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规引贾宝玉“跳出迷人圈子”的三个关键人物

第二回冷子兴说:贾府“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这还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

宁荣二公灵魂则云:“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传流,虽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者。故遗之子孙虽多,竟无可以继业。其中惟嫡孙宝玉一人,禀性乖张,生性怪谲,虽聪明灵慧,略可望成,无奈吾家运数合终,恐无人规引入正。幸仙姑偶来,万望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亦吾兄弟之幸矣。”

贾府为什么“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呢?按照宁荣二公灵魂的说法,是因为“运终数尽”,根据孟子的说法,则应是“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这里所谓的“运终数尽”又是何意呢?“君子之泽”又何以“五世而斩”呢?无他,就是冷子兴所说的“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但宁荣二公灵魂又说,“惟嫡孙宝玉一人,禀性乖张,生性怪谲,虽聪明灵慧,略可望成”, 只要有人“规引”,便可“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

“禀性乖张,生性怪谲”的贾宝玉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用警幻仙子的话说,贾宝玉“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

那么,贾宝玉最终“跳出迷人圈子”,“入于正路”没有呢?答案是肯定的。“规引”人又是谁呢?有三个人:一是在“迷津”救了他的“可卿”;二是优伶龄官;三是优伶藕官。

说几句理论话,贾宝玉“跳出迷人圈子”,“入于正路”, 就是实现了矛盾的转化,而实现矛盾转化是需要条件的。没有适当的条件,矛盾就不能实现转化。贾宝玉的“规引”者,就是矛盾转化的适当条件。贾母、王夫人等对贾宝玉溺爱有加,只能适得其反,不仅“规引”不了贾宝玉,反而使贾宝玉越走越远;贾政的暴力方式,只能激起贾宝玉的逆反心理,为林驱鸟,为渊驱鱼;林黛玉爱屋及乌,从不说“混账话”, “人居两地,情发一心”,岂能成不为贾宝玉的“规引”者?薛宝钗、史湘云等,倒是常用“混账话”“规引”贾宝玉,结果是“咳了一声,拿起脚来走了”,“ 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由是观之,贾母、王夫人、贾政、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等人的那一套,都不是贾宝玉“跳出迷人圈子”,“入于正路”的适当条件,这些人都不能成为贾宝玉的“规引”者。

秦可卿”、龄官、藕官是怎样成为贾宝玉“规引”者的呢?——郑重声明,松樵论的是贾宝玉的“规引”者——矛盾转化的适当条件。贾宝玉的“规引”者,可以是贾宝玉的亲人或亲近者,但未必是贾宝玉的亲人或亲近者。——李白的“规引”者磨杵老媪并非李白的亲人或亲近者,周处改过自新的“规引”者陆机、陆云,亦非周处的亲人或亲近者。

贾宝玉“跳出迷人圈子”,“入于正路”的第一位“规引”者是秦可卿。秦可卿小名可儿,字兼美,“生的形容袅娜,性格风流”,“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 其在仙界是警幻仙子的妹妹,在梦界是贾宝玉的妻子,在俗界是贾宝玉的侄媳,宁国府贾容的妻子,贾珍的儿媳。如此情节构思,明白无误地表明,警幻仙子“所爱”的“天下古今第一淫人”贾宝玉,在俗界与秦可卿这个贾母“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关系暧昧,也是个“扒灰”者。不然,贾宝玉随凤姐探视秦可卿时,怎会“正自出神,听得秦氏说了这些话,如万箭攒心,那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下来了”?秦可卿死讯传来之时,贾宝玉怎会“心中似戮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声,直奔出一口血来”?

在贾家这样的公府侯门,荣国府第四代正经主子贾宝玉与宁国府第五代独苗孙媳秦可卿通奸,东窗事发,这可不是一般的桃色新闻,而是惊天丑闻,会使贾府名誉扫地,会使贾元春升任皇妃受阻,甚至令皇室蒙羞,后果相当严重,有可能是灭门之灾。所以,作者设计贾宝玉在梦中与秦可卿携手出去游顽时,“只听迷津内水响如雷,竟有许多夜叉海鬼将宝玉拖将下去。吓得宝玉汗下如雨,一面失声喊叫:‘可卿救我!’”

“可卿救我!”可是贾宝玉亲口所喊。秦可卿救了贾宝玉没有呢?救了。怎么救?以死相救,一死百了。秦可卿是怎么死的?悬梁自尽。但曹氏一琢磨,秦可卿不能悬梁,悬梁了就难以写那么浩荡的丧礼场面,于是改为病死。

何以理解秦可卿是贾宝玉的第一位“规引”者呢?我们从文本中所能看到的,是“天下古今第一淫人”贾宝玉在宁囯府梦中与秦可卿云雨后,回到荣国府接着又与袭人“初试”了一番——回目“贾宝玉初试云雨情”者,贾宝玉与袭人“初试云雨情”也——此情节与《金瓶梅》中西门庆刚在王六儿那里试过药,晚上回府又与潘六儿大战何其相似乃尔!但是,秦可卿“以死相救”后,贾宝玉虽然在一段时间内,还是爱着所有的女孩子,甚至还有男同,但未见再有“云雨情”的记叙了,这显然是秦可卿“规引”的效果。

