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经验史（3卷本）

《性经验史》只从书名来看很容易让人联想到20世纪以来诸多“性学报告”的一种文本形式：从生理、心理、技术、医学，特别是两性关系等层面来分析性，以展现工业大革命及两次世界大战后，资本主义世界伴随着社会大变革和科技大爆发而到来的性学研究的蓬勃发展。但是《性经验史》恰恰不是一本性学著作，也不是一本关于人类“性经验”的历史。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本书的真正价值恰好与“性”无关。福柯借以“性经验”——这种人类最本原、最常态的生命实践经验，来分析论证人类思想和文明史中关于“话语的权力构建”。福柯所感兴趣的，不是各个文明时期的人们是怎样实践自己的性行为和表现自己的性心理，他旨在揭示那些指导着不同时期人们的性经验的观念和思想是如何（在何种历史形态的文明背景下、以此相伴生的社会政治及习俗中、以何种方式、何种目的指向何种主体对象……）被构建的。 福柯写这本书的动机与出发点是反对弗洛伊德和拉康的精神分析理论，因为后者从压抑与解放的二元对立出发，认为性从来只是被否认和被压抑的，但是，福柯却发现，从16世纪末以来，性不仅被压抑，而且被激活起来，不断被生产和繁殖出来。这正是各种权力关系在性经验的机制中运作的结果，简言之，压抑与解放恰恰是权力机制中互相关联的两个方面。它表现为对肉体的惩戒权力和政府对人口的调节权力，即“我们大家都生活在'性’社会里，或者说是生活在'性’之中。权力机制告诫身体、生命、繁衍生命的东西、增强人种的东西注意自己的力量、控制能力或者供人使用的能力。权力'向’性谈论性……”总之，在“身体”与“人口”的连接点上，性变成了以管理生命为中心的权力的中心目标。 “一个人写作是为了把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 在所有后现代主义的哲学家中，米歇尔·福柯是最柔软、最有血有肉的一位。以在哲学上的成就论，或许很多人都超过了福柯，但是在我心中，他的地位是至高无上的。作为福柯哲学理论的对手，德国著名学者哈贝马斯承认：“在我这一代，对我们的时代进行诊断的哲学家圈子里，福柯是对时代精神影响最持久的。” “米歇尔·福柯的思维方式之所以显得极其新颖别致、引人入胜，在我看来关键就在于他对死亡问题的关注。并且这种关注是坚定不移的。”美国作家詹姆斯·米勒在《福柯的生死爱欲》一书的序言中如此说道。随着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福柯不辞而别，他的著作和思想越来越振聋发聩的影响着整个时代。政治的肉体化、权力的微观分析、系谱学的研究方法，以及同性恋、性虐、性解放、艾滋病、疯癫、孤僻、死亡、极限体验，这些都是福柯的标签。福柯在生活中毫不隐晦自己的性取向，他曾经对性虐有过这样的描述：“那种在我看来是真实的快感，是极为痛切、极为强烈、极为势不可挡的，它能要了我的命。痛快淋漓的快感.....在我看来，是同死亡相联系的。”福柯对于同性和性虐经历的追求极为着迷，经常出没于美国加州的“性爱试验场”的场所，即使在医学上发现了艾滋病这一病毒之后，加州那些“性爱试验场”一个一个被迫关闭，福柯仍然会去地下隐蔽的场所尽情欢乐。他把这种极限体验看做思考和抵达自我的一种方式。 而导致福柯死亡的正是当时刚刚发现并还不明确的艾滋病。他因AIDS继发的肺部感染死于巴黎著名的萨勒贝蒂尔医院。当时AIDS刚发现不久，医界对此毫无治疗办法。他的AIDS显然是在旧金山湾区混迹于同性恋SM派对时染上的。颇具讽刺意味的是，福柯正是在这里调研而写出了他的头两部重要作品：《疯癫与文明》、《临床医学的诞生》。 福柯的柔软之处在于，他的生活美学。他孤僻，抑郁，一度企图自杀，曾经自我放逐流浪各地远至北非。他在一次访谈录中说：“其实，我在快乐体验方面有严重的困难。我认为快乐是一种非常难的事情，它不像欣赏自我那么简单。我梦想快乐。我甚至希望有那种过量的快乐。我宁愿为它而死去。可是我真的觉得这是很困难的事，我经常觉得自己一点都不能感觉快乐。对我来说，那种纯粹的完全的快乐是同死亡联系在一起的。”他热爱自由，放荡不羁，对循规蹈矩的生活深恶痛绝。 这些关于福柯生活中的形象，或许是我们了解他思想的通道之一。福柯说：“一个人写作是为了把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在我看来，这本《性经验史》就是另一个福柯，他在与另一个自己对话，他在自我探索。更重要是，作为一个哲学家兼同性恋者，他需要为自己的独特经历找到理论支持。比如，他在文字中若隐若现的表现出一种回归古希腊的想法，比如，他在古希腊的那些历史文献中发现：男童之爱原本是最高贵最正当的一种爱情方式，只是后来逐渐地让位与男女之爱。 “一切都是性”与一切都是权力 在第一卷的最后部分，福柯引用了凯特在《羽蛇》中说的一段话：“一切都是性，一切都是性。