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本文对一句庚辰夹批“使此人不远去，将来事败，诸子孙不致流散也，悲哉伤哉！”提出疑问，通过对贾探春素质（志自高）、能力（才自精明）、资格三个方面的详细分析，得出了她作为一名家族管理者理论上可以起到延缓贾府败落进程的作用。并简略谈及了贾府败亡的直接原因和间接原因，即获罪抄家和家族内部的矛盾纷争。
在《红楼梦》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谜贾政悲谶语》中，探春的灯谜下面有一条庚辰夹批。原文如下：
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
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
【庚夹：此探春远适之谶也。使此人不远去，将来事败，诸子孙不致流散也，悲哉伤哉！】
这条批语只有三十个字，但却表达了三层意思。
第一提及探春的结局。“此探春远适之谶也”。关于探春远嫁，文中多有预言，在当今《红楼梦》研究者及读者之间几乎达成共识，无需多述。
第二涉及贾府的衰败。“事败”，“子孙流散”。正应了“树倒猢狲散”，“飞鸟各投林”等语，将在后文略有涉及。
第三表达了对探春的远去无限感伤，无比痛撼的心情。“使此人不远去，将来事败，诸子孙不致流散也，悲哉伤哉！”每及读此，心中无限狐疑。探春固然有才，不过一女流之辈，如何“不远去”就可以力挽狂澜，达到“诸子孙不致流散”的结果。而且女孩终究要出嫁，俗话说“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 何况探春还有一个庶出的身份？凤姐就曾经感慨“虽然庶出一样，女儿却比不得男人，将来攀亲时，如今有一种轻狂人，先要打听姑娘是正出是庶出，多有为庶出不要的”。（55回）在那个年代，在这种思想观念和社会氛围下，探春又能以何影响最终的结局呢？
贾府衰落的直接原因是获罪、抄家。这在小说中多有明喻暗示。王夫人授意下的抄检大观园就是贾府被抄的前奏，江南甄家被抄就是贾府被抄的伏笔。在所谓旧时真本多有“荣宁籍没”的说法。“荣宁籍没后均极萧条”（出自《续阅微草堂笔记》） “籍没”的意思是登记并没收家产入官。
《汉书·武帝纪》引颜师古注为“总入籍录而取之”,即登记并没收其所有财产。在法律活动中,“财产刑”是刑罚的重要内容。在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的历史时期,它被作为仅次于死刑的重刑或主刑对待。
我们知道《红楼梦》是一部伟大的写实主义小说。在小说叙述的贾府中有曹雪芹自己家世背景的影子。在1983年发现的雍正七年七月二十九日刑部致内务府的移会，有如下一段记载：“查曹頫因骚扰驿站获罪，现分枷号。曹頫之京城家产人口及江省家产人口，俱奉旨赏给隋赫德。”（《历史档案》1983年第1期），这说明曹頫被枷号，成为罪囚，曹寅之妻并雪芹等沦为一介平民。
虽然小说不等同于历史，但小说创作的灵感同样离不开现实生活中经历和见闻的积累。我们依据史实结合小说中的伏笔暗示仍然可以推断出小说中的贾府衰败的直接原因就是获罪籍没。
秦氏临终给凤姐托梦说，“目今祖茔虽四时祭祀，只是无一定的钱粮；第二，家塾虽立，无一定的供给。依我想来，如今盛时固不缺祭祀、供给， 但将来败落之时， 此二项有何出处？莫若依我定见，趁今日富贵，将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以备祭祀供给之费皆出自此处，将家塾亦设于此。合同族中长幼，大家定了则例，日后按房掌管这一年的地亩、钱粮、祭祀、供给之事。如此周流，又无争竞，亦不有典卖诸弊。便是有了罪，凡物可入官，这祭祀产业连官也不入的。便败落下来，子孙回家读书务农，也有个退步祭祀又可永继。……此时若不早为后虑， 临期只恐后悔无益了。 ”（13回）
秦氏的话说的非常明白，依据清律，祭祀产业是不可被抄没的，这样即使败落，子孙回家务农，亦可以温饱度日。不至于子孙流散，一败涂地。可惜她错委了凤姐。王熙凤虽是脂粉队里的英雄，顶冠束带的男子不及，但是她被权力冲昏了头脑，被金钱迷住了眼睛。不但未能有此远虑，反而干了索取贿赂（冯渊、张金哥一事），放贷渔利，逼死尤二姐谋害张华未遂等诸多罪恶勾当，加速了贾府败亡的进程。
这样我们就将目光聚焦在“才自精明志自高”的贾探春身上了。什么是 “志自高”？我理解的“志自高”并不是说贾探春对自我的要求，有多么高的志向，而是说她站得高，看得远，有非同常人的智慧和见识。
“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55回）在贾府所有人中，只有贾探春有高瞻远瞩的战略眼光。探春最彰显其性格的地方就是在抄检大观园时，对众人的怒斥，“你们今日早起不曾议论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们也渐渐的来了。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74回）看了这样的言辞我们强烈的感觉出探春敏锐的忧患意识，不由产生一种想法，如果探春未曾远适，一直治家理政的话，未必不会产生远忧近虑，萌发秦氏所言的未雨绸缪的想法。
而且在贾府子孙中，只有探春表现出极强烈的家族荣誉感和全局意识。“说着，不觉流下泪来。”探春是一个多么坚强多么豪爽的女孩子，这流下的泪水是从内心深处对这个家族自杀自败行为深深地悲愤以及对整个家族前途命运的担忧。
