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马的诗：《他手记》（上）

(2009-04-24 12:01:01) 
侯马的诗：

他手记

1、作为观念艺术家，她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观念”感：从童年起，她就一直认为年近60岁的父亲是她的爷爷。

3、数字。有的数字是问题，有的数字是答案，而有的数字是垃圾。譬如，你一天写几首诗？

4、做被迫的事情也保持积极的态度：他体会到了一个囚犯的体面。

5、出门了。他听从了锁好门的提醒，但却克服不了对提醒者经验主义腔调的蔑视:“咱这儿可丢过东西。”

6、对苦难者的同情，对真理的追求，对女性的爱情。最后一点带给了他的不解与快乐始终相随。

9、这一次，他听到了自己的鼾声，在午后，在冬日的阳光下。被自己的呼噜吵醒，被自己的体温灼伤，被自己的平庸惹恼，被自己的思想逼惊。

10、我们谁没有过盼望亲人死去的时候，这是多么惨忍的亲情。他在梦里流下了眼泪。

11、海啸。死亡数万人……可能还要翻一倍。但没有发现一具动物的尸体，大象没有，兔子也没有，它们同自然之间有一种为人类所不知的联系。

12、死亡成为攀升的人数，救援成为声明的款数，连眼泪也成为被统计的滴数。

14、未曾醉酒的人能否领略这样一种谦卑，你什么也战胜不了，更别说三尺微躯。对，把灵魂与智慧的较量拉到肉博之中，是倾诉，是表达，是感恩的方式，也是对屈辱心甘情愿的领受。是的，醉酒也是一种资格。他在赴宴途中自问，你也配喝醉？

15、他去探监，希望副厅级监狱长对等接待；他被杀了，家属要求副厅级侦探办案。一生生活在等级中，一生都在自取其辱。


16、他十多岁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患高血压的母亲终将病倒。二十多年后这一天真的来临，他的心灵已走过千山万水。他坚信母亲会很快恢复，他已长大成人，母亲成为他的宝贝。

18、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尊严来自于得体而又忍让的生活态度。他评价一位老同事的病故：难得的人才，太可惜了。语气象失败者，又象民众代表。

19、有人反对赌博合法化，他谨慎地附和。同时，他高调地表明，能不能不打击卖淫，开设红灯区，至少，政府还有税收。这是一个人性问题还是一个法律问题呢？他在心里默念，这种事留给男人内心对女性的尊重，或者爱情与欲念之间的战争吧。

20、专车通过收费站，收费员毫无顾忌地与司机交谈，完全无视他的存在，仿佛他是襁褓中不晓人言的婴儿，或干脆是运载的货物。这似乎也是一种抗议，对隔阂的混淆，对平等与尊重的颠覆。

21、从其它家族成员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缺点，这与生俱来的先天缺陷使人气馁。人通常不象自己希望的那样优秀。似乎，也幸亏，人类已经摆脱了优胜劣汰的生存规律。灵魂平等，不分智愚，或者说，在当今，作为人的本质和价值的内容，越来越没有统一的标准和方向，越来越不在于是否完美。万物霜天竞自由。

22、性别关系的研究就是对女性的研究：男人怎样看女人，女人怎样看自己。对性别关系的表现是评价文学艺术作品高下的隐秘。平庸的保守作品对此毫无意识，把社会常态当作前提。有追求的作品对这种关系进行有意识地判断。这一令人困惑与不解的矛盾关系揭示地越深刻，作品唤起的共鸣也越隐秘、深邃。

26、从儿子身上感到了孩童寻找快乐的执着。他意识到曾经自怜的童年，其中的孤独恐怕未必真实。

29、“这一年没有爱情，只有情爱，因为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
“没有爱情，也没情爱，只有一个婚姻。”风月场中，谈话变为机锋，耗费着游戏人生的机会。

