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气的父亲

□合肥李霞
　　父亲是名粮站质检员，仅初中毕业的他文凭不高，很少会说什么大道理，更多的是傻傻地笑，眉目舒展，憨态可掬。
　　我们姐妹仨的成长很少惹他和母亲操心，似乎也不需要他操什么心，他也操不了心，以前我是这样觉得。数学题目他不会，做人道理我都懂，偶尔他的碎碎念，我都嗤之以鼻。什么“多做事，少说话”，什么“吃亏是福”，什么“对人要好”……初中时的我觉得他真傻，改革开放后，谁还像他这样把公家房先让给别家住？把农民泼洒在场地的公家粮，仔仔细细地清扫进仓？把到手的站长之位让给“更有能力”的人去当……我们一家是最后一批“农转商”的，也是最后一批住进粮站的新盖单位宿舍，父亲笑呵呵地说：“现在生活好了，先来后到，都有房子住。”我再一次嗤之以鼻，为他的傻气。
　　时间长了，我更多的是和身为教师的母亲交流，向在外地读大学的舅舅请教，和父亲在一起，常常半天才聊一句话。
　　读师范时，我遇到了人生第一个大坎——原本被保送上大学的指标，被别人意外夺走。校委会最终商议的决定传来，我在宿舍躺了五天，浑浑噩噩，不食不眠。十八岁的我，觉得人生真的恍然一梦。第五日的傍晚，校长室的接电话员匆匆跑来宿舍找我，说我父亲多次打来电话，
　　他一再解释唯一的一部公家
　　电话不可对学生使用，但一
　　贯公私分明的父亲苦苦央
　　求，说当年洪灾让交通受堵，
　　他无法坐车前来，让我一定
　　去回个电话，他会一直在公
　　用电话那等着。
　　黄昏的暮霭中，我披头
　　散发、踉踉跄跄地跟着电话
　　员来到肃穆的校长办公楼，
　　电话刚一拨通，立即被父亲接起。手拿话筒，我良久无语，父亲能跟我说什么呢？“不能被保送上大学，回来当小老师也好哇。”他不懂，这是我十八年最大的心愿。人生若是步步退，又哪能往前进？“吃亏是福？”他不懂，这个“亏”我可消化不了，被同学夺去了锦绣前程，心如何平复？心绪恍惚中，父亲低沉的声音传来，“我知道你从小好强，一定想不开这个坎儿。我就担心你身体，饭要吃，觉要睡。一辈子那么长，还有好多机会，把身体养好了，船到桥头自然直！”一瞬间，稀薄的空气似乎有了黏性，将千里之外电话那头父亲的牵挂，幻化成缕缕暖暖的光，灌注到我心田。多日的焦虑、不解、委屈、混沌，在这一刻豁然开朗，云开雨霁。
　　后来，我才知道，祖父原是当地小地主，早早离开人世。父亲四岁时就成了孤儿，举目无亲，被家里一长工拉扯成人。六岁时，他头上生疮，因无人照顾，未能及时医治，导致疮口结痂后秃顶。他种地、拉煤、贩货、扛包……饱受人生苦楚，却始终微笑面对，是家乡公认的“老好人”。我问父亲：“您吃了那么多苦，怎么天天这么乐呵呵的？”父亲看了我们姐妹仨一眼，喝了一口散装白酒，慢慢悠悠地说：“过日子，哪能事事顺心。天塌下来还能当被子盖，船到桥头自然直。日子要往后过，路要往前走。一家人健健康康最重要。”
　　多少年后，想起那个沉沉的黄昏，想起父亲那微颤却坚定的声音，我都泪盈于睫。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船到桥头自然直！即便没被保送上大学，三年紧张的中师学习，奠定了我良好的素养，三年后我以优异的成绩通过自考，拿到了大学本科学历。在小学教师的讲台上，我佳绩频获：全国教学大赛特等奖；省“教坛新星”；市“学科带头人”；培养的青年名师，在国家级舞台上斩获一等奖；我带领团队勇攻语文教学界的“硬骨头”——习作教学，并编写了多本学生用书。带领团队投身公益活动，假期为智障儿童授课，受到合肥“志愿者之家”的嘉许……
　　“船到桥头自然直。”傻气的父亲送给我们如此朴素的话语，却道尽了人生的真谛，成为我们李家的家风。我们姐妹仨铭记一生，并时常以此激励儿女。人生之路千万条，每一段旅途的磨砺，都是一笔不可或缺的财富，过程的积淀与丰腴，才是人生最大的价值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