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明的头脑和笨的精神

文章来源：徐扬生

作者：徐扬生，香港中文大学（深圳）校长，中国工程院院士

我在读博期间有位室友，是美国人，长得高高大大，住在新泽西州，人很友善，也很聪明，因为是篮球运动员，所以对球鞋的要求很高，他那时对“Made in China”的运动鞋赞不绝口，因为他每双鞋都是中国做的，所以他曾一度以为中国人都善制鞋，直到后来通过我，他才了解了很多有关中国的历史文化，真正喜欢上中国。他有个弟弟，比他小一岁，也是我们系的学生，那时候经常来我们房间。弟弟比哥哥瘦一些，很健谈，两人的成绩都很优秀。那时我们三人常常一起玩，也经常争论，他们两兄弟争论不下的时候，几乎要打起来，那时候通常就要靠我去打圆场。

很多年过去了，有一次在美东的一个机场见到我的那位室友，闲聊之间自然谈到了他的弟弟，这才知道原来这两兄弟毕业之后的发展很不一样。他毕业后要去非洲支教两年，他弟弟说他太傻帽了，没有去。后来，他俩同在一家公司做产品工程师，他弟弟常觉得那些人不够聪明，不愿与他们为伍。他承认他弟弟大概是比那些人聪明一些，应该能算是组里最好的30%，但他弟弟自认为是1%，所以他弟弟换了几次工作，还是不行，后来只好离开了那家公司。再后来去经营他父亲留下来的小公司，刚接手就把追随他父亲多年的几位“功臣”全部裁掉了，因为他觉得这些人不懂现代科技，工作效率太低。两年下来，他们父亲的那家小公司就破产了。照他的说法，他弟弟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人，但凡事患得患失，考虑自身的利益。而我的那位室友，比较憨厚，凡事不计较，人缘很好，在公司里一直做管理层工作，现在是一家大公司的副总裁。

聪明的头脑，原本是个好事，但常常带来麻烦。人有时候是需要有一些“笨”的人生态度。处处找捷径，事事占便宜，不仅浪费了你的聪明智慧，而且对你的人生是有害的。做了多年的老师，我观察过一些聪明的学生，有几件事我想列出来请聪明的朋友多加注意。

聪明人常常孤傲自大，算一个题，他用了两分钟，其他人用了五分钟，他就瞧不起人家。后来发现自己做什么都比人家快一点、准一点。久而久之，就看不起人家。因为看不起人家，常常陷于孤独，人家会围攻他、嫉妒他。虽然他聪明能干，但人家以数人之众，敌你一人之力，绰绰有余。所以，聪明的人切忌过傲，以至于不慎，以至于浮夸。

聪明人常常喜欢走捷径、钻空子，他会追求“最佳”的方法去达到一个目的。什么是最佳？就是时间最省，速度最快，力气最省。注意，这其实正是时下社会浮躁的根源。我在龙岗住宅的电梯里，看到过一个帮人找工作的小广告， “钱多，事少，离家近。”我想，这天下哪有这么好的工作？你看他在“优选”，从钱上力求多，事上力争少，距离上力求近。他把聪明用到了“优选”那里去了。但是，对不起，这种事很难找得到。

聪明人常常比较刻薄。聪明人因为比较敏感，更容易发现别人的缺点。有时还擅长把它描绘出来，作为人家的笑料和把柄。我们中间有很多这样的人，热衷去找人家的缺点，无非想证明人家不如他，想证明自己的伟大。其实人们常常更佩服那些聪明而又厚道的人，对自己严格而对人家宽宏，留一条路给人，也留一条路给以后的自己。

聪明人常常兴趣太广。聪明人与平常人不同，常常才华横溢，兴趣广泛。这本无可厚非。问题是当自己的兴趣太广泛时，你不可能专心你自己的主要工作。人的精力有限，即使是聪明人，时间精力也不是无限的。很多极有才华的学者，有的是天才，毕其一生，学术成果似乎并不丰盛，估计与生前的兴趣过于广泛，而无法集中精力有关。

综上，聪明人应戒傲、戒巧、戒察、戒泛。

其实，聪明，对于成功，可能并没有像人们所想象的那么重要。人们习惯了这样一种思维模式：觉得没有钱的人，一般不会幸福，所以，有钱的人一般会幸福。同样，觉得笨的人，一般不大会成功，所以，聪明的人一般会成功。这其实是有误的。大多数成功的人，从很多角度看其实是相当“笨”的。

我比较喜欢看钱钟书和杨绛的书，当我仔细读他们的书的时候，心情会变得宁静而充满童真。这对伟大的作家，当然有“聪明”的头脑，但也不乏“笨的精神”。想想看，杨先生在九十多岁高龄时开始翻译《斐多篇》，为了一个词，苦苦思索两三天，这个精神傻不傻？快一百岁了，终于完成了自己的心愿，将一部伟大而富有哲学思想的巨著译成了中文，让我国读者能够享受这份巨大的精神财富，她哭了！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你说她的这个精神是不是有点傻呢？她说过，对于钱钟书，她一辈子做的事无非是保持了他的“痴”。想想还真的很有道理，如果没有这个“痴”，他们不可能在这么纷乱的世界里活的如此纯洁高雅；如果没有这个“痴”，他们也不可能在这么恶劣的环境下，依然取得这么多的学术成果。我们可以从很多人身上发现这样的精神，就像Steve Jobs也曾说过：“Stay Hungry, Stay Foolish。”笨的精神的实质就是让人能从他自身中超脱出来，超脱自身的处境和利益，看到更广大的范围，去从事更宏大的事业，而自我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只有这样的境界，一个人才能走得远，把原本不可能的变成可能。

人的一生很短，每个人的聪明才智在这短短的一生中一般都不能全部发挥出来，这正像现在的电脑仪器中的多数功能其实都没有被人用过一样。但是，如果这些具备聪明头脑的人，能有一些“笨”的精神，聪明的头脑会由此而受到激励，以致于发挥出他们全面的才智能力。相反，如果没有这些“笨”的精神，聪明的头脑只是用在偷工减料、处处算计，或是世故圆滑和朝秦暮楚上，这会使人在事业上越走越窄，心情也会变得阴暗焦虑，所以我们常常看到有些聪明人活得很不快活。

我们一生中所做的每一件事就像在一个桌子上钻洞，桌子的正面平整光滑，但桌子的反面凹凸不平，有的地方很厚，有的地方很薄，而钻洞的人只能看到正面，看不到反面。所谓的“成功”，就是把桌子上的洞钻通了。聪明的头脑就像是一把锋利的钻头，钻的速度越快，从而洞被钻通的可能性就越大。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个“聪明”，当你钻不通时，你会想或许应该换个容易钻通的地方，于是你就不停地换地方，到最后你可能一个洞也钻不通。而如果你有“笨”的精神，你会心无旁骛，坚持不懈，不仅不换钻洞的地方，而且还会去找那些厚的、别人钻不通的地方，因为如果钻通了一个很厚的地方，这所带来的价值可能就更大。所以，聪明的头脑与笨的精神看上去好似相反，但实际上互相依存。如果把聪明的头脑比作水，笨的精神比作山，山水相印以成大美，天地足以共荣；巧拙相济而成大智，万事方能功成。

配图：马蒂斯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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