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小甜，北京大学硕士，灼见专栏作者，微博：@黄毛丫头刘小甜
题图：燕园立夏风景，崔彧/摄清华大学2010级法学硕士
时常偷得浮生半日闲，散步燕园，陌上花枝连。看雨后初霁，和风习习，斑驳墙瓦，碧空如洗，已在北大读书数载，对未名潋滟的好风光却总是百看不厌，并时不时萌生出一阵阵幸福的惬意与爱恋。
这个时候，会偶尔想起在衡中读书的日子，和当时的自己。
清华读书的老同学突然给我发微信，说跟高中老师聊起了很多事情，想问我要一篇文。我说好，不妨就从衡中送给我的第一个礼物说起。
这个礼物叫做“下马威”。
在衡中生活的第一个月，闲适且安逸，却被第一次月考惨不忍睹的上千名排名和班级的倒数成绩打得措手不及，黯然神伤，开始感受到史无前例的自尊感与羞辱感在隐隐作祟。遇到难题耻于询问，担心将自己的无知暴露无遗；见到招生老师绕路而行，唯恐他对我的成绩有所提及。
人是有惰性的，惟有疼痛感能使之改变。为了挽救不堪一击的骄傲，我开始成为对衡中模式最恪尽职守的一粒。不但恪尽职守，而且变本加厉。无论春夏秋冬，一如既往的和衣而睡，从每一个清晨开始日复一日的速度与激情；未曾在床上逗留片刻的每个休息日的五点半，都来到空旷的教学楼或大大的操场，纵意其中；把每一次闲暇的片刻用来去冥想刚刚的记忆，用红笔将记在本子上需要做的事情依次抹去。我仍然难以自信，但无疑带有桀骜不驯的傲娇与不服。前不久文章“努力就能考清华北大吗”风靡朋友圈极为有理，但至少面对当时种种的无计可施，自己只能成为“努力党”的虔诚信徒。然后它用成绩的回升反馈给我：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于是有那么一刻我意识到，为什么大家喜欢奚落“书呆子”，不是因为他真的高分低能，而是因为我们害怕自己不会有那么努力。
高二伊始，所有的付出一如既往，只不过一场暗恋的降临令人猝不及防。
于是每逢课间便到楼道，趴在护栏上一面若无其事地背书，一面漫不经心的寻觅。倘若真的恰逢他经过眼旁，便欣喜得难以自抑。值班老师偶然经过，敲敲护栏发出“叮当”的响声，好心提醒要千万小心不要掉落。只是我也没有想到，班里竟有越来越多的姑娘——如果那个时候的我们也能称为姑娘——跟我一样在课间来到楼道里看书，成为当时文科班门外一道靓丽独特的风景。我将心情整理折叠伪装，不肯让它有丝毫的走光，在学习上也不肯有半分的懈怠，成绩倒也是有升无降。
两天前看到衡水二中在楼道护栏上安装了铁栏杆，网友称这宛然成了一个“监狱”。一时的心情五味杂陈竟难以描述。实际上，那并不是我的母校，这种做法也并非不对，但我仍然失落心怀惋惜——毕竟它将一处美好拆离得七零八落。至今想起揽月楼内，阳光透过窗户撒了一地的辉痕，过堂风吹散了空气里洋溢的淅淅沥沥温暖的诗意。许多姑娘或在楼道里踱步，或追着老师问题。而于我，趴在护栏上心怀鬼胎读书的日子，却是一去不复返的时光。
颇有趣的是，进入高三，杜文星老师接替成为我们新的班主任老师。开学第一天，他敲敲我的桌角，把我叫到教室外面谈话。我很诧异。自己既不是班干部，也不算出类拔萃，星爷初来乍到，叫我作甚。一阵忐忑后，星爷笑着对我说，小甜，老师在交接这个班级的时候，把每个同学的具体情况都了解了一下，你的状况尤其让老师感动。听说高二咱们班纪律风气不是太好，你便利用课间在楼道里背书，成绩实现了很明显的提高。老师就会想啊，这样的学生，怎么会考不上北大。老师看好你，一定要加油。
