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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贾宝玉是“天下古今第一淫人”?

在清代,《红楼梦》曾被认为是“宣淫纵欲”,一度被朝廷列为“淫词小说”而遭禁毁。而今《红楼梦》是中国传统小说四大名著之一,读者相信,《红楼梦》中写男欢女爱、“云雨之事”,是作者想要表达某种思想感情,或是小说人物关系和故事情节设计的需要,不是以低俗下流的文字挑逗人的欲望、吸引人的眼目。

但是,即使以现代人的眼光看,《红楼梦》对男女之事的描写仍然是非常大胆、开放的,比如第五回写太虚幻境中贾宝玉与秦可卿之间的一段风流情缘,在一些思想保守的人看来,仍然是“少儿不宜”的。

熟悉《红楼梦》的读者知道,贾宝玉是一个“多情公子”,但不是一个“淫污纨绔”。他是神瑛侍者入世,面对身边的女子,他是“侍者”的身份,是付出而不是占有。虽然出生在温柔富贵乡里,天天在女孩子堆里厮混,但他与身边大多数女子之间其实是清清白白的。尤其宝玉和黛玉之间,虽然从小生活在一起,耳鬓厮磨,亲密无间,但二人之间的感情纯洁无暇。宝玉对黛玉的爱情忠贞不渝,在宝玉心中,黛玉是他的知己,是生命中无可替代的唯一,即使后来黛玉亡故,以宝钗的才华和容貌,也不能替代黛玉在他心中的位置。可见贾宝玉虽然“多情”,其实更专情,在贾府这个“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的脏窝里,贾宝玉真算得上是一个出淤泥而不染的人了。

那么这里就又有一个大问题,既然贾宝玉不是一个纨绔子弟、好色之徒,既然他对黛玉的爱情专一、坚定,为什么作者又要设计和描写他与秦可卿之间的风流情缘?《红楼梦》结构精严,作者特意设计这样一段故事情节和人物关系,显然是有特殊寓意的。

或许有人会说,贾宝玉与秦可卿之间的情缘只是梦幻,并没有发生真实的肉体关系,故而并不影响贾宝玉的纯洁形象。可是,这段情节又很容易给读者这样一种印象:秦可卿是贾宝玉的侄媳妇,按照世俗伦理,二人之间的关系是乱伦,即使只是梦中的幻想,也是有违道德伦常的,贾宝玉在梦中遗精,这是实实在在的淫欲。而且,《红楼梦》写贾宝玉与秦可卿之间的关系,是在警幻仙子的特意安排之下,在仙界发生的一段真实的情缘,贾宝玉也确确实实学会了“云雨之事”, 不是一般的虚幻、模糊的梦境,仙境中那个“乳名兼美字可卿”的女子,显然就是人间的秦可卿。总之,二人之间的情缘是确实存在的,只不过这段情缘是发生在仙界而不是在人间而已。

事实上,后人读《红楼梦》,当读到这一段情节时,多数读者都会觉得贾宝玉与秦可卿之间的这种关系是不太正常的,甚至让《红楼梦》也因此遭受误解,有淫秽小说之嫌。那么,作者刻意设计这样一种人物关系,究竟是何意图?究竟想要表达什么?这样一段情节是必需的吗?对小说故事的后续发展究竟有什么影响?

说实话,即使熟读《红楼梦》,也很难看出这一段情节对整个故事情节的发展有什么重要影响。除了表示贾宝玉已经长大,并有了性经验之外,即使将这段情节文字完全删除,《红楼梦》故事似乎依然是完整的。如果仅仅是为了表达贾宝玉已不再是一个不懂人事的孩子,为什么非要安排秦可卿与他发生关系?如果是为了暗示秦可卿之“淫”,又为什么非要让贾宝玉与她扯上关系?既然《红楼梦》赞颂宝玉和黛玉之间自由、纯洁的爱情,又为什么要给贾宝玉一个淫秽、乱伦的罪名?