面对抄检大观园，探春还表现出了她的魄力和敢于斗争，不畏权势、不畏邪恶的优秀素质。探春冷笑道：“我但凡有气性，早一头碰死了！不然岂许奴才来我身上翻贼赃了。明儿一早，我先回过老太太太太，然后过去给大娘陪礼，该怎么，我就领。”（74回）她打向王善保家的一巴掌与其说是对这个奴才的愤怒指责不如说是对邢夫人、王夫人愚蠢抄检行为的不满。
我们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作为一个家族管理者，最重要的是他的超前意识和全局观念。在这一点上，在贾府所有管理者中，只有贾探春表现得最为突出。
其次谈谈何谓“才自精明”。贾探春的治家理财能力在《红楼梦》第五十六回《敏探春兴利除宿弊》中早已小试牛刀。在大观园实行承包责任制，其经济意识和理财观念及管理手段通过这一举措可见一斑。绝不同于凤姐为代表的管理者奢华靡费要排场，讲假体面的管理思路。
管理者的素质是一个综合的素质。自身拥有的能力是一回事，执行力又是一个重要的因素。贾探春不但有能力，还有执行力。最重要的是她可以保持一个比较公正的立场。探春执政主要做了三件事情：驳回赵姨娘的无理要求；革去了姑娘们的脂粉头油钱；革去了宝玉、贾环、贾兰等学里的点心纸笔钱。探春得罪了自己的亲娘，却赢得了公正。这就是探春作为一名管理者的大公无私的胸怀。另两件除宿弊的举措甚至得罪了买办，也间接涉及到姑娘们、宝玉，李纨等主子的利益，但却杜绝了重复的开销。如果说大观园的承包制是开源的举措，除宿弊就是节流的好办法。试想如果贾府贾探春有这样的管理者在，即使获罪抄没，又何至于最终落得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呢？
以上两点是贾探春作为一名家族事务管理者主观上具备的素质。最后还要阐明一下，贾探春客观上具备的管理者的资格和她所处的特殊位置。
贾府败落的直接原因是获罪抄家。古人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在小说中，刘姥姥语“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探春说，“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那么在获罪抄家之后，贾府的其余子孙，如何最终“流散”的呢？“自执金矛又执戈，自相戕戮自张罗”。贾府一败涂地的间接原因则是家族内部的矛盾纷争。
从《红楼梦》五十八回《杏子阴假凤泣虚凰 茜纱窗真情揆痴理》开始，贾府各种矛盾已经如冰山一角，露出端倪。贾政夫妇一直居住在荣国府的正房，管理着荣国府事务。抄检大观园，贾赦娶鸳鸯未果，贾母对贾赦夫妇的不满溢于言表，而贾赦中秋节竟公然说出“偏心”的笑话。大房二房之间的矛盾已经显现。当元妃死后，贾政夫妇失去了政治上的靠山，及至贾母逝世，贾政也失去了家庭里的有力支持。自古长幼有序。贾赦夫妇应该恢复了长房管理家政的权力。
另外一重矛盾是二房内部的嫡庶之争。早在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叔嫂逢五鬼 通灵玉蒙蔽遇双真》，赵姨娘勾结马道婆谋害王熙凤和贾宝玉，其谋夺家产的野心就昭然若揭。贾环对贾宝玉的嫉恨在赵姨娘的错误引导下与日俱增，才干出了在第三十三回《手足耽耽小动唇舌 不肖种种大承笞挞》中的落井下石，添油加醋的事情。赵姨娘与王夫人因为各自儿子的利益，矛盾会日益激烈。
贾府内部矛盾简单列示如下：
大房二房之间的矛盾：贾赦、邢夫人——贾琏、凤姐
贾政、王夫人——宝玉、宝钗
二房内部的矛盾：贾政、王夫人——宝玉、宝钗 贾政、赵姨娘——贾环
我们知道邢夫人愚犟自私，以钱财为重。贾政贾宝玉父子不善庶务，王夫人糊涂偏执。赵姨娘母子心黑手辣，自私自利。在这种复杂的局面下，贾府需要的正是贾探春这样高瞻远瞩有战略眼光和全局意识的管理者。
贾探春是赵姨娘之女。又深得贾政王夫人的信赖，与宝玉、宝钗亦关系融洽。那么她处在这样一个位置，对于协调各方面的矛盾，弹压赵姨娘、贾环会起到一定的作用。贾环就曾经说过，“你不怕三姐姐你敢去，我就伏你”之类的话，俗话说，邪不侵正，可见探春对于赵姨娘、贾环是有一定威慑力的。
王熙凤对于贾探春有一段甚为贴切的评价：“倒只剩了三姑娘一个，心里嘴里都也来的，又是咱家的正人，太太又疼他，”“心里嘴里都也来的”说明了探春的能力；“又是咱家的正人”说明了探春在这个家族里的位置是有资格做一名管理者的；“太太又疼他”说明了探春和谐的人际关系。
综上所述，我认为这条批语所言也并非言过其实，还是有一定道理的。退一步讲，即使探春出嫁在附近，以其性格为人以及对家族的责任感而言，即使面临贾府的败落，也不会袖手旁观，在处理王夫人和赵姨娘的嫡庶之争问题上仍会起到一定的调节作用，维护二房内部稳定团结的局面。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重新回顾探春的判词，一种同批者一样的痛惜之情不禁油然而生。
参考书目：
①《红楼梦》（清）曹雪芹著无名氏续 人民文学出版社
②《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本）（清）曹雪芹著人民文学出版社
③《红楼梦研究》俞平伯著 上海 复旦大学出版社
④《曹雪芹家世生平探源》张书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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