贾宝玉“跳出迷人圈子”,“入于正路”的第二位“规引”者是优伶龄官。龄官是谁?龄官是为贾府为元春省亲买来的十二个小戏子之一,就是《红楼梦》中那个最像林黛玉的小旦,“龄蔷恋”的女主人公,小说中写她“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态”,而且戏又做得极好,是得过元妃单独赏赐,又被召进宫唱过戏的,可见龄官是小戏子中才貌冠绝的优伶。

龄官的爱情,也如黛玉般爱极成痴。第一次写到她和贾蔷的爱情,便是她在蔷薇架下,一笔一笔地画着“蔷”字,画了几十个已是痴了一般,以至被雨淋湿了都恍然不觉。

龄官的第二场爱情戏,便有了贾蔷的在场。宝玉去梨香院请她唱《袅晴丝》,她推脱说“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进我们去,我还没有唱呢。”这时却有人(宝官)道:“只略等一等,蔷二爷来了他叫唱,是必唱的。”宝玉听了,心下纳闷。——宝官的话,正道出了龄官的情思:只有那个人,她是不会拒绝的。因为别人来央她唱戏,只为她是戏子,而那个人,是真心的欣赏她。所以,当贾蔷带着一两八钱银子买来的八哥逗她笑时,她也只笑了一时,便自怜起身世来:“你们家把好好儿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个还不算,你这会子又弄个雀儿来,也干这个浪事!你分明弄了来打趣形容我们,还问‘好不好’!”

戏子出身,这份卑微自不待说,幸好贾蔷知她怜她,一气将那八哥放了生,说是为她免免灾。然而最精彩的,也还是她和贾蔷的一段敏感小性儿中偏又带着爱的对白:

龄官:“偏是我这没人管没人理的,又偏爱害病!”

贾蔷听说,连忙说道:“昨儿晚上我问了大夫,他说:‘不相干,吃两剂药,后儿再瞧。’谁知今儿又吐了?这会子就请他去。”说着便要请去。

龄官又叫:“站住,这会子大毒日头地下,你赌气去请了来,我也不瞧。”

活生生“倾国倾城的貌,多愁多病的身”,语中带着软绵绵的刺,却又担心贾蔷真顶着大毒日头出去,这般敏感的爱,贾宝玉全看在眼里。文本写道:“宝玉见了这般景况,不觉痴了,这才领会了划‘蔷’深意。自己站不住,也抽身走了。贾蔷一心都在龄官身上,也不顾送,倒是别的女孩子送了出来。”

何以理解优伶龄官是贾宝玉的第二位“规引”者呢?第三十六回回目“识分定情悟梨香院”,已经给出了答案。贾宝玉梨香院之行,不仅“识分定”了,而且“情悟”了。“识分定”“情悟”又是何意呢?贾宝玉回到怡红院后,对林黛玉和袭人所说的一番话,就是对“识分定”“情悟”的最好诠释。请看原文:

那宝玉一心裁夺盘算,痴痴的回至怡红院中,正值林黛玉和袭人坐着说话儿呢。宝玉一进来,就和袭人长叹,说道:“我昨晚上的话竟说错了,怪道老爷说我是‘管窥蠡测’。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袭人昨夜不过是些顽话,已经忘了,不想宝玉今又提起来,便笑道:“你可真真有些疯了。”宝玉默默不对,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只是每每暗伤“不知将来葬我洒泪者为谁?”此皆宝玉心中所怀,也不可十分妄拟。

贾宝玉“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 这正是优伶龄官“规引”的效果。贾宝玉原本认为,他是爱天下所有女儿的,天下所有的女儿也一定爱他。此刻贾宝玉深悟自己大错特错了,他“识分定”了,“情悟”了,从“泛爱”转向“专一”—— 只爱林黛玉和晴雯了。

贾宝玉“跳出迷人圈子”,“入于正路”的第三位“规引”者是优伶藕官。藕官是谁?藕官也是为贾府为元春省亲买来的十二个小戏子之一,就是第五十八“杏子阴假凤泣虚凰”的那位演小生的优伶。文本通过芳官转述道:“那里是友谊?他竟是疯傻的想头,说他自己是小生,菂官是小旦,常做夫妻,虽说是假的,每日那些曲文排场,皆是真正温存体贴之事,故此二人就疯了,虽不做戏,寻常饮食起坐,两个人竟是你恩我爱。菂官一死,他哭的死去活来,至今不忘,所以每节烧纸。后来补了蕊官,我们见他一般的温柔体贴,也曾问他得新弃旧的。他说:‘这又有个大道理。比如男子丧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你说可是又疯又呆?说来可是可笑?”宝玉听说了这篇呆话,独合了他的呆性,不觉又是欢喜,又是悲叹,又称奇道绝,说:“天既生这样人,又何用我这须眉浊物玷辱世界。”

何以理解优伶藕官是贾宝玉的第三位“规引”者呢?引文中说了,作为夫妻,就当“温柔体贴”,“你恩我爱”。“比如男子丧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其实这“规引”之意不用解就是分明的,这是在预示林黛玉和晴雯必死,贾宝玉与薛宝钗必将成大礼。贾宝玉并未“把死的丢过不提”,他为晴雯撰写了《芙蓉女儿诔》,他虔诚地祭祀林黛玉,“不了情暂撮土为香”。“红楼梦曲. 终身误”则云:“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至于贾宝玉最终出家当和尚,决不是因为真爱林黛玉和晴雯死了,与薛宝钗无爱,而是另有缘由,主要是惊天大案——“通灵宝玉案”。 因为这不是本文宗旨,恕不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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