好像当人们让它强大和神圣的时候，它是美好的，溢满整个世界。这就像阳光一样，把你们照得通体明亮。”从表面上看，这一段似乎只是在说性，实际上如果将“性”置换成“权力”也并无不可：一切都是权力，一切都是权力，它就像阳光一样，把我们照的通体明亮。性因为在“身体”和“人口”的连结点上，从而变成了以管理生命为中心的权力的中心目标。 在福柯对性进行全面的系谱学考察中，发现了政治权力运作的奥秘。福柯对权力的认识是独特的，他不想把权力理解为“特定的权力”，即确保公民们被束缚在现有国家的一整套制度和机构之中。福柯认为，权力是多种多样的力量关系，它们内在于它们运作的领域之中。“权力无处不在....权力无处不有，这不是说它囊括一切，而是指它来自各处。” 那么这样非特定化的权力来自哪里呢？福柯给出了他的答案： 1、权力关系不是获得的 、取得的或分享的某个东西。 2、权力关系关系并不外在于其他形式的关系（经济过程、认识关系和性关系），相反，它们内在于其他形式的关系之中。 3、权力来自下层。 4、权力关系既是有意向性的，又是非主观性的。 5、哪里有权力，哪里就有抵制。因此，权力是分散于社会、属于每一个人的。 在有性欲的地方就有权力。权力在性的每一时刻、一切地点，或者在性的相互关系之中都会产生出来。性处于身体和人口的交叉点上，“性同时是进入身体生命和人种生命的通道。”性要求最高级别的对待。因此性成了抵达权力中心的通道，成了理解权力的依据。相反，权力又是如何管理和约束性的呢？福柯认为有四种方式： 1、女人肉体的歇斯底里化。 2、儿童的性的教育学化。 3、生育行为的社会化。 4、反常快感的精神病学化。然而在这四点之外，福柯还分析了更重要的一点，那就是通过法律让权力直达肉体。 “四周到处都是路，却永远只能徘徊于歧途。” 福柯自称是尼采的信徒。在二战之后，由于学界认为尼采的哲学对纳粹的行为起到过推波助澜的作用因而福柯将尼采视为自己的导师是需要一定勇气的。福柯像尼采一样，鼓励每一个个体进行自我改造与自我超越。他在众多的场合中都曾经谈到过他自己的不断改造，他说：“不要问我是谁，也不要要求我一成不变。”在米勒为福柯所做的传记中，福柯晚年曾面对一位美国记者说：“在生活和工作中，我的兴趣主要是成为另外一个人，一个不同于原初的我的人。”福柯反对对人进行任何形式的标签，他认为标志人主体地位的，是一种实践行为，包括性行为。换而言之，使人具有主体地位的，不是人的所有（whatIhave），也不是人的所是（whatIam）,而是人的所为（whatIdo）。因为人的所为每天都可以和过去不一样，所有都可以为超越自己提供可能性。 但是事实真的是这样吗？在福柯这种非特定化的权力观的监视之下，个体的人还有不断超越自己的可能性吗？在《性经验史》中，权力已经通过法律可以直接抵达肉体，权力变得越来越细微，越来越动态，它甚至深深的隐藏在人的性行为中，在这样的肉体化的权力之下，人应该如何超越自己？福柯专注于有限性问题的研究，基本抛弃了传统的形而上学，因此他很少谈及价值或灵魂层面的东西，可是这些灵魂之上的真善美、正义、自由难道不是人要做到超越自己更重要、更值得追求的么？ 福柯在这本书中固然为我们揭示了那些更深更细的相互作用的权力，却也可能忽略或消解了人本身这一尺度的存在。福柯在对古希腊的文献分析之后，极力倡导节制欲望和训练自己。“....如果我们训练过自己，那么对快感的蔑视会给我们带来许多快乐。如果习惯在快感中生活的人一旦必须改变生活方式，就会感到痛苦，那么那些经受过艰苦训练的人就会毫无痛苦地蔑视各种快感。”他借欧根第尼之口要求我们运用自己的理性来管理和节制欲望，他认为当你达到一种蔑视各种快感的时候你就是在进行一种自我超越。福柯这种对古希腊哲学知识的存量分析让我赞叹不已，但是现实中超越自己真的这么简单吗？显然不是，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多越来越复杂的法律文件出台？要完成人的超越性有一个前提，即人对自己的充分认识，包括本质与所为的认识，在这一方面存在主义要 比福柯更加深刻。在我看来，认识自己的道路都已如此的艰难，更不要说下一步的超越行为。因此总体上，人还是趋向于堕落的。法律是权力放置于社会中的一张巨大的网，在人堕落或者不能自制的地方，就是权力和法律存在的地方。 福柯是矛盾的。在《疯癫与文明》中有一句话是这样的：“四周到处都是路，却永远只能徘徊于歧途”，从这句话中似乎可以窥见到福柯内心世界的一丝丝迷茫与痛苦。事实上，福柯的晚年生活更多的是与痛苦相伴的。据福柯的好友德菲尔说，福柯生命最后几天的日记里写满了卡夫卡的话。从幼年起就开始迷恋死亡的他是在为自己的行为忏悔吗？他的《性经验史》就是他最后十年的一部忏悔录吗？我想应该不是。在希腊神话中，有一位特罗弗尼乌斯，他说过一句话：“你快快乐乐地度过六天，尽情地享乐；第七天就会得到你最向往的东西。”而在第七天到来时，他死去了。福柯就是那些在第七天到来时死去的人中的一位。他没有必要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