30、他的目光扫过众人，只在她的脸上停留多那么0.01秒。
“你生于67年吧！”
他明白她感受到了那0.01秒的相惜，时间，在一望中化为沧桑。

31、与死人同居一室，悄悄地生活，悄悄地腐朽，偶尔传来肖邦的音乐。他生性追求尘世的宁静与精神的不朽。

32、从郊区的河滩采回来鹅卵石，他一一洗净，绘上彩色的图案，饱含着与学生的离别之情。但真的要赠送时，他又觉得羞愧，比孩子还天真，或像孩子一样天真？问题是，他是否真的以为在他与学生之间，有一段相通的、不做作的、不是易忘的感情。
那堆彩石堆在脸盆里，质地坚硬、蒙着灰尘，像敏感倔强却又平凡、普通的少年。

35、他请我吃饭，说要带老婆孩子，可他尚未婚，也没有孩子。他指着一个男孩说：我弟弟。实际上那是他侄子，血缘对他很费劲，别的关系也一样。40年前他被降生在东北，是异数，怪胎，石猴子，他不属于哪一家，甚至不属于那个时代。

36、他的才情颇具叛逆色彩，这是他留在那一拨人眼中的形象。而一篇描写八十年代大学生取汇款的小说（星期六中午的排骨，一块二的菜金）和教七楼前橱窗里的诗歌（烟圈、洗脚盆）流露出70后小哥在生活中撒娇，假对抗真温情的蛛丝马迹。这是一个网络高手的前传，做媒体主管是后传。

37、海。海博大精深，但表面上了无生机。终于碰到了恨海的人了:她那么大，却无法行走。

38、国家的宿命，海啸预警机制难以建立的一个原因竟然是印度洋太小了。

39、母亲的一生怎样展开。有十几年，她每晚出门，为街坊四邻、乡民村女看病，打针或针炙。这无私助人的品质言传具体给儿子，无人窥知她作为富农儿媳，军阀女儿笼络群众、救己救家的用意。

40、猫来到人类身边9000多年了，狗还要早几千年。很明显，狗把什么都交出来了，而猫仍保留了一个内在的自我。
猫的神秘正源于此。虽然它的自足是建立在依赖基础之上的，但这种依赖却不指向特定对象。猫被认为没良心，仍有许多人爱它，这种爱触及不到撒娇外表之内的猫。

44、禅师游历尘世，途经莲花河畔。这是他少时的一个梦，不单是出家，仗青春激情，考入高等佛学院，仿佛古佛闪过一丝，现代文明的铂金之光。

45、禅师游历尘世，对当代艺术亦有所闻，说搞DV的前卫。假若，上山拍一下烧香的贪官众生相，就是一部好作品。艺术家的思绪却飞了，禅师去后，他想起了三个问题：佛如何看贪官？佛会保佑他吗？靠供奉养活的佛家弟子，又如何看贪官。广褒的夜色，霓虹灯显现着不同时代的有限智慧。

46、禅师游尘世，一美妇人劝其还俗，禅师反击，我还想劝你出家呢？他揣摸其中意昧，同在尘世间的人，并不因此很近，同在佛门，寺庵分隔，则更无瓜葛了。

47、他象前朝的一枚硬币，虽然锃亮却无价值。他的使命仿佛是冒险流通，在不同的体香、汗臭、肌肤、丝稠中，他有天生的自在与坚硬，最终也未能摆脱向湖底的沉落。

48、对追求者的品味是她心底的隐秘：忘却猎艳者、理解倾诉者，对那一言不发的单独者，也只能井水不犯河水。这样，她象那只惠然向前的天鹅，愈发高贵、愈发孤独。她看到，对拥有追求者所有的炫耀都制造了污辱，或者是对爱自己的人，或者是对自己。

49、妓女或许有一张天使的面孔，良家妇女或许有一颗淫荡的心。他赞美前者厌弃后者，像丧失了信念的唐僧，徒具形式主义唯美的外壳。

50、他看见了喇叭花，憧憬战争，热爱科学，开始观察大自然。
他邂逅小黄菊，渴望友谊，呼唤兄弟，哒哒的马蹄响过空谷。
他路过串儿红，思考命运，卑微的身世被爱情激励。
昨天傍晚，他听到一个词：吊兰。那从身体里吐出身体，呕心沥血也无花朵的贫寒植物，把父亲一生的风骨悠悠展开。

