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读红楼之四.mp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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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述人 / 李伟
【导读】鲁迅先生说，一部《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我们做不了这家那家，看看能看见些什么。
上回说到贾宝玉的来历。今天，就从这里说起。
要说贾宝玉，就不得不先说说他们三个：其一、青埂峰下的补天顽石；其二，赤霞宫中的神瑛侍者；其三，三生石畔的绛珠仙草。
按书中所写：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绛珠草，使其久延岁月，因而引出了“木石前盟”，这实在是个美丽的神话。无此一说，《红楼梦》将尽失半部。
但是，如此美丽的神话，从一开始就让人难以琢磨。
贾宝玉究竟是谁？是神瑛侍者，还是那块顽石？
因有灌溉缘起之说，故自是神瑛侍者无疑，否则哪里来的宝黛呢！既如此，那顽石又化玉去做什么呢？
庚辰本这样说：一日，顽石遇到一僧一道，听二人高谈红尘中的富贵荣华，凡心已炽，苦求二仙带他到红尘中走一遭。二仙遂将其幻化为一块美玉，携了而去。又因警幻仙子处，“现有一段风流公案正该了结，这一干风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趁此机会，就将此蠢物夹带于中，使他去经历经历。”
书中所提风流公案，自然是由神瑛与绛珠引起。那“夹带于中”又怎么解释呢？原来，这石头就是个打酱油的看客。好比，别人要去纽交所上市敲钟，你跟着去见识见识，顺便作个随行记者，回来写篇游记，就叫“石头记”。如此，贾宝玉定是神瑛侍者了，至于那块玉，不过是个随身之物罢了。
很长时间，对于贾宝玉的身份我都是如此认为。但对“木石前盟”的“石”却始终无法圆说，对于宝玉为何会因丢玉而心性迷失，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直至宝玉出家、顽石复归时，我就更迷惑了。那石头定是回去青埂峰写《石头记》了，那神瑛的凡胎宝玉又去了哪里？总不能真就化成轻烟吹散了吧。
这一回书，我读了数遍。突然一天，看到“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一句时，喜极而泣。
“石头”改为“情僧”！那宝玉出家后莫不就是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这一切太顺理成章了。
我如发现新大陆一般的欣喜，久久方能入眠。
每到关键时刻，总会有人给我托一梦。这次托梦的是顽石。梦里，我携了夫人往店里买玉，看到一块竟与通灵宝玉一般模样，爱不释手，拿起鉴定书一看，赫然写着：前世原生青埂峰，斧雕工琢自高程。
又猛然惊醒。不及披衣，翻开程乙本此回一看，当时就哭了。书中写道：
此石自经锻炼之后，灵性已通，自去自来，可大可小。……只因当年这个石头，娲皇未用，自己却也落得逍遥自在，各处去游玩，一日来到警幻仙子处，那仙子知他有些来历，因留他在赤霞宫中，名他为赤霞宫神瑛侍者。
闹了半天，神瑛与顽石原是一人！如此，“木石前盟”之类的疑惑，是彻底讲得通了。但我的空空道人之说又当如何？一日之心血尽毁于程乙本。自此，终于明白“脂本”党为何恨死程、高二人了。
就此打住，言归正传。
都说，红楼梦看戏看的是情与爱，看书看的是兴与衰，看过之后念的是色与空。
《红楼梦》从贾宝玉被一僧一道带入凡尘而起，又到被二人带出凡尘而止，读来总有一种若明若暗的出世思想。就连书名都是如此，“红尘一梦”，难怪叫人看罢之余，想落发而去。
第一回，僧道二人说得明白，“趁此何不你我也去下世度脱几个，岂不是一场功德？”
孰不知，度脱的又岂止书中那几个冤孽，有多少红楼过客，读罢之后心生此念啊。
但转念细细想来，雪芹先生十载艰辛、呕心沥血创作出这部巨著，难道仅仅是为了写一部度人解脱的贾宝玉出家史吗？
说到这里，不得不牵连出中华文化里无法回避的三教：儒、释、道。