暖意爆棚。每当我不知不觉松懈时，就会有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片段出现，使这种信任成为那段时光无法承受之重。我耳红面赤，认真地点了点头。
一个月过后，学校为文科系列重新分班，星爷仍然代课历史，而李先辉老师则以班主任的身份闯入了我们的生活。他会在我们赖在教室闷头学习不走的时候催促道，“快走快走，去吃饭啦！”
在这种督促下，时光荏苒，斗转星移。我在日记本上写，“今天是冬至日，从明天起，白昼变长，阳光会更多地渗入生活，等太阳从东北方升起的时候，高考就迫近了。”当时还报考了人大的自主招生，只是连申请材料都未通过。语文老师隋海霞老师便告知说，生活中很多事情，“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在这片土地上，应当所有高三孩子的生活都是这般百无聊赖，在衡中似乎更是多了一分重复乏味。细细想来，却仍然有一些人和事，串联起了整个时光。例如一日意外受凉，身体极为不适。正值禽流感，学校规定体温不正常者回家休养两至三周。衡中的高三岁月，时光紧凑、按部就班，休养的规定简直是要带给你“一步落后步步落后”的错觉与宣判。晚自习长佳班长给同学测量体温，轮到我，发现发烧38.5°的体温异常，他看着我，悄悄跟我讲，我去医务室给你买点药，你晚上吃完蒙着被子出出汗睡一觉，实在不行明天再报给老班。我们就像偷偷进行了一次暗箱交易，他用体谅之心包庇了这样一个病号，而我亦抱着前所未有的虔诚希望自己马上恢复。这样一次不为人知的生病通常容易感动自己，却难以换来旁人的侧目一嗔，转日来生活依然照常。长佳是那一年的省文科状元，这种小的缘分便一直延续至今。
实际上对于考试，尽管身经百炼，却并非坚不可摧，我就像被操控的木偶，敏感的神经被每一次成绩与排名的数字牵动，只能将这不安的情绪安置到每一句诗情画意中，每一章数学公式里，每一个英语字母处，将那脆弱的信心塞进闭着眼睛就能浮现出来的铁路枢纽图中、历史大事年表里、政治知识框架处，把汹涌而至、喧嚣交替的迷茫与恐慌埋进书本试题的字里行间到边边角角，整体布局到细枝末节，企图成为驾驭这些知识的霸主，股掌之间，来去自如。
然而我魔高一尺，它总会道高一丈，癫狂的争强好胜与成绩上时时的力不从心针锋相对，此消彼长。无数次的希望与念想像纸老虎那番不堪一击，数不清的斗志昂扬在顷刻中分崩离析。我就像玩着一个熟悉的游戏，在这一道关卡屡战屡败后，不得不挣扎着再一次点击了“重新游戏”，进行着屡败屡战的征程。
在这样的过程中，总会忍不住问自己，会是徒劳皆空么？
这种扪心自问，仿佛成为心中的一片禁区，让人不敢去设想不堪的结局，只好耐下性子把恐惧空虚、焦躁自弃等情绪一层层地剥离，埋身于一片辉煌灿烂的题海中，努力不被无所适从、束手无措的空洞感吞噬。
终于，在两次模拟均发挥较为稳定的状况下，在距离高考还有两周的三模考试中，竟以年级上百名的成绩名落榜下。似乎大学已经近在咫尺的时候，不仅让我竹篮打水一场空，还被猛然关闭的门夹得头破血流。
那个夜晚真静。班主任胖辉老师最后一次找我谈话。在教师楼外面，东拉西扯后，他又是一贯地推了推眼镜，满含笑意地说，小甜，好好加油，还等着你给老师考北大呢！
“还等着你给老师考北大呢！”
这局话在我耳边，绵绵不绝地回响。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似乎给我吃了定心丸，在顷刻之间席卷了一切的惶然与质疑。站在明志楼外，那晚的夜空空灵摇曳，深邃优雅，让那些烦躁与不安耳红面赤地躲藏，像落叶一番缓缓飘落，坠地无声。
