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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的某月某日。------沈熹微
我经常忘记。于是,它又经常,不知不觉地变得很重。”


                              ——《父后七日》

 






 

类似的体验我有一次久远的,12岁时,在楼梯上把脚踝摔伤脱臼,整个月时间无法行走。夜半梦醒时,常常忘记自己有伤这个事实,如常起床去厕所,走几步忽然跌倒,清晰钝重的痛迎面撞来。不能回避。

4月初朋友换了QQ签名,有哀悼的意思,我赶紧发信息过去问,她淡淡回,父亲走了,脑溢血。之后在网上遇见,她提到回家前一日致电给父母,电话接通后由父亲直接转给母亲,“喏,二小姐的电话。”父亲说。

她说,那是最后听到他的声音。

人突然就不在了。朋友赶回去时父亲已离去,慌乱中她忘记摸摸他的脸。事后想起来,她对我说,再也摸不到了。过了几日,朋友做梦梦见父亲来看她,她摸摸他的脸和手,热乎乎的,他们说了会儿话,后来父亲走了,她在梦中,沿着故乡的青石板路追出很远。

其实我不信这些,她说:但他好像是来了我的心愿。

我们谈论了一会儿死亡这件事,都已是成年人,死亡接受起来并不困难,知道必须接受。亲人不在,人生仍旧往前,仍旧朝九晚五,仍旧完成每一件巨细。

我说,大概只是时不时地想起来,这个人不在了,会觉得一阵空落。

她说,嗯,就是这样。

 

《父后七日》讲的也是父亲离世。看电影的中途我哭起来,毫无准备,向来有足够的抵抗煽情的能力。电影高明在不煽情,它说的只是平常事,充满平常的琐细,时而喧哗,时而默然。惹我落泪的情节有两处:一处是女儿在回老家看望父亲和哥哥时走累了,在哥哥的地摊前脱掉高跟鞋休息,旁边卖歌碟的父亲走过来问女儿要不要吃什么,很自然地将拖鞋脱给她,自己赤脚走。父女两人在深夜的地摊上拿着话筒对唱一首《伤心酒店》,歌词说:“悲伤谁人知,痛苦吞腹里。”

第二处是女儿带着父亲的遗像骑着电车往家里赶,想起来在18岁生日时父亲骑车载她,问她的成绩,然后叫她吃金粽,不要告诉哥哥。两父子在桥上一边吃粽子一边抽烟吹风。画面切换,只有女儿一个人。她背着父亲笑笑的遗像,骑行在逆风里。

父亲走了。兄妹俩接到电话赶到医院,已经拆掉监护仪和呼吸机,摘下手套的父亲的手散发着静静的安详的光,护工用空气压缩包维持着父亲“最后一口气”,在救护车“无医无医”的鸣笛中送回早已设好的灵堂。穿红挂绿的道士已经就位,父亲换好一套新的黑西装静静躺着,枕边有烟,怀中有成人杂志,道士阿义唱:“今嘛你的身躯拢总好了,无伤无痕,无病无煞,亲像少年时欲去打拚。”

画面颜色浓烈,配乐够俗够劲,贴合我所熟知的丧葬仪式里过分隆重的荒谬印象。兄妹俩和表弟在道士阿义的指导下开始仪式复杂的后事,一会儿哭,一会儿跪,配合着仪式的步骤,嘴里含着饭就扑去棺材上哀嚎。我一次次笑出来。为了悲伤而悲伤的时候,那悲伤无疑被冲淡,也被挤压和累积。它会在某个寂静时刻纷至沓来。

 

去年3月的一个傍晚,我接到母亲的电话说爷爷过世,他们从云南往老家赶,我当即联系车,从成都连夜返回。到叔叔家楼下已是凌晨3点,守夜的人们剩七八个亲戚,院子里有几个用于取暖的火盆,火焰在夜风中奄奄一息。我们走过去,第一件事是在爷爷的遗体前跪下磕头,一盏长明灯燃在床底,被风吹得颤抖抽噎。

那夜我陪爷爷坐了很久,在外面和亲戚说话说得乏了,就进到那间临时搭起来的小小的白屋子里去陪他坐,我轻轻碰他的手,从侧面看他的轮廓,心中被一种不真实的安详充满,也有温柔。快天亮时出来喝半碗清粥,上楼睡了一个小时,听见下面人声嘈杂,道士吹吹打打,赶忙下去跟随指令站起跪下,然后出殡。