61、他第一次来到广场时在万头攒动的空隙间看到了国父的画像。此后他一遍遍走过广场，无论如何也寻找不到画像的位置。那一夜国家的庆典之后，临时的画像已被搬走。

62、他唯一一次来到广场，是在广场边的树林，被卫士挡住。他尽情往灯光中望去，想像着儿时画片上的城楼。

63、一觉醒来，已日上午头。他惊鄂地发现自己不知为什么睡在广场上。周围熙熙攘攘的人们似乎是故意不看他。而花被子与其说是身体的遮羞布，倒不如说更加一览无余地暴露着他伦理的隐私。

64、去河滩的小路旁有一片菜地。他吃了其中一个茄子：啃掉光洁柔韧的紫皮，吞咽似棉似肉的脆蕊。他去世以后，这个菜园荒芜了多年。

65、他先是待在街上太久了；后来待在屋里太久了。这个杰出的灵魂歌手，适合共鸣，不适合崇拜。这一次，他停泊在家门口。

66、他大胆地写着自己一知半解的故事，比一个外行臆造的还要离谱。很明显，这种与真实的距离造就了他同西方读者共享的优越感。

67、他对女人的爱，始于足部。这个诗歌翻译家初涉小说，留下了这样的生动的臆想。像一具木乃伊，越是干枯，足弓就越高。

71、两个大牌的休闲之作，从头到尾没有一个来自生活的细节，没有一句来自心灵的对白。大洋上游泳的美人，只要直直身子就能触到脚腕下黑暗而冰冷的海水。

73、他喜爱的人，也喜爱他。因此他知道，有些事情是假的。

74、同一屋檐下……可惜现在楼房没有屋檐……他们避免对视，眼睛仿佛真成了心灵的窗户。

75、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他也不能两次去天津，尽管渴望，带着新的友人，会见新的爱人。这个刷新鼠标一旦点击，篡改的将是一段岁月。

76、小说可以虚构，诗歌能不能撒谎？他的观点也许过于老套，对虚构诗歌付出的感动总是不能释怀。

78、于他而言，小说是高级的自传，而诗歌，有时是心灵史，有时是智性和语言的自足。无论如何，写的再多，他仍然需要滔滔不绝的演说。

79、与祖国的关系，他不承认既定。他暗示自己的秘密身份，营造一个人与一个国家的对话关系。祖国是给予还是选择的？他不失时机地表达不屑、不合作的姿态。出于谨慎他绕开了政权这块影壁，踩着民族性与人性的高跷。他的呼吸里有饭味。

80、与社会的关系。他的心似离群的兽。他犀利的眼神里有机智敏捷，也有孤独、不屈。他是最贴身的忠诚卫士，也是杀害主人的凶手。他有不计后果的冒险性格，在极度自信与渴望被擒的钢丝快速奔驰。

81、他仍然相信与政权相处的艰难，一半出于陌生，一半出于自持。

82、她的花儿是命，是性，是生、死、枯荣，是长风掠过大地，雨水走遍天涯，剪刀横在脖颈，种子又复尘土，尘土又复尘土，尘土又复尘土……

83、他费力地甩动着扁平足，忍受着鸡眼的疼痛，在天才们呼啸而过后，在第二阵营充当着领跑者。这真象他的一生，沾沾自喜又勉为其难，连啦啦队员们都是那么平庸。

84、他有足够的智慧与力量，但缺乏体察野心家随时随地兴风作浪的野心家气质。凯觎政权者造反，向往神权者自圣，连自绝者也怀着众尸之王的梦想。他的内裤迎风化为旗帜，他的唾液喷出就是鲜血。

85、他切好西瓜，递给探视者每人一块，其余的给病友。七十年代宽阔陋的平房，是天然的空调机。他的力量来自黑暗中的疼痛，疼痛中的宁静。他创造，像一道闪电，他不自由，快乐被思想紧紧锁住。

86、她对自己是否美丽的评价，基于对发式是否满意。她能回忆起从少女至中年每一次的发型改变。一个女人的心灵史，竟是把自己头发留长剪短，烫弯拉直、焗黄染黑的历史。

87、她的放弃是从肋骨开始的：如果有爱，那怕只有情欲，它就足够坚强到撑起一座房屋，护着五脏六腑，托着风霜雨电。只是卡巴的一声轻响，她带来了蔑视、仇恨、否决，她义无仅顾地撤消了自己的生命，也带给了侵略者致命的恐惧、羞辱、毁灭。尊严存于两肋，她把老命关在门外。

