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二哥在电话里告诉我，父亲因为心梗住进了重症监护室。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却很快恢复了平静，并没有像二哥想象的那样着急伤心。不禁对自己的平静有点骇然。
我在心里假想了一下，如果父亲就此去了，我除了遗憾没有最后在他身边，可能真的不会失声痛哭。
八十多岁的父亲，见了太多死亡了，他说:“你看破了它，你看透了它，它反而折磨不了你了，死也是欺软怕硬的家伙。”
但忧虑还是有的，因为医院远，父亲眼睛已完全失明，母亲是农村老太太，又不识字，我们又都不在身边，遇上生病，简直茫然无措。
可是父亲又说，生死有命，不要太贪，尽了心，做好随时走的准备，也就没有遗憾了。
还特别嘱咐，如果遇上了像癌症一样的大病，就哪里也不要去，在家任其自然就行，让我们一定不要折腾。
千万不要插一身的管子，更不要动刀子，去人为的增加痛苦，延长几天几月或者几年的寿命又怎样？
2
老头如此通透！一时间让我感慨颇多。
我们该以什么样的态度面对死亡呢？并没有标准答案。
最早让我看到死亡狰狞的面孔，是外公。
外公躺在病床上，身上连着各种管子，不能动，只断断续续喊着，一会愤怒，一会哀恳，让再找医生，再找医生，可是，医生来了又走，没有办法。
舅舅掩面哭泣，我妈抓着外公的手，伏在床边只有哭，所有人束手无策。
我那时候还年轻，听着外公的那些呻吟叫喊，痰塞在喉咙里的窒息，看着他那生不由他，死不由他，已经扭曲的脸，我流着泪，咬着牙，心里喊着:“让他死了吧！让他死了吧！”
恨不得拔掉所有的管子！
我被心里的念头吓得跑出病房，为自己的冷血羞愧难当，无法平静。
3
后来的外婆，在外公去了以后，就跟我们一起生活，因为几个舅舅在很早就去了外省。
外婆一生胆小，两个舅舅又都相隔千里，所以很多年都在念念叨叨，害怕死了没人及时发现，害怕瘫痪，害怕埋在地下那么重的土和黑暗。
可是她，在担惊受怕中活到了九十二岁，结果真的是，她高血压病发，倒在地上挣扎了几个小时后，干活回来的我妈才发现。好在她只熬了一天一夜就去了。
和她感情极好的我，看着赶回来的两个舅舅，六七十多岁的老人了，哭得老泪纵横的，我并没有泪，我竟然替外婆松了一口气。
只在黄土撒上她灵柩的时候，我突然失控，哭得不能自已。
我不因她的离去而哭，不因她最终深埋地下而哭，我哭她的怕，哭她几十年对死亡的战战兢兢，我因为她的恐惧，心痛不已！
4
我不要我的父亲像我的外公那样痛苦，也不要像我的外婆那样害怕，我要他安然的、有尊严的故去。
我相信我的父亲，他是个坚强通透的好老头，就像他的母亲，我的奶奶一样。
奶奶死的时候，我外婆还在。奶奶也是突发脑血栓倒地，家人急急忙忙送医院救治。
奶奶一生命运多舛，寡言刚强，在她清醒过来第二天，就要求出院，只说，活到八十多了，足够了，不想在医院治得死不死，活不活的。
可是父亲哪里会肯，一再地哄她说，现在救治不会瘫痪，如果不治，那就会瘫痪，因为病还没有到要她命的时候。
我知道父亲有个心结，父亲的姑姑突发脑血栓，昏迷不醒，医生说如果当时救治，能活，可是会完全瘫痪卧床，不救治，痛苦几天就走了。
所有人不敢签字放弃救治，她的子女，谁都害怕老人瘫痪卧床，谁又不肯担那个放弃的愧疚。
是奶奶和父亲一起，做了放弃救治的决定。
父亲看着他姑姑临终前几天的痛苦，从此有了心病，可是他说他不后悔。不知真假。
所以，面对奶奶，父亲更是小心又小心，怕她受罪，又想最大可能的救治，左右权衡。
可是，奶奶一到能坐起来的时候，就以绝食要挟，废话不说，就一句话，宁愿回家等死。
回到家的奶奶，宁愿自己吃得满床的饭，也不让别人喂，身边没有人的时候，宁愿自己爬下床，在马桶里大小便，也不喊人。
我们急得吵她，她很平静地说:“求人不如求己，我又不做事，自己慢慢来。”
我知道，奶奶一生刚强自尊，躺在床上还要把床抚平整，头发拢起。还交代父亲，她死后，一定要简单干净。
如她所愿，在一个清晨，所有人还没有起来的时候，她安然地死在她干干净净的床上，一头白发
她不想打扰任何人，不管我的父亲如何地痛悔，她按自己的心愿，体面的，安详的，结束了她多舛的一生。
虽然，奶奶生，也许并未如夏花一样灿烂，但死，却真如秋叶一样静美。
后来，每每外婆又在病痛中恐惧死亡，我总是用奶奶的故去安抚她，拿奶奶对待死亡的态度鼓励她，她也总能坦然一些。
老年奥黛丽·赫本
5
老、病、死，没有人不害怕，无人能避免，既然躲无可躲，那能怎么办呢？
不痛苦，不恐惧，那是不可能的。可是像我外婆一样，揣测、害怕多少年，除了徒增恐惧，结局谁也无法预测，该怎样还怎样。
农村一句话说“一样的生，百样的死。”既然无法逃避和预测，只好去接受它，只好用通透的生死观，来减轻死亡带来的痛苦和恐惧。
可是，话好说，事难办，要想尽量坦然面对死亡，是需要智慧的。
好在，父亲已经做好了应对的准备，虽然他现在肯定也痛苦和恐惧着，但我会尽力帮他，不放弃，更不强求，让他安然的，有尊严的，面对最后的路。
愿所有老人都能安然的，有尊严的，面对他们的老、病、死！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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