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羽为何不肯过江东 -寄语陆川和黄凯两位导演2-
暑假在北京,与陆川导演谈及秦末汉初的种种事情,项羽之死自然是缺不了的话题。第一次见面,陆川问我,项羽为什么放弃逃生,拒绝渡江东去,岂非仅仅是无颜见江东父老?
我当时答道,如果是刘邦,一定抢先登船,说一声拜拜,将亲人将士们扔下,先逃之夭夭,然后是东山再起。这是草根细民顽强而无耻的生命力。
项羽呢,他是古来的贵族,睥睨天下的英雄,勇猛无敌的战士,他那高傲的天性决定了他的行动:宁可战死,绝不退生。项羽作战从来身先士卒,他视眼下的围困为最后的战斗。乌江岸边,项羽领二十六骑殊死决战,他为成就故人的功德拔剑自刎。他死得悲壮,在他人生的最后时刻,他作出了最佳的选择,他选择了美丽的死。
我的这种回答,当然有历史分析的背景,更多的也许是一种感受,一种古今交会的历史感。
陆川正在筹备拍《鸿门宴》,从刘邦归顺项梁一直到韩信之死。我正在写全息历史叙事《复活的历史》的第二部－《汉帝国的诞生》,从韩信反攻关中一直到刘邦过世。这一段风云起伏的历史,是我们共同关心的话题。
陆川有很好的历史感,我与他常常有意想不到的不谋而合之处,他谦虚地称我为“我的老师”,可能是因为我的一些看法对他的创作有些微的启示。实际上,启发是相互的,他的一些问话,也常常给我不少的启发,促使我跳出学科划界的樊笼,关注到很多有趣的新东西。
陆川是电影导演,他要用影像来表现古今交会的历史感,我是用文字表现历史的人文学者,我的回答,概括性强,大概是缺少了过程,肯定是缺少了画面,我感觉他听后似乎有些茫然。
项羽之死的历史,我是作过深入研究的,也是我正在写的新著《汉帝国的诞生》的重中之重。事后,我再次审视了这段历史,因为有了新的视点而增添了新的发现和感受。对于项羽为何不渡乌江的解释,可以重新条理如下:
一,垓下之战战败,项羽困守垓下城。他与虞姬分别,率领八百骑士夜间溃围南去时,他是怀着强烈的求生欲望,打算回到江东,再次东山再起的。
秦汉垓下故城遗址,在今安徽省固镇市。石碑在城墙上,当年项羽由此突围南去。
2007年8月,我到垓下访古。刚刚发掘的土坑,被大雨冲填。
二,当他渡过淮河,抵达阴陵县(今安徽定远)时,被当地的老农欺骗,走错了路,误入大泽中。这件事情,不仅干扰了项羽逃生的途程,使他被汉军的灌婴骑兵军团追上而难以脱身。现在想来,这件事情,或许对项羽放弃求生有相当的心理影响。阴陵是楚国故地,可靠的老根据地,身为楚王的项羽在自己的国土,被自己的臣民所欺骗,楚国民心的丧失离反,他当然会刻骨地感受得到,而且不会没有强烈的震撼。
项羽是下相人,地方在今江苏宿迁,距离阴陵不远。项羽起兵江东在会稽,地点在今江苏苏州,只是他与项梁避难的客居之地,已经远了去。面对阴陵的民心丧失,项羽对于江东的民心,怕是已经没有信心了。想来,此时此刻的项羽,渡江东去之意已经飘摇。所以说,四面楚歌,瓦解了广大楚军战士的斗志,阴陵被欺,动摇了项羽渡江东去的心思。
进入阴陵的泥泞小道。遥想当年,项羽在此被田父所欺,误入大泽。
秦汉阴陵故城遗址,地在今安徽省定远县。
阴陵古建废墟。据说是祭祀误导项羽入大泽的田父的祠堂。民心的离反,岂能不察?东渡的心思,能不动摇?