88、他被时间用完了：再给一秒钟，他就可以点燃一枝香烟，在命的烽火台上冒出警示死的青柱。现在，死就一屁股坐在他的体内，紧紧攥着一支塑料打火机，空洞地注视着城市立交桥下往来的车辆，好奇的人群。

89、双拐与其说是武器，不如说是昭示着武力被解除的宪令。现在，他一点侵略性也没有了，一个儿童大胆地要求玩一下他的拐仗。他也大声地与老人交谈，自由地与幼儿相爱。他亮出临时会员卡：一条缠满绑带的腿。他在阳光花园享受着限制行为能力人的用适，意识到身体的残疾可以带来平等，受过侮辱的心会更懂得弯下腰。

93、过年
他和弟弟到乡下过年
在村口
弟弟掏出火柴盒
准备为他点炮
结果他发现一块叠起来的纸币
赫然躺在盒中

弟弟撒腿就跑
他穿追不舍
代行父权
拳脚管教
他视为己任

在小麦地的中央
他赶上了瘫软
的弟弟　拿出来
哪偷的　他打开火柴盒
取出那张纸币

竟然是粉色的五元
这大大超过他想象的数额
他心花怒放地决定
不交还父母
全部买茶鞭炮

他和弟弟认为
那是七十年代过得
比较富裕　刺激
快乐的一次春节
口袋里总有放不完的
小鞭炮哇

身份证
他上初中时
学校发了学生证

弟弟很羡慕，也
给自己做了一个学生证
用小开本
毛主席语录的
塑料外套
夹着裁剪适中的纸
用白线缝起来

用尺子打上格
填写
姓名：侯牛
年龄：九岁
学校：东方红小学
还画了一个小脑袋
算是标准像

这简直
太无聊了
他不由得对弟弟
拳脚相加

弟弟委屈的泪水
打转
不理解祸从何来
难道自証身份
不算一种冒犯？

日　剧
他立志为实现四化
刻苦学习
不去机关看电视

弟弟也不许看
少小不努力
老大徒悲伤

《血凝》风行了
他堵截弟弟
不准去

弟弟贿路他
“男主人公跟哥哥
长得很像。”
“那也不许再去看。”
他有点心动
自己偷看了一次

只一次　就被
白血病少女击成重伤
整个青春期
心事重重　郁郁寡欢

102、他足够孤独的了，但是孤独的还不够。

103、风自想来
乡野之间，最大的财富是最不值钱的风。
历朝历代死了多少人啊，而每个鬼魂至少操弄一股风。当他们成群结伙的时候，庄稼都伏下身子，鸟儿斗胆周旋，旷野就摆出了旷野的样子。
在乡下，风不需要刮，你静静地想风，就会有风。

109、有汉学家称他是二十世纪的李白。这样坦率的判断只能来自海外。试想就是真的李白，在同时代也被谨慎地避免谈起。那种有我无你，横空出世的霸气，对当代秩序和历史传统都是扫荡，尽管也是建立。二十世纪的李白这个表述不是公式，不宜得出十八世纪、十九世纪……每个世纪都有自己的李白这个判断。更准确的信息是，到了这个时代，中国再次产生了李白式的天才诗人。一如既往，他将本能地同时也是被迫地保持他孤独然后快活、独一无二的形象：“我将忍受（享受）我的孤独，就象远山忍受（享受）着长安。”

