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笔下的李寻欢，为何让人又爱又恨？

文丨舞雩

“冷风如刀，以大地为砧板，视众生为鱼肉；万里飞雪，将苍穹作洪炉，溶万物为白银。”

《多情剑客无情剑》的这一处开端几十年来引无数人推崇备至，也诚可谓是古龙一生创作中最重要的转折。

因为在这本书里，古龙的才情得到了最好的发挥，也造就了最风流倜傥的一位浪子李寻欢。

/小李飞刀，未曾绝响

在古龙笔下的李寻欢，出身一个书香世家。

李家三父子俱擅长于文墨，均在科举中高中为探花，在家乡以“老李探花”（李寻欢的父亲）、“大李探花”（李寻欢的兄长）、“小李探花”（李寻欢）闻名。

李家的门上亦写有“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的字样。

由于仕途得志，所以李寻欢早年已于朝廷为官。后来，由于被胡云冀上奏弹劾，以他淡泊名利的性格，终于辞官而去。

此后的李寻欢便投身江湖，成为首屈一指的武林人物，以飞刀神技闻名，在百晓生兵器谱上排名第三。

他本与号称“武林第一美人”的林诗音彼此相爱，订下婚约；后来因为知道义兄龙啸云爱上林诗音，想报恩于义兄，所以刻意纵情酒色，借故疏远林诗音，促成龙啸云与林诗音的婚姻。

并在龙啸云与林诗音成亲之后，把自己的府邸和万贯家财送给林诗音作嫁妆，从此借酒消愁，出关隐姓埋名。

十多年后，李寻欢因思念林诗音，想再见她一面，重返中原，《多情剑客无情剑》这段故事，便也自此而始。

梅花盗之谜，金钱帮之争，到“飞剑客”阿飞、林仙儿等人的介入，以及最后上官金虹以身试道，小李探花终究不复“例无虚发”之名。

而根据《圆月弯刀》所写，李寻欢后来虽然谢绝了江湖，但间而神龙一现，在暗中却也做了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只是没有一个人知其所终。

他的刀跟他的踪迹一样，只在世间留下了动人的故事，没留下一点影子。

至于叶开是否臻至李寻欢“无刀”之境，侠谜们大可不必深究，因为便是叶开真有青出于蓝之姿，此间飞刀，便可冠以“小李”之名？

世上只有一个李寻欢，自然也只有一种“小李飞刀”！

而传奇，永无代替。

/圣母之言，无非谬论

但传奇也未必完人。

对李寻欢的才情武功如果有一千人歆羡，那么对其略显圣母的行事作风就会有一万人唾弃。

结拜义兄龙啸云因为爱林诗音爱得病入膏肓，李寻欢便“让”出了林诗音，还送出了自己的庄园给他们，独自出关，变相“毁了”林诗音一生。

之后出关又回来，出现在龙家视野里，又间接导致了龙家满门的悲惨结局。

阿飞爱上林仙儿，他为了让阿飞离开这个妖女，令吕凤先去杀害她，却又间接害死了林仙儿婢女林铃铃的性命。

凡此种种，令很多人认为，李寻欢总是站在道德制高点，去干涉、左右别人的生活。

这是一种病，是源于古龙自身浪子的人格病态和缺陷。

所以古龙言曰：李寻欢是人，不是神。

但凡古龙写得出彩的人物，总有三两处像极了他。大抵都不懂得正视自己的心意，扭扭捏捏，所谓屈己，其实是自虐。 

这种自虐，是古龙式的，浪子式的，如同萧十一郎“被瞧不起妄想症”的臭毛病。

但却绝非“圣母”，即便是病得最终的李寻欢，也并非如此。

圣母们常常喜欢自我陶醉：觉得自己为了贯彻自己的道义，特了不起。

可是李寻欢从来就没有。

他“送出”林诗音，“送出”家产，不是觉得自己多高尚伟大，相反，他很清楚，他知道自己做得不好，他知道这样会令林诗音龙啸云一生痛苦。

但是他要救病危的龙啸云，他觉得不得不舍弃一些东西。

回顾金庸，他是不会轻易让笔下的人物面临道德难题的。

郭靖面对忠孝抉择时，生母李萍自杀了。令狐冲敬重师门，岳不群露出真面目时，也是仪琳代劳杀死了师父。

他也不舍得让萧峰做出阿朱死还是段誉死这种选择，万不得已，就干脆地殉道，成为完人——因他不舍得让读者质疑萧峰，这是金庸的缺陷。

但是古龙不同，在小李飞刀世界里，人生的选择题并不是单选，也不是多选，却往往是什么选项都不太对。

李寻欢面临的种种问题，就是这样。

他总是找不到完美的答案，只好寻找一个最优解，而自虐的坏习惯，往往让他不惜委屈自己。

这样想是不是也挺现实挺无奈的？

说到底，李寻欢也只是个不为世人所理解的可怜人罢了。

/寻欢便可作乐，然何以解忧？

是以有言：名为侠客，实则风流，名为风流，实则浪子。

李寻欢的人生秘密从来不在于例不虚发的小李飞刀，不在于“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的书香门第和文采风流，不在于寻欢作乐样样精通，不在于义薄云天以德报怨……