三,项羽由阴陵抵达东城(今安徽定远),身边只剩下二十八骑。在东城郊外,项羽率领二十八骑炫耀地打了一场教科书式的战斗, 完全按照预定计划,溃围,斩将,夺旗,斩杀汉军都尉一人,骑士近百人,自己只损失了两人。就在这场战斗开始之前,项羽有一段传颂千古的留言。项羽对二十八骑说到:我起兵至今八年了,身经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没有打过败仗,终于霸有天下。然而,如今终于困顿于此,这是天要亡我,而非战之过失也。吾今日愿与诸君一道快战,定将三战三胜,为诸君演示溃围,斩将,夺旗,使诸君知道“天亡我,非战之罪也”。
仔细体味这段话,东城之战时,项羽已经断绝了求生的念头,他认定了亡我的天命,决心顺从命运的安排,以光辉的战死来结束天生战士的生命。
秦汉东城故城遗址,在今安徽省定远县。石碑在东城城墙上。四周散见秦砖汉瓦。
东城虞姬墓。传说项羽偕虞姬头突围,至此埋葬。
登虞姬墓。我手指的方向是阴陵,项羽由大泽来此,认定“亡我”的天命,领二十八骑打了一场教科书式的快战。
可以说,从垓下突围的求生再起,到阴陵受骗的丧失民心,再到东城示战的认命求死,项羽的内心经历了三重生死的对决。到了乌江岸边时,战死的最终选择,已经如同日月天光,明澈透亮,如同江心磐石,坚定不移。他拒绝乌江亭长的劝告,弃船不渡,不过是水到渠成的结果。无颜见江东父老,只是情感羞愧的托词,真正的理由,或许在于他那伟大战士的人格和灵魂。战士的人生归宿是战死,最美丽的战死,是驰骋于万军丛中,直面上苍天命,以短剑结束自己的生命,如同项羽之死。
乌江是汇入长江的小河,用作船只停留的港湾。出河口是浩荡长江,渡过长江就是项羽愧对父老的江东。
有如此小船,即可渡长江回到江东。
交汇古今,回首往事,岂非乌江亭长撑船等待项羽的一种图景。
在首都机场,收到黄凯导演的短信,说是拍摄的专题电视纪录片《项羽》后期制作已经快好了,下次回来可以看到。想到在8月在咸阳一道拍摄外景时,黄凯曾经提到,整个片子缺一个新颖的开头。写到这里,我想寄语黄凯,上面这一段文字,能否为你寻找的开头提供一点启示?
也在首都机场,又收到陆川的短信,祝一路顺风。临行前友人的问候,总使人欣慰。于是为陆川写下这一段文字,算是一点答谢。
意想不到的是,因为整理这一段文字,我回忆起前年追踪项羽之死的踪迹在东城遗址考察的的情景,几多鲜活的画面,一一浮现在脑海中。
民间传说,霸王别姬,虞姬自杀后,项羽割下虞姬的头带在身上突围而出,到东城时方才埋葬,当地至今有虞姬墓。这个传说,虽然动人却有些血腥。
更美的想像,项羽带走的是虞姬的秀发,东城快战前,秀发化作白花,化作白鸟,化作白云,引来一场白雪……。这场神奇的天变异动,成为项羽认定天命的契机,他决心与虞姬同去,永不分离……。
至于阴陵的被欺骗,迷路的项羽在大泽中看到了什么?或许是躲避战乱的苦难民众,对于楚国楚王的失望和绝望,如同秦末天下苦于秦朝苛政的重演,薛城时所见的父老,如今又在大泽中……。也许,又是一场可以追求的画面?
色彩的变换:阴陵,玄黑,沉重而苦难。东城,纯白,轻灵而明澈。乌江,血红,落日晚霞。镜中的色彩,美不胜收。
刚刚回到日本,脑子里尽是西安和北京留下的人物,事情和画面,鼓动着我。怕一头扎进新的工作后,淡忘了这些有趣的思绪,赶紧记下来,发到博客上,与陆川和黄凯共享,也与有兴趣的朋友们共享。
我是历史的行者,追踪项羽之死的踪迹至此。我景仰登台,祭祀项羽的英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