110、她侧卧，面朝里，背对着窥视者的目光。这一睡姿，来自一种古老而深刻的传统，让人羞愧地抬不起头。

111、不与他人分享体臭，是文明下的蛋，可是有时候，这种分享却显示了惊人的爱。

112、如果孩子都有超人的平衡感，他们不是到树上生活，就是把生活通通过成卡通片。

113、在梦里，是爸爸不肯坐飞机。总有一天，他老到无所谓，说出真实的原因。

114、就说飞这件事，“欲飞结”更引人注目，但“泥路”才称得上意味深长。

115、原来他隐秘之旅的奥秘在于早熟早衰，同代人青春逆反，他已回到童年；别人声色犬马高昂身体，他瞩意老妇迷惑沧桑；别人声称坚持，他已在墓穴支了张床。

116、猫从十几层的高楼被摔下，是因为它匪夷所思的跳跃技能遭人忌恨。

117、婴儿长到一两个月，就被抱到院子里来，身边是欢天喜地，如醉如痴的母亲，以及饱受冷落，三心二意的父亲。要想成为双亲，他们太年轻了。

117、甚至追求机械的快感，像冷血的蛇吞咽困难的鸟。

118、故人
他在政协的电梯
邂逅大学的老师
老师依然瘦削
两鬓却已斑白

他说：
朱老师，您好！

老师显然没想起他
“您好。”
点头　再见

他很高兴就这样了
要是他老了
也一定不会乐意
费劲巴几地
想一个什么人

131、老父母兴奋地谈论同事的死亡，印证他们善恶报应的处世哲学。他觉得世界真的应多一些宽容，但是那些做尽坏事的人也应该懂得自责才行。

132、他只是在少年时读过那样的书：在不同的人手中流传，被千遍百遍地翻阅，四角都磨秃了，像一块用小了的肥皂。

133、当音乐终于被关掉……谢天谢地……他品味那一刹那的轻松与宁静。

134、他读到同行对烟的歌颂，似乎谁瘾越大越值得羡慕。他意识到自己不是反感，也不是节制，相反，他同样追求快感，方式是背道而驰的苦修。

135、他把一个枕头塞到睡歪了的同室头下。同室配合着抬头，陷入更深的睡眠。他经历过背后的中伤，也一定经历过甚至不知道的爱抚。

136、他第一次排出的精液，像一截挤出的牙膏，像一条呕出了自身的命，仍然保持圆柱的形状。

137、一个艰难的梦。他成了所向披摩的侠，但分不清敌友。对自己到底属善还是属恶的困惑，给他带来了真实的恐慌感觉。

138、飞扬拔扈的总统而今面容憔悴，满脸胡须。他仍然滔滔不绝，不是演讲，倒像贫苦农民的维权代表。

139、他应该更多地回到故乡，打磨勃勃的野心，寻找那个忧郁、有梦、然而质朴的少年。

140、他云游四方，对家乡避口不谈。而今，他的笔端开始怀念，旧地成为精神的新故乡，这是令人羡慕的。

141、在内心有过更严厉的批评，在笔端却蒙上了辩解的色彩。

142、这座城市有许多新建的小区，在雨后的花池中也罕见蚯蚓。

143、法律的毛巾总是可以拧出“诗”来。比如对寻畔滋事的惩处远过于打架斗殴，也算是对荷尔蒙平等竞争的尊重吧。

144、为什么他随便一写大家就叫好？因为他真的天真，说出了他想说并且相信的话。

145、他的目光不离她的身影。她问他干嘛老盯着她。他想说你漂亮，但这是一个明显的谎言，他只好沉默。今天，他想说，因为你的外表后面有吸引我的地方。

150、看得见风景的房间，远处平静的河水，倒映着垂柳。看得见这一幕风景的房间，比看不到的每平方米贵100元。

151、她站在河滩洗衣。河水有些浑浊，看来，她在意的是去掉衣物上的人味，而不是衣物沾上沙土。

152、他已生活在思想的监狱里了，竟然还是畏惧肉体的监狱。

153、穿着夹脚趾的拖鞋，陌生的人群，陌生的生活，他远远地揣测这一切，人如牛马不相似。

154、四十不惑，他在镜子里看到自己腰上有一块褐斑，也不知是胎生的，还是新长的。他有点高兴的是，一旦死了，他应该很容易地发现他自己。

155、在宜人的海滨，树葱郁，花鲜翠，杂草更是茎繁叶茂。他不知道是让欢愉也凝成作品，还是随着水声与鸟鸣流逝掉。

156、指甲花虽非尊贵，但也不是无名之辈。小时候过过苦日子的女人更记得它。它的美丽仍然超过实用，生前妖姥，死后沁入少女的指甲，红斑装点着贫穷时光中的尊严、欢乐、还有不易察觉的梦。