在整部《红楼梦》中,第五回“梦演红楼梦”是表达思想主题和暗示情节主线的一个重要章回,作者在此回中详尽描述警幻仙子安排贾宝玉与秦可卿之间的情缘,一定是有深意的。故而要读懂《红楼梦》,就要理解二人之间的亲密关系究竟意味着什么,要弄清楚秦可卿在贾宝玉的心中是一个什么样的精神形象。

小说描绘秦可卿的形象,从开始,就很不一般。先是说“贾母素知秦氏是个极妥当的人,生的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而后写贾宝玉进入秦氏房中,看到房中的陈设,就更不寻常了。

……说着大家来至秦氏房中。刚至房门,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袭人而来。宝玉觉得眼饧骨软,连说:“好香!”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其联云:

嫩寒锁梦因春冷,

芳气笼人是酒香。

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宝玉含笑连说:“这里好!”秦氏笑道:“我这屋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说着亲自展开了西子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于是众奶母伏侍宝玉卧好,款款散了,只留袭人、媚人、晴雯、麝月四个丫鬟为伴。秦氏便分咐小丫鬟们,好生在廊檐下看着猫儿狗儿打架。

秦氏房中奢靡、香艳,而武则天的宝镜、赵飞燕的金盘、西施的纱衾等等,虽是幻笔,并非写实,但是暗含隐喻。

其实这一段描写,是把秦可卿当作了天下古今红颜女子的总代表,与贾宝玉这个“天下古今第一淫人”对应,故而贾宝玉与秦可卿的亲密,代表了贾宝玉与天下女子的亲密,秦可卿的不幸,也代表了天下女子红颜薄命的悲剧。

若抛开道德伦理,可以说,这是世俗人间一个近乎完美的女性形象,是世俗世界里男性心中最理想的梦中情人,故而能承担这一角色的,在《红楼梦》所有女子中,非秦可卿莫属。除她之外,别人都不合适,林黛玉太孤僻,薛宝钗太世故,王熙凤不温柔,袭人、晴雯则身份地位太低。只有秦可卿是“兼美”, 兼黛玉和宝钗之美,实际是兼天下女子之美。

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作者为什么要刻意描写“云雨之事”?为什么要把二人之间的关系设计得如此暧昧、如此“淫乱”?实际上,作者的目的,就是要把贾宝玉塑造成一个“淫人”的形象,以表达其深刻的思想主题。在第五回中,作者借警幻仙子之口,表达了这一思想意图。

忽警幻道:“尘世中多少富贵之家,那些绿窗风月,绣阁烟霞,皆被淫污纨绔与那些流荡女子悉皆玷辱。更可恨者,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饰,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饰非掩丑之语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也。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宝玉听了,唬的忙答道:“仙姑差了。我因懒于读书,家父母尚每垂训饬,岂敢再冒'淫’字?况且年纪尚小。不知'淫’字为何物。”警幻道:“非也,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淫滥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今既遇令祖宁荣二公剖腹深嘱,吾不忍君独为我闺阁增光,见弃于世道,是特引前来,醉以灵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许配于汝。今夕良时,即可成姻。不过令汝领略此仙闺幻境之风光尚如此,何况尘境之情景哉?而今后万万解释,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说毕便秘授以云雨之事,推宝玉入房,将门掩上自去。

这一段文字意深难懂,然而事关小说主题,想要读懂《红楼梦》,就要理解警幻仙子话中之意。

警幻说宝玉“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宝玉当时也不理解、不承认,说自己“不知'淫’字为何物”,而后警幻说宝玉的“淫”与世人不同,世人是“皮肤淫滥之蠢物”,而宝玉“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称之为“意淫”。但是,“意淫”究竟是什么意思?如何理解?却是很难说得清楚,连警幻也说“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但是理解“意淫”至关重要,可以说,这是红学研究中的一大难题。

首先,宝玉独得“意淫”二字,是因为他“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可见“意淫”与“痴情”有关。其次,“意淫”与“皮肤淫滥”相对照,“皮肤淫滥”显然是指肉体之欲。故而通常的理解,认为这里的“意淫”是指纯洁的精神之恋,即只有精神上的痴情而没有肉体的欲望。但是,这样的解释,其实仍然没有理解作者的本意,也没有读懂《红楼梦》的思想深意。