当然，这些都是构成李寻欢的不可或缺的背景。

他的秘密在于，他是古龙关于美学的生活寄托，也是武侠内涵中，古龙实实在在胜过金庸的地方。

很少有人能把自己的一生当作一部传奇作品去书就，李寻欢做到了。

他的生活方式，就是作品的形式；他的人生跌宕，就是剧情和章节。

既然生活已成审美本身，那就不能按生活的原样来生活，而应该按作品的需要来处理。

而美是危险的，因为美排斥平淡中庸，美需要多姿多彩。就像北岛说的：“渴望燃烧/就是渴望化为灰烬”。

所以他做了三件在天下人看来无可理喻的事。

他先是有了两个最亲爱的女人，其中一个他深爱却永难得到，是林诗音；另一个爱他却得不到他，是孙小红。

通过“让妻”这个方式，他确保了他对林诗音的爱情的永生，也永远占有了林诗音对他的爱。

同时，更重要的是，他永远拥有了感伤的不堪回首的不了情。

 

这就保证了哪怕在他最快乐的时候，他也是忧伤的，因为他心里有永远的伤痛。

无论他如何寻欢作乐，他都知道自己其实是在强颜欢笑。

从此，他与众不同，因为没有人理解他的心事。越是误解，越多伤害，对他而言就是越美。

然后他有了两个最好的朋友，其中一个背叛他，是龙啸云，另一个误解他，是阿飞。

“他那样做，总有他的苦衷。”这是他用来为朋友辩解的惯用语。

他对他们的态度，有点像宋江对朝廷的态度：“纵使朝廷负我，我终不负朝廷。”

这样病态的友谊，是艺术家惯有逻辑下，关于美的诠释。

 

他的第三件事，是有了两个真正的对手，其中一个要杀他，叫上官金虹，另一个要成全他，叫郭嵩阳。

他们在百晓生的兵器谱上分别排第二和第四，而小李探花排在第三。

故事的结局是，郭嵩阳和李寻欢惺惺相惜，结果死在上官手里，而上官最终死在小李手里。

所以至此，李寻欢的故事呈现出完美的对称。

以李寻欢为中轴，一边是龙啸云，上官金虹，林诗音；一边是阿飞，郭嵩阳，孙小红。

故事的悲欢离合无论多么惊心动魄，处于故事中心位置的李寻欢却是这样的一个人——“无论和多少人在一起，他都是孤独的。”

是的，因为他和所有的人都不一样，是一个完全自恋的人。

“和所有的人都不一样”，这是他自恋的原因，同时也是结果。

/皮囊已锈，但污何妨

但这种自恋却和无花不同。

无花追求的是自己形像的完美和纯粹，李寻欢在意的是如何将一生演绎成传奇。

前者喜欢极尽，后者衷于自戕。

这就是李寻欢。你说他矫情也好，做作也好，你得承认你做不到他那样。

不因为你没有他的能力和背景，而是你无法承受那种生活需要付出的代价：忍受寂寞，永远把生活当作艺术，时刻保持自己的形象。

一如现实中的古龙，才情纵横，浪子人生。

在传统观念来看，无论学识、品性、成就，金庸胜过古龙远矣。

但依然有那么多人仰望后者，每每思怀，心潮澎湃之际，顿生感伤。想来古龙的个人魅力，尤在“中正平和”的伟岸之上。

每个人心中都住着一个“离经叛道”的灵魂，只是多数被尘劳关锁，唯有古龙这一类人，有着更多的叛逆性，有着更多的自恋情结，就会浪子天涯，其心不悔。

乾龙赠陈家洛的佩玉上刻的十六字，乃是金庸推崇的境界：“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相比之下，古龙本身既有愤世嫉俗的愤青情结，又有及时行乐的浪子情怀，还有“天子呼来不上船”的恃才傲物作派。

这些东西深深地烙印在古龙的作品中，越是好的作品，这种气息就越浓。

而在李寻欢身上，古龙投入了最深的感情，并且还赋予李寻欢光辉的仁爱之心。

这使李寻欢的形象远远高于古龙的其他经典人物，成为古龙心目中的代表人物。

只可惜，小李飞刀成绝响，人间不闻楚留香。

也许，才华与命运都是伤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