157、他或有女儿传世，这算不算他最伟大也最平凡的作品。

158、花儿极尽美丽，难以模仿，难以师法。酷似的装扮，造就庸俗的女人。所以美丽的办法也在反自然，类似黑唇，反其道而行之。

159、满天星，盯着看找不到它，不经意时见它布满视空，跳跃的钻石之朵，织就飘渺的性感之雾。

160、……后来，他的诗中不再出现“我”字。象大海纠缠着大海，天空压迫着天空，他的愚蠢和痛苦，均来源于自身。

161、为了赢得芳心的写作，象是为了祭祀而出生的牲口，他做好了玉碎其身的准备。

162、“来、来揍我吧。”他热切地挑衅着。一条吞下完整鸟蛋的蛇，也只有摔打自己才能吸收壳里的养分。他的桀傲不驯，就这样化为宁静的血液。

163、必竟，这个世界上不光有男人，还有女人，这是以使他感到幸福。

164、恰恰是在不写的日子里，他深切地感到了写作的意义。习惯了黑暗的眼睛，在黑暗中会发现闪光的物体。

165、她生活的时代，中秋节毗邻国庆节，两个节日，两种气氛，她写出了它们共有的冷清。

166、两个杰出的女性艺术家，拥有相似的女性艺术观：一个是因为对女性身份的自豪，一个却是因为对女性身份的厌恶。

167． 入冬后，他翻出了箱子里的毛衣。小虫在袖子上面留下了小洞，又一块时光被啃食了。衣箱里寂静、隐秘、漫长、破碎的故事是夏日不为人知的另一张脸。

168． 他在别的大陆看到了银杏树，上了年纪的妇人捡拾着扇形叶。

169． 假若没有尸首留下，人类就不会停止寻找的步伐。

170． “你把衣服穿小了。”大人们都这么说，他举起来仔细看，真奇怪，还是那件衣服，确实变小了。

171. 随手画下的小人，是他儿时习性的残迹。

172． 假如有巨人，会不会像大人抱孩子一样，抱起这些满脸苍桑的大人。

173． 十年，把一条胡同住短。

174． 他沿途掀着井盖，寻找把鞋子脱在马路中间的人。

175． 现场。现场更象遗址，到现场是为了发现现场：一种小心翼翼的重建，把酷似怀念的心情物质化、逻辑化。

176．
星空

火被扑灭后
民警告诉他
人没找到

消防队员
在滚烫的砖石、土坯中
继续翻导

腾起的尘烟
灰烬
急速地飞向天空

天空中布满了
清澈温馨的
星星

这儿离天安门
七十公里
离天却仿佛近了一万公里
凛洌的深秋
守着静默的群山

找到了
在老屋的坑角
这应该是头

这半截像胳膊
消防队员可以撤了
请法医进来

近年来，他起立过猛
会眼冒金星
看到耀眼的火点

而后来类似情况
他竟然看到的是
那晚现场之上的星空

像遥远童年的星空
爷爷半夜把他喊醒
快回屋、下雨了

草原
或大海深处的星空
他的大脑像电脑换了屏保

177.他替妈妈鸣不平，全家人都姓衡，只让她一个人姓着黄。

178.城市的边缘有一个响亮的名字，郊区。
这儿是河流拐弯的地方，火车冒烟的地方。塑料袋飞翔着，累了就挂在树枝上。
不要走进城市，也不要远离城市。
多么熟悉啊，下水道的闸门，垃圾场，污水厂，钢铁厂、化工厂、火葬场，还有河底沉着金属球的高尔夫球场。他爱死了废弃的工厂，尚未峻工的高速路。
城市尽管庄严，后厨也许凌乱。他在城铁边养鸡，在营房内种大棚菜，他的电视架在板车上，衣服凉在军线上。
这儿是田野孤立建筑的地方，也是城市欺负乡村的地方。
这儿是雨水混着污水远去的地方，也是铁轨斜岔的地方。他在初冬焚烧树叶，看衰草连接着碧天。

179． 它的到来带着强烈的寄身意义。它虽然没有逃走，却始终拒绝抚摸。它的小牙齿象针那么细，也象针那么尖而硬。它把爱抚当作格斗训练，把喂食当作捕猎。这么小的东西，也带着捍卫物种的信念。