儒家崇尚仁义礼智信，是入世的学问，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佛家探究三生因果，是出世的学问，讲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道家主张清静无为，万法自然，是解释世界万物的哲学思想。
三教的发展曾此兴彼落，也是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就连文学作品中，这样的题材也是不少。
《封神榜》里，道教内部斗得你死我活；《西游记》中，佛道两家打得天混地暗。到了《红楼梦》，又成了一个什么局面呢？
中华文化最大的本领就是融合。不管是本来的、还是外来的，无论是相吸的、还是相斥的，皆能融合。
所谓“儒门释户道相通，三教从来一祖风”，三教虽殊，同归于善，既殊途同归，自然趋向合一。于是，明代开始提出三教合一的思想，到了清代康雍乾时期，这一思想已发展到鼎盛。
及于民间，又有多少人分得清，你是哪家的仙，他是哪家的神。故此，佛庵道观同受香火之风，比比皆然，神仙佛祖并肩而立之景，俯拾即是。
然而，在这看似大一统的背后，确仍存在着各种和平的暗战。
我们来看看《红楼梦》中这些极有趣的细节。
第一回，书一出场，就同来一僧一道。雪芹先生若要度人，派一僧即可，遣一道也罢，为何让僧道同来。更有趣的是，二人来到红尘之后，初次对话竟是，“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干营生去罢。”
可见，大家固是一群，但并非一伙，实是各有各的使命。
二人辛苦了这些年，都度到了谁呢？
按书中记载：贾敬、甄士隐、柳湘莲是走了道途；贾宝玉、贾惜春、妙玉、紫鹃、宝珠、芳官、藕官、蕊官是入了佛门。看起来，还是佛门的门槛低些。
说佛门好入，并非我信口胡说。书中第九十五回写的明白，宝玉失玉，邢岫烟去栊翠庵请妙玉占卜。占出来的是“来无迹，去无踪，青埂峰下倚古松。欲追寻，山万重，入我门来一笑逢”。众人疑惑，不知“到底是入谁的门？"得知请的是拐仙铁拐李，叹道，“若是仙家的门，便难入了。”
那么，仙家门难入，莫非仙家的道行就高些吗？
开篇第一回，渺渺真人一首《好了歌》就度走了甄士隐，岂知甄士隐却是因有佛家宿慧，从这首道家神仙曲中看破了红尘。
第十八回，带发为尼的妙玉，却拜了个极精道家先天神数的师傅。
第九十五回，宝玉失玉，修行多年的尼姑妙玉，无法从佛法中获得破解，反求诸起道家的法术来。
第六十六回，柳湘莲被渺渺真人点化，随道出家。他没有如道士那样直接盘起尘发，而是像个和尚一般，挥剑“将万根恼丝一挥而尽”。
第二十九回，铁槛寺、馒头庵是贾府历代布施的家庙，我们却在清虚观中找到了当日荣国公的替身张道士。
最奇妙的第一回，那个神秘的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改名情僧，活脱脱从道庭转入了僧门。
这乱糟糟的一团，对于信仰来说，是多么大的讽刺。若说《红楼梦》要度人出世，谁又能说清是要入哪家的门。
可知，儒也罢，佛也罢，道也罢，皆存乎一心。俗世红尘中，并不都是腌臜，佛门道观里，也并非全为净土。
第二十二回，宝黛钗三人参禅时，有这样一首诗：
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由此，自然地想到了一个故事。
王阳明在通天岩讲学期间，广福寺内有一高僧坐禅闭关三年，终日闭目静坐，不发一语，不视一物。王阳明便问：“家中还有何人”？僧答：“只有一个老母亲。不知道是死是活”。王阳明问：“你想不想她”？僧答：“怎能不想念”。王阳明说：“你既不能不想念，虽然终日不言，心中已经在说；虽然终日不视，心中已经在看”。
僧人猛然省悟，起身还俗回家，侍奉老母亲去了。
《红楼梦》了结处，天地白茫茫一片，微微雪影里，宝玉光着头，赤着脚，却依旧披着那领耀眼的大红猩猩毡斗篷。他没有无声离去，而是来到向日里对他苛责打骂的父亲身前，倒身下拜，似有万语千言。无奈未及开口，已被一僧一道夹住而去，斩断了俗缘。
写到这里，我竟哽咽难续。
哪里来的大彻大悟、遁入空门？我看到的，分明是宝玉对这俗世红尘无限的不舍与留恋。我道他：
无可奈何补情天，群芳伤断有谁怜。红尘世中人易老，佛门槛外花犹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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