿。于是我也开始在草地上寻觅,而后如法炮制,只可惜我心灵手笨,做出的花束不如他所做的那样秀美,这让我想起,阿Q为无法把圆圈画圆而生出的遗憾。旁边的村长和那位妇女微笑着看这两位大男人采花做花束,看来在他们眼中,这等笨拙的举止,确实很可笑。但我却觉得,虽然花束做得不完美,但毕竟还是一种慎重其事的心态,于是我和马兄分别站在墓前,跟吴梅村合了一张影,以作留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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