180． 这算些什么家俱，产床、电椅，不用来睡觉，不用来休憩，它只跟命有关：死去或出生，这是给我们准备的，所有权却归国家或神。

181．

哭爸爸

他紧紧地跟着爸爸奔跑。爸爸穿着军绿色的绒衣，戴着白线手套。一会儿，他们出现在一个陌生村庄的路口。太阳一跃而出，照着他两只又红又亮的大耳朵，爸爸像马一样喷着白气。

爸爸开始剧烈地抖动起来，被子加了一层又一层，他和弟弟爬了上去，可是爸爸仍然说冷。被子不停地抖，象是惊马的心脏。爸爸被一辆平板车拉着去医院，他忍不住哭泣起来，妈妈厉声喝斥：“不许哭，哭丧呢你。”

他痛恨而且惧怕自己的哭声，立即止住了抽泣。这时候，暮色四合，一年年过去。他知道，他已经哭过爸爸了。



182． 鸟儿在暮色里飞，邻人在屋檐下走，诗人靠感动写诗不可靠。现在，他越来越不容易被感动了。反过头瞧瞧，曾经有过的感怀之作，也显得那么轻巧。



183.

搬开石头

他花了一土沟、一胡同的时光来搬石头。

石头下面，是大地的秘密、黑暗的秘密、潮湿的秘密。草根都脱了裤子，光着瘦骨伶仃的腿脚。

昆虫突然暴露在光亮中：一只威风凛凛的蝎子。

他阴暗而快乐的动机，赶不上春去秋来的步伐；他一生的幸福在蠕动，躯体混合着土壤被细心地团成小颗粒。

184. 世界变为陌路人，首先是亲人变为陌路人。

185. 对人来说，铁笼子这件衣服太大了。但是，既便它小成一件合适的囚服，也不会有人乐意去穿。这个比喻太技术化了，他在牢里时，真不愿意这么想。

186. 这个城市获得了一场体育竟赛的举办权，全城居民都出来庆祝。靓丽的姑娘被拥到高处，向人群挥舞玉臂。他看到她们许多人都穿着吊带背心、小皮裙、凉拖鞋等职业装。这是她们第一次这么大规模地公开亮相，也是她们很少见地不要报酬而展现美与快乐，脚下是大声喝彩的同胞。他们象过去的老太爷，看到抱着孙子认祖回家的儿媳，对她的从良史便乐得糊涂，既往不咎。他举起相机拍下此景，总编大人会怀着同样心情刊登此照。像宽容不是宽容，像糊涂不是糊涂，要么道德压迫着美，要么美调戏一次道德。咳，谁能挡住这些柔软的腰在车顶忘情地扭呢。

187. 母亲嘱咐他不要把黑衣服与白衣服放在一起洗。他每次都不听。是的，难道他钟爱的黑衣服还会被染白吗？

188. 旧房子拆平了，一些老树露了出来，在新房子建起来以前，她们就光着腿站在那里。

189. 雪那么洁白，将雪未雪时的雪意却是灰的。

190. 他生活在一个狗穿着棉袄，草也蒙着毛毯的城市。

191. 孩子坐在屋子的门坎上沉思，妇女坐在院子的石墩上闲扯，而老人，老人就立在村口张望。村外是来了又去，去了又来的暮色。

192. 太多的油花开在血中，太多的血浪涌向大脑，太多的大脑想着身体，太多的身体贴着标签。

193. 月出惊鸟心，因为那是来自天外的陌生之光。

194. 花欲落，花欲燃，花正落，花正闲。花忙花又闲，与人不相干。

195. 这灰色的大地，养育这些含蓄的人。

196. 爆竹声越响亮，下午就越清冷，天空就越高远，横着山峰般巨大的灰云。

197. 富人盼饿，穷人怕饿，黑云压城，白云直上青天。

198. 他这样抒发同大自然的同性恋心态：“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吾亦如是。”

199. 镇上花了几代人的光景，在原本清净的神庙周围盖满了房子，当朝政府毫不含糊地给它编了一个门牌号码，它立刻像烧香又赶集的农人，有点洋洋自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