如果作者想要突出贾宝玉的痴情和纯洁,那么,可称他为“天下古今第一情痴”,而不是“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作者一再用“淫人”、“意淫”来形容宝玉,显然是要突出宝玉的“淫”。事实上,按照当时的世俗伦理,宝玉也的确算得上是一个“淫人”。他不仅与秦可卿、袭人有亲密关系,还与秦钟、蒋玉菡有同性恋之嫌。他也从不遵守“男女授受不亲”的教条,爱吃女孩子嘴上的胭脂,与丫鬟共浴。这些都说明,在贾宝玉的思想观念中,对于贞节礼教向来是不屑一顾的。比如,在第十五回中写秦钟在秦可卿丧事期间与小尼姑智能偷情,被贾宝玉看见。

……(秦钟)说着,一口吹了灯,满屋漆黑,将智能抱到炕上,就云雨起来。那智能百般的挣挫不起,又不好叫的,少不得依他了。正在得趣,只见一人进来,将他二人按住,也不则声。二人不知是谁,唬的不敢动一动。只听那人嗤的一声,掌不住笑了,二人听声方知是宝玉。秦钟连忙起来,抱怨道:“这算什么?”宝玉笑道:“你倒不依,咱们就喊起来。”羞的智能趁黑地跑了。宝玉拉了秦钟出来道:“你可还和我强?”秦钟笑道:“好人,你只别嚷的众人知道,你要怎样我都依你。”宝玉笑道:“这会子也不用说,等一会睡下,再细细的算帐。”

再比如,第十九回中又写宝玉看见自己的随身奴仆茗烟与人偷情。

……(宝玉)舔破窗纸,向内一看,那轴美人却不曾活,却是茗烟按着个一女孩子,也干那警幻所训之事。宝玉禁不住大叫:“了不得!”一脚踹进门去,将那两个唬开了,抖衣而颤。茗烟见是宝玉,忙跪求不迭。宝玉道:“青天白日,这是怎么说。珍大爷知道,你是死是活?”一面看那丫头,虽不标致,倒还白净,些微亦动人处,羞的面红耳赤,低首无言。宝玉跺脚道:“还不快跑!”一语提醒了那丫头,飞也似去了。宝玉又赶出去,叫道:“你别怕,我是不告诉人的。”急的茗烟在后叫:“祖宗,这是分明告诉人了!”宝玉因问:“那丫头十几岁了?”茗烟道:“大不过十六七岁了。”宝玉道:“连他的岁属也不问问,别的自然越发不知了。可见他白认得你了。可怜,可怜!”又问:“名字叫什么?”茗烟大笑道:“若说出名字来话长,真真新鲜奇文,竟是写不出来的。据他说,他母亲养他的时节做了一个梦,梦见得了一匹锦,上面是五色富贵万不断头的花样,所以他的名字叫作万儿。”宝玉听了笑道:“真也新奇,想必他将来有些造化。”说着,沉思一会。

秦钟在姐姐丧期与尼姑偷情,在当时来说,是违背礼法的大淫,但是在贾宝玉看来,如同儿戏,可见宝玉完全无视贞节礼教。

作者设计这些情节,都是为了表现贾宝玉重感情而不重礼法的思想观念。贾宝玉的“意淫”并不是禁欲主义、守身如玉,而是一种宽容的痴情。

宝玉看见茗烟偷情,也无心告发,还担心女孩子害怕,特意追出来说:“你别怕,我是不告诉人的。”茗烟连女孩子的年龄也不知道,宝玉连说女孩子“可怜”。他不责怪茗烟的淫欲,但是恨茗烟的无情无意,更担心贞节礼教会对女孩子造成更大的伤害,一心想要保护女孩子,这是他的痴情、他的“意淫”。

可见贾宝玉的“意淫”是重情不重欲,他既反对有欲的无情,也反对禁欲的无情。在他心里,情是第一位的,只要有情,有欲、无欲都可以接受,若是无情,有欲、无欲都不能接受,既不能为了欲望的满足而虚情假意,也不能为了禁欲守贞而冷酷无情。《红楼梦》表达这种思想观念,是有深刻意义的。