爷爷过世时年过九十,生命自然衰竭,大家做好了应对的准备。死亡来临时,像个早就约好的朋友,从从容容,没有半点挣扎,我们平静地走进程序。父亲、叔叔的脸上是熬夜后干燥的疲惫,姑姑哭了几声,她一向爱哭,那哭声中虽然带有明显的按部就班的意味,在凌晨的冷风里听来,却无法不让人心慌。我一直感到皮肤发痒,苦于找不到焦点,就像一种没有伤口的疼痛。

 

但凡旁观过死亡,《父后七日》里仪式繁复的丧事都不会陌生。哭,诵经,邻里相帮……要招呼朋友,记录名单,关照饮食,联系回赠给亲友的礼物;要忙着买麻绳和孝布,将黑布撕成窄窄的一方,在袖子上用麻绳绑好,表明至亲。种种过去看来难以忍耐的规矩,随着年岁增长,现已可以体谅,邻里做事时不避讳地闲聊死者家八卦的场景如此真实,导演用略带夸张的调子将这些细节做成了一组快节奏的切换,仍唤起我们记忆深处一丝共鸣。

世俗和死者之间的最后交会。一如在生时鲜活,因其同样五味杂陈,所以温暖。

“悲伤谁人知,痛苦吞腹里。”旁观者无法体验当事人的痛,这很平常。他们的参与是最自然的陪衬。人们穿梭于死者身边,为了旧情,为了恩义,为了礼貌,为了赢利……死者已矣,周围世界仍循轨道转动,没有谁的生活因此断裂,唯有最亲近的人,心脏某处会出现一闪一闪近似跳电的空白。

父后七日,白天在接二连三的程序中迅速打发了,夜晚来临,年轻人坐在父亲的棺材边闲聊着他生前往事,女儿蒙着面膜落下眼泪。表弟和道士阿义在田野里聊天,读阿义写的诗。又是一处温暖的细节:道士认真地说他的正职是个诗人。葬礼结束后,阿义赶往屏东做法事时在车站碰到正要回台北上学的表弟,他对他说,以后要常常回家,帮家里做些事。道士阿义似乎变成了另一个父辈,承担着叮嘱和寄望的责任,也如父辈,阿义坐在长椅上看表弟先行被车带离。

 

一生中被父母送别过多少次,我曾在候机室里默默计算,难过得不能自已。无数个清晨他们送我们出发,上车,上机,离开家乡,奔向各地。又有些深夜他们接我们回来,打扫整理好的房间,买好的零食水果,床单散发着干净的肥皂味。在这送与接之间,我不太敢去细算,是多么漫长的等待。

 

等到发线灰白。

 

电影里的儿子继承了父亲的地摊,在深夜里站在父亲曾经站过的位置,女儿则选择了一项终年出差的工作。她对面试她的工作人员说,那就是她想要的。她站在人潮如注的繁华都市十字路口,如一粒流沙,没有回家的方向。我想是。送爷爷去火化的那天清晨,我坐在车上,看着父亲端着爷爷的照片在细雨里慢慢走,每过一个转弯路口他都要停下来,转身,对着运载爷爷遗体的车跪拜。每个路口都跪拜。

细雨中父亲躬下身子,隐隐露出花白头发,我忽地被一种巨大的哀恸抓住,心里想,我的父亲,从此再也没有父亲了。他亦早早失去母亲。他和他的兄妹们像离开手心的沙石从此洒落各处。这个世界上,我便是父亲最亲近的人了,也是他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依然不敢设想有日自己处理父母后事。太多我所不懂的,俗世人情和传统礼节。只是花了越来越多的时间去体会拥有。在父亲将我的脚往水里毛躁地摁下去的时候,花一些时间,领会那种男人粗线条的举动里深厚难言的感情。

对于终将失去的亲人,我们能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送他离开。在世俗陈规中,在疲倦忍耐中。让他在熟悉的乡音里睡去,悉心照应长明灯,好使他能够安然走到河的对岸。不应哀伤。哀伤是日后自己的事,我们要做的,只是送行。

 

几个月后和朋友去唱歌,那个女儿漫不经心地说起父亲已过世。朋友问她为什么没提过。她说,我也常常忘记。然后电影里出现了这短短的一段独白:“我也经常忘记,于是它又经常变得很重。直到父后某月某日,我在从香港飞往东京的班机上,看着空服员推着免税烟酒走过,下意识提醒自己,回到台湾,入境前,记得给你买一条黄长寿。”

她在候机室里痛哭,离散的痛楚像缓慢苏醒的冰河,一旦流动则绵延不绝,我仿佛听到了阿拉斯加春季来临时河面解冻的那声开裂。“变得很重。”就像被幼年记忆里被夜半剧烈的疼痛迎面撞击,我们常常忘记的那一种从本能中剥离的失去,在此后的生命中,没有预知的某月某日,时不时地以这样的形式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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