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天，滴水成冰。大白日的，乡村里的人们正赶着淘黄米，蒸粘豆包。街上偶尔来个卖爆竹的摆下摊，“叮当”试几下响，勾来一群群的小孩子围着。年越来越近了。
头晚，生产队长站到队部房顶用大嗓门儿广播说：明天队里大车上集，谁家卖白菜用袋子装好了搁大道边等着，可没人上你家装去啊！我们听得真切，颇兴奋了一阵。母亲找出几条麻袋，把露窟窿的地方补好。父亲拿出笔砚，在补丁上写了自己的名字，以防错了主儿。
等这一天实在已很久。因为母亲早许诺我们，卖掉白菜，便可置买过年的新衣、鞭炮。这对于几个孩子来说，已是天大的事情。记忆中，父亲教书，薪水微薄，母亲是家里唯一的劳力，出工挣几个工分。年底清算，别人家分粮分物富富有余，我们竟还要倒找钱。那一年，因一时还不上队里的债，就过户给劳力多的富足人家，以为能多容些时日。谁料，刚过半月，人却讨要上门，坐炕头不走。母亲登时犯了牙痛病，手捂红肿的腮帮奔走求借。跑了整整一天，才足以把来人打发。
日子紧，母亲却不曾耽误我们念书，看别人家半大小子扔下书包出工，竟也分得三五个秫秸，哥就说：“不念书了，出工！”母亲铁青着脸，“啪”给他一嘴巴：“没出息！”哥噙着泪没吱声，从此再不敢说了。每到夜晚，父亲带我们读书写字。小小的我不知为什么，只知这样父母才喜欢，便认真地去做。
天放亮了，夜气未尽，寒意正浓。父母亲先起来，跟着又叫醒我们。困得睁不开眼，但耳边听母亲说买这买那的事，就都精神着起来去抱菜。是个哑巴冷天，一丝风也没有，却有无数看不见的针直刺到骨头里，扎得手和脸麻酥酥地疼。站一小会儿，脚也猫咬似地不是个滋味。父亲下到窖里，往上递菜，母亲跪在窖口接，我们就一个传一个把菜运到大门口。那菜冰坨子似的，手不敢碰，缩回去用袄袖子夹。菜棵大，胳臂短，夹也夹不住，只好咬咬牙把两只小手搭着扣拢住菜，一任入骨的冰冷传入体内。没运上几趟，手已成了紫萝卜。小弟青鼻涕冻出老长，要耍赖叽。我问：“那你不买鞭炮了？”他没说啥，又接过菜来。父亲在窖下说：“跑跑，跑跑就热乎了。”
我们使劲蹦哒，可不管用。母亲很心疼。哥说：“没啥，为了新衣裳吗！”这么一说，好像不很冷了，劲儿也足了许多。
太阳冒红儿的时候，我们的菜第一份运到大道边。母亲回去做饭，父亲收拾烂菜帮，我们几个看菜等车。守得望眼欲穿了，村头传来清脆的甩鞭声。我们跳着脚冲屋里大声喊：“车来了！车来了！”父母扔下活儿，都跑出来。马车在上边站几站，一袋一袋往上装白菜。我们伸长了脖子瞅着，等着，心里叨念：少装点吧，少装点吧，再多我们的菜就装不下了。
车终于过来了。队里那几匹膘壮的大马把道跑得“呱呱”山响。“嘎吱吱”车老板一搂划杠，马车停在我们身边。父亲笑容可掬地上去搭话，我们伸长脖子看车上还没装满，心才安静下来。车老板歪眼瞅瞅地上的袋子问：“几袋子呀？”父亲答：“三小袋儿。”车老板回头看看车斗说：“哎呀，装不下了。”哥抢一句：“还有恁多空儿呢！”母亲赶紧把哥扒拉一边，笑着说：“他大叔，你看，孩子们冷冷呵呵冻一早晨，抱点菜不容易，挤巴点给拉着吧！”车老板撂下划杠冲前边说：“队长会计还没装呢，你等赶下集吧！”父亲刚要说什么。“驾！”鞭头儿在空中打个响转儿，车忽地从眼前过去了。我们都呆了，许久，小弟“哇”地一声哭出来：“我要鞭炮，我要鞭炮……”哥两只眼瞪得溜圆，直视着马车远去的地方。倾刻之间，多少天来已沉积得厚重殷殷的期望，连同一个早晨劳作的快乐，都被那辆绝尘而去的马车完完全全地装走了。那一刻，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最冷的并不是寒冬。
母亲默默扭转身，望望寒风中一个个瑟缩的小身体，伸出粗糙的手，轻轻地给小弟拭去泪。又把每张苦瓜似的脸认真看一遍，然后一字一板地说：“就是砸锅卖铁，我也要供你们念成书！”
太阳升上来，我们该上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