因为在中国社会,女子受到的伤害,不仅是因为男子为了欲望的满足而虚情假意,更大的伤害,来自于无情、虚伪的贞节礼教。

人的情欲是人类繁衍的本能,淫欲不能过度,但也不能绝对禁欲。正当的男女之欲固然是私密的、羞涩的,但绝不是肮脏的、可耻的。

但是在等级社会中,人们总是要为专制统治披上一件“道德”的外衣,贞节礼教显然是一个极好的工具。道学家们为了标榜自己“清白”、“无欲”的节操,贞节礼教被抬高到了神圣不可侵犯的道德高度,实际是一根杀人不见血的绞索。千百年来,中华大地上竖起了一座座贞节牌坊,背后是无数不幸女子不能哭诉的血泪辛酸。在中国,没有比“失贞”更恶毒的罪名了,所谓“饿死事小,失贞事大”,一个女人要是失去了清白名声,就堕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就是死了也不能洗刷肮脏和耻辱。

而且,这个罪名又是最有效、最好用的,男权世界里的种种罪恶和失败都可以归罪于“红颜祸水”。《红楼梦》讲述“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悲剧故事,是要为天下红颜伸冤,告诉人们,无情、虚伪的贞节礼教是造成这个悲剧的重要原因。

《红楼梦》里的女子,无论贵族的太太、小姐,还是低贱的奴仆、丫鬟,都不能逃避贞节礼教的摧残。秦可卿、尤三姐、晴雯、金钏等人都是因为失去了清白名声,不得不走上了绝路。在世人眼中,她们是肮脏、下贱的,只有在贾宝玉的心里,她们仍然还是“极尊贵、极清净”的女儿,这是贾宝玉的痴情。

道学家们热衷于贞节礼教,是因为这个道德工具太好用、太强大、太可怕了。所以,当刑夫人在大观园里发现了一个春意香袋后,就掀起了轩然大波。王夫人质问王熙风:“这性命脸面要也不要?”王熙风也只能双膝跪下,哭诉辩解。最终的结果是大观园被抄检,园中的女孩们死的死,散的散。

不仅晴雯等人受害于名节,从更深层的意义上说,林黛玉的不幸,也是受了不白之冤。黛玉从不像宝钗那样劝宝玉好好读书,又病弱、娇纵,让宝玉神魂颠倒。宝玉不肯读书,整天在脂粉堆里厮混,又与黛玉最亲近,王夫人说晴雯“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骂晴雯:“好个美人!真象个病西施了。你天天作这轻狂样儿给谁看?”“好好的宝玉,倘或叫这蹄子勾引坏了,那还了得。”明的是骂晴雯,暗里表现出对黛玉的不满。

宝黛二人知心相爱,用现在的话说,是追求自由的爱情。对黛玉而言,自己的终身必须托付给宝玉,若失去了宝玉,自己不能独自存活于世,故而爱情就是她的生命。但是这种自由的爱情在当时看来是“私定终身”,是完全违背贞节礼教的,黛玉这样的千金小姐,尽管对爱情和婚姻有深深的渴望,又有深深的忧虑和不安,却不能有丝毫的表露,否则就会被视为是不知羞耻的“轻狂样儿”。于是,这就成了黛玉的心病,就像宝玉说的:“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可是,现实又怎么能让黛玉“放心”呢?当时的婚姻完全取决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是在王夫人的心中,为了宝玉的前程和幸福,她中意的儿媳妇,显然应该是宝钗那样的性格品行,而非黛玉这样的人。黛玉父母双亡,没有长辈为自己的婚姻作主,自己的心事不能向人吐露,心病不得治,只能在苦苦的等待中忍受煎熬,在孤独、忧郁中泪尽而亡。

所以,和晴雯等人一样,黛玉之死,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贞节礼教的束缚和摧残。晴雯是黛玉的影子,晴雯的不幸,暗示黛玉的不幸。第七十八回写宝玉作“芙蓉诔”悼晴雯之死,第七十九回中写黛玉和宝玉修改诔文。