高中生涯便这番，清清淡淡，戛然而止。
已经许久没有回到衡中了。最后一次见胖辉，竟然还是两年前他来北京进修的时候。他特意来到北大看看他的亲学生们，我们一堆人围坐在饭桌前，侃侃而谈，相言甚欢。突然，胖辉转过头来对我说，“小甜，老师还是觉得有两件事情挺对不住你，幸亏最后你还是来北大了，不然我会不安的。”
我愕然。
第一件事情。高三的寒假，我仍然重复着学校里的作息，在隆冬清晨的小县城麦子地跑一圈回来后开始每日的学习。却意外在返校的第一次全校统考中一落千丈。胖辉说，当我成绩不佳需要抚慰和帮助的时候，他却呵责了我。
第二件事情。第一天高考结束当晚，舍友七人发现这竟是大家度过的最后一晚，感伤情绪顿时弥漫，说话到很晚。胖辉例行查宿舍晚休，发现夜聊立即敲门把当时宿舍长的我严厉批评了几句。胖辉说，他离开后内心不断地纠结，唯恐这会干扰我的心情，影响我第二天考试的发挥。
我笑了。
毕业两三年之久，当再见面的时候，他还是会习惯性地推一下眼镜，严肃地跟我讲，小甜，老师还是觉得有两件事情挺对不住你。
我突然觉得啊，在旁人眼里看到的是衡中高考成绩的捷报，而在老师们的眼中不仅是需要达到的生硬严肃的指标，更是其背后渗透的对学生们活生生的未来的关怀。我不仅仅是在衡中应试教育的模式中苟且生存，更是在有血有肉的青春里畅意成长，我是把种种“衡中行为”刻画到极致的人，却也是悉心体会这里故事与感情的人。看官注意的是苛刻的规定，而我会看到的是因抗议分班而跟校长拍板儿的少年，是一手创办学生报纸丰富大家精神生活的姑娘，还有淡淡荷尔蒙味道下的眉来眼去、暗送秋波。就像现在再打开衡中跑操的视频，旁人是对是整齐划一的惊叹，而我却看到的是曾经稚嫩奋发的面庞，竟有一瞬间热泪盈眶。
离开这个地方已许久，面对关于她的接连不断的是非争议，学校和个体在据理力争的同时，也要学会反思，毕竟没有任何事情是绝对的对与错。我们一定程度上可以把它理解为树大招风，却不能完全以之为空穴来风。我会想，在衡中读书的日子让我成长了很多，但也似乎让我的成长滞后了一些。他好的地方，也是坏的地方，便是让我们生活在一片被围城包围起来的诚挚单纯的热土，心无旁骛，这可能会减少我们对生活的思考，却很难桎梏一个青春的个性与情怀。只是作为一只感性的动物，我从不会衡量一段时光于己的利弊，每段路都是有得有失，每个个体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昨日种种，皆成今我，所以在衡中读书的日子，总会作为某种独特的意义存在，即便一些认知和思考曾被高考所框限，却始终有这样一些人和事，温柔了岁月，惊艳了时光。
但我确实想说的是，即便将来衡中的学生有伟大或极端的行为出现，都不应完全由学校揽功或买单，毕竟每个人格都是复杂多重的，任何教育模式下的个体都是多元不一的，除了学校教育，还有家庭教育与社会环境等多种因素的影响。任何群体的特征都无法说明个体的性格，任何个体的经历都不足以代表一个群体的记忆，从间接信息的只言片语中形成对个体或群体的认知并贴上标签，以及由此及彼的推测与揣摩，是形成评价的捷径，却也容易以蠡测海，以管窥天。
所以倘若再有人问起，不争也不议，报之以幸福温情的微笑，与一贯的努力。
— THEEND —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