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嘴 大嘴读史
原文：
巡士多饿死，存者皆痍伤气乏。巡出爱妾曰：“诸君经年乏食，而忠义不少衰，吾恨不割肌以啖众，宁惜一妾而坐视士饥？”乃杀以大飨，坐者皆泣。巡强令食之，远亦杀奴僮以哺卒，至罗雀掘鼠，煮铠弩以食。——《新唐书·张巡传》
译文：
张巡的士兵很多饿死的，活着的也都伤病疲惫。张巡牵出自己的爱妾说：“各位将士终年缺粮，而忠义之志一点也不减弱，我恨不得割下我的肉给大家吃，难道还爱惜一妾而坐视士兵挨饿？”就杀妾来犒赏大家，在座者都哭泣。张巡强令大家吃，许远也杀自己的奴仆作为士兵食物，以至于捕雀挖鼠，煮战袍、弓弩来吃。
一
严格来说，张巡的小妾在正史上连名字也没有留下，更没有一句台词，并不符合大嘴选择人物的一般原则。这位可怜的无名氏，之所以出场，只是为了变成守城将士的“一杯羹”，成就张巡的忠义好名声。
但是王士禛在《池北偶谈》中写了一个小故事让人很感兴趣，于是还是动笔了。
二
张巡在唐代历史上可以说是鼎鼎大名的忠义模范。安史之乱时，他和许远困守睢阳。四面被围，粮食无法运来。守卫睢阳的官兵们，在长达数月的战争中，吃光了粮食，吃光了草根、树皮，吃光了书籍、马鞍、皮靴，吃光了城内的战马，吃光了城内能飞的麻雀、地下打洞的老鼠。到了这一步，城内还有什么能吃的呢？
这时候，张巡、许远下了一道空前绝后的命令——吃人！
睢阳守卫战中人吃人的事件，是人类史上众多大悲剧中至为悲惨的一幕！这些守城的军人吃尽了城中男女老少30000人，城破时仅存400余名百姓。这些数据都赫然记录在新旧《唐书》上。
守城是为了保护百姓，结果守军自己吃光了百姓，叛军攻进来也不至于这样吧，这样的守城有什么意义吗？
三
我们今天判断张巡杀妾的是非很容易:吃人是一项绝对道德禁忌，是反人类罪，任何借口都不可以。但是在古代，却有不少人认为吃人固然大错，但可以接受，因为一切为了国家利益。唐代大文豪韩愈写下名篇《张中丞传后叙》，颂扬张巡许远的事迹，“吃人事小，守城事大”遂成为主流话语，宋代的文天祥就把张巡当成楷模。
其实，当时为啥没东西吃？这个后果其实是唐军自己错误的战略决策造成的。
本来，许远在睢阳积存了六万斛谷物，可以支持军民一年之用，但虢王李巨坚持要把其中一半分给濮阳、济阴二郡。许远坚决反对，但也无济于事。济阴得到粮食后，随即投降燕军，粮食也送给叛军了。
谁也没想到，睢阳居然可以支持这么久。冷兵器时代，坚城加士气就是最可依仗的，这时候，粮食、水源就成了决定持久战胜负的最主要因素了。
四
从现代人的眼光来看，大多数人应该会更喜欢清代王士禛《池北偶谈》中杜撰的一个鬼故事。原文是这样的：
徐蔼，字吉人，会稽诸生。年二十五，得瘕疾，痛不可忍，年余，瘕能作人言。濒死时，见一白衣少妇问曰，君识张睢阳杀妾事乎？君前生为睢阳，吾即睢阳之妾也。君为忠臣，吾有何罪？杀之以飨士卒。吾寻君已十三世矣，君世为名臣，不能报复，今甫得雪吾恨。言讫，妇不见，蔼亦随逝。庚申在京师，其门人范思敬说。
译文如下：
徐蔼，字吉人，是会稽的生员。二十五岁时，腹部长了肿块，痛得死去活来，过了一年多，肿块能够像人一样说话。临死时，徐蔼看见一个白衣少妇问他说：“您知道张巡杀妾飨士的事情吗？您前世是张巡，我就是您的小妾。您是忠臣，但我又有什么罪呢？却被你所杀，让士兵吃我的肉。我寻找您已经十三世了，您世代为名臣，我都无法报复，今天终于得以报仇雪恨。”说完，白衣女子就消失，徐蔼也随即死去。这件事情是我庚申年在京师，听他的学生范思敬说的。
这要多大的怨恨啊！反复投胎，追杀张巡十三辈子，前十二辈子，张巡都投胎成达官贵人，有光环，有结界，没办法下手，第十三辈子，终于得报大仇。作为一个有自己思想的人，要被别人吃掉，不管是自我牺牲还是被牺牲，她完全没有选择的权力，“君为忠臣，吾有何罪”？
你们饿了就应该吃我吗？
在史料的译文中，把原文的“出爱妾”的“出”字翻译成“牵出”，就是想表明，这已经不是当做一个人来看了，与牛羊没有区别。
五
明代有一部戏曲，叫《双忠记》。剧中张巡要杀妾，心中不舍，可见是有情有义的汉子；然后，那位娘子不待张巡开口，自己先猜出来，免去了张巡的启齿之难。下一步，张巡表示“心凄切，心哽咽，不因王事何忍别”，他的妾则很是大义凛然地说“臣死君，妾死夫，理所当，情何辜”，对这位吃人夫君，不但不埋怨，反而要“今生未了，又结来世缘”。
——敢情被吃一回，还不过瘾。
明末大思想家王夫之的评论说:“无论城之存亡也，无论身之生死也，所必不可者，人相食也！”中心思想就是：不管怎么说，吃人肯定是不对的。
铁齿铜牙纪晓岚又反驳说：“古来忠臣仗节，覆宗族，糜妻子者，不知凡几，使人人索命，天地间无纲常矣。”
好吧，说到点子上了，纲常。
这场争论其实也就是纲常和人性的角逐。这个话题实在太大太沉重，这里不想展开，也没有能力展开。
六
其实特别想知道的是，在被“牵出”的那一刻，这个无名的小妾心里是怎样想的？又是怎样的感受？
个人以为，那个鬼故事更真实一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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