……宝玉道:“我又有了,这一改可妥当了。莫若说:'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黛玉听了,忡然变色,心中虽有无限的狐疑乱拟,外面却不肯露出……

宝玉和黛玉的住处都是纱糊的窗槅,即“茜纱窗”,宝玉说:“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明的是诔晴雯,无意中是谶黛玉,如脂砚斋批语所说:“虽诔晴雯而又实诔黛玉也”。黛玉心细、敏感,当时就觉察到了,故而“忡然变色”。

晴雯的薄命,也是黛玉的薄命,晴雯的冤屈,也是黛玉的冤屈。王夫人不知道的是,她眼中“轻狂样儿”的晴雯,实际是清清白白的,与宝玉“初试云雨情”的,反倒是她最信任、最放心的袭人。

由此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贾宝玉甘愿做一个“淫人”了。贾宝玉的“意淫”,是对虚伪无情的贞节礼教的反叛,是对普天下薄命女子的痴情。但是这种痴情是违背贞节礼教的,是不容于世俗世界的,所以贾宝玉也要承受“淫污纨绔”的罪名,要受“百口嘲谤,万目睚眦”,甚至因为“淫辱母婢”的诬陷,被父亲毒打。

世俗人爱谈道德,权贵和道学家们宣扬自己“无私无欲”的节操,以占据道统和政统的高位,恰恰是为了争夺权力和名声,满足自己的欲望,并非真正的无私无欲。“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世俗世界黑白颠倒、是非不分,道德礼教披着“正确”、“高尚”、“神圣”的外衣,常常是被人利用的杀人工具。就像鲁迅在《狂人日记》中说的:“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鲁迅在这里特意写“这历史没有年代”,是要告诉我们,人类历史的任何时代,都不能摆脱人吃人的“道德”。同样,在《红楼梦》第一回中,作者也是一再表明“无朝代年纪可考”,“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纪哉”,也是要表达《红楼梦》的悲剧会在任何时代重演。

即使以现代人的眼光看,《红楼梦》的思想仍然是超前的。要知道现代的中国人仍然没有摆脱贞节礼教的束缚。比如,现在的学校里,我们的孩子仍然不能接受必要的性健康教育,因为在我们的思想观念里,性仍然是肮脏的、可耻的、见不得人的。

所以,现代人仍然跟不上《红楼梦》的超前之思,仍然读不懂《红楼梦》。却又以为《红楼梦》这种旧时代的文学作品,在思想观念上早已经过时了。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红楼梦》的超前思想究竟从何而来?

儒、释、道的文化背景,让作者在尝尽了人世悲欢之后,又有了出世离尘的觉悟,故而更能看透人性、看清世界。《红楼梦》“大旨谈情”,第一回中写:“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就是表明《红楼梦》是以“谈情”的方式表达悟道的主旨。

这里写“空空道人”易名为“情僧”,是大有深意的。“色”与“空”是佛家的概念,简单地说,“色”是指世间形形色色的万物万象,“空”是指摆脱了“色”的束缚,追求无私无欲的精神状态。但是在佛家看来,这样的“空”还不是真觉悟,人若执着追求无私无欲的“空”,仍是为“我”的执着,只有把对无私无欲的“空”也空了,才是“空空”的真觉悟。

《红楼梦》体现了佛家思想对世俗生活的启示,世俗人追求“无私无欲”的道德名声,其实只是为了表现自己的“高尚”,让自己获得更高的道德地位,故而道德礼教常常是人们抬高自己、压制别人的借口和工具。只有把“无私无欲”的道德名声也看透了,才是对私欲的真正了断,才是“空空”的真觉悟。

《红楼梦》揭露世俗道统(包括贞节礼教)的无情和伪善,告诉世人,有了这种“空空”的真觉悟,才有慈悲、真情,因此“情僧”由“空空道人”易名而来。而真正的觉悟很难,如警幻说的:“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故而《红楼梦》用一个精妙的故事讲述贾宝玉以情悟道的过程,让人看清世俗道统的虚伪、无情,感悟人间真情,获得真觉悟。《红楼梦》“大旨谈情”,贾宝玉“以情悟道”,读懂了《红楼梦》的情,也就悟了中华文化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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