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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苦 路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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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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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苦难道是白忍受的吗?              托马斯·曼

    爱情在不知不觉中产生了。什么时候开始的?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一般而论,这件事
对他们为说,出现得是有点过早了,因为他们都才十九岁。不过,仔细一想,也有情可原。
可为他们一同出生在高家村,从光屁股一块玩到懂得害羞的年龄,一起背着书包上村小学,
又一起背着铺盖卷进城上中学,直到眼下高中毕业,并且报考了同样的大学和专业。现在他
们正处在一种焦躁不安的等待中。十几下抽的朝夕相处,加上这几年洪水一样的爱情电影的
熏陶,少男少女心灵中那根神秘的琴弦终于被拨动了,并且弹出了第二组不那熟练的、然而
是异常美妙的和音。

    大年是前村高仁山二小子。他和他那老实巴结父亲一样,带着一身淳朴的、倔强的憨
气,就像黄土里长出来的一株高粱。当然,这种人往往有一种别人很难比得上的品质,那就
是非常有耐力,能经受得住摔打。这一点也像田野里的高粱。如果各位有机会大旱之上,到
中国北部的山地里一走,就会看见,当许多植物被烈日烤晒得蔫头聋脑时,吸有高粱却倔强
地挺着它的腰杆,并且会在秋后捧出一穗红艳艳的颗粒来。

    就说大年的父亲高仁山吧,虽然岁数已经不小,但硬是一个人强撑着,用辛勤的汗水供
两个小子上学,非让他们求得“功名”不可,大小子前年考大学名落孙山,已经收心务农
了。可他并不灰心,继续向乡亲们发誓,要把他的大年送进大学门。大年这孩子虽然并不特
别聪敏,倒也像他父亲一样的股牛劲,靠着勤奋,学习一直也还是很出众的。

    小丽却是另外一种孩子,聪明、伶俐,活泼得像一只小山羊。她虽然也是土生土长的农
村娃,但非常富于幻想。就说她和大年爱情(姑且这么说吧),也是她首先主动表示的,并
且有一次在星期六回村路上,还逗得大年电影里那些恋爱的人那样,在后面追着她跑。她
呢,一边跑,一边嘻嘻哈哈地表演了一些淘气的所谓“慢镜头”动作……

    在这些日子里,憨厚的大年已经感觉到自己成了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他恋爱了,这就意
味着孩子时代的结束。他爱小丽,如同爱明丽太阳。可异他爱得太认真,太迷恋了,以致影
响了他最后一年的学习。不久他就将知道,他为此将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当然,就我们来
说,是可以原谅的:因为我们在凶这磁年龄的时候,也往往不能完全把握住自己感情和行
为。但一个人的痛苦和不幸,往往就在这时候开始,而真正的人生,也许就在这时候开始。

    一霹雳击倒了高大年:他没有考上大学!他落榜了!

    这天,当确切的消息传来以后,他一个人跑到村前的打麦场上,痛苦而麻木的躺倒在一
堆乱草里。他儋,他妈,他大哥,都先后跑来了。他们拍他寻短见。三个亲人围成一圈,一
个个满脸晦气地蹲在他面前,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一个接着一个叹气。这更使他的痛苦加
深了。唉!他辜负了眼前这三个人对他付出的辛劳和寄予的厚望。

    “我早看出来,你让小丽把你耽搁了……唉!你这糊涂小子!本来就应该先立业后成
家!再说,你还是个娃娃嘛,不好好学习,能出息吗……”父亲两只粗糙的手互相搓揉着,
诉说着心头的怨气。“那是个妖精!他大哥咬牙齿地说。

    “不怨她!他一下子坐起来,脸上带着种愤怒的表情。他不能容忍他们用这样一种轻藐
的态度对待他视为神对的小丽。他虽然因此而没有考上大学,但他并不后悔他的爱情。这倒
决不是一种孩子气:因为我胶知道,他一直是非常认真地看待这件事的。他父亲也愤怒了,
一闪身站起来,激动得两片嘴唇直颤,睦来他真想破口大骂,但气极了反倒找不出一句话
来,他只用长满老茧的手狠狠摸了一把胡茬脸,拧转身就走。仁山老汉一边走,一边叹息,
往日倔强的头颅低垂到胸前,那神态等于明白地向乡亲们宣告:他望子成龙的梦想已经彻底
破灭了!这时,时光正值中午,夏末初秋的阳光仍然热辣辣地照耀着大地。大年呆坐在土场
上,汗水在那张像高一样红扑扑的脸上流淌,两只手在泥地上抠来抠去。他妈在来边流泪。

    他硬劝说他妈回了家。他让她放心:他决不会自寻短见,他只是想一个人在这里静静地
呆一会。

    当然,他让他妈离开这里还有一个更主要的原因,因为他看见小丽正从县城那边的公路
上走回来。她要回家,必然要经过这个土场。他眼前升起了另一颗太阳。痛苦暂时又被一种
莫名激动所淹没。他等着她向他走来。

    她走来了。她显然没料到会在这儿碰到他,脸上明显地带着一种惊讶——也许这样说不
准确。但这种难以描述的表情很快就消失了。她立即兴历地掏出了一张纸片在他眼前晃了
晃,用颤抖的声音说:’我的录取通知书!省师范大学化学系,是报考的第二志愿……”她
也才十九岁,根本不能在一个遭受巨大痛苦的人面前掩饰自己的欢欣。当她明白过来她这一
举动的不妥当的时候,已经为时过晚。她可怕地发现,她面前这个人脸一下子变得像死灰似
的惨白,接着,听从坐到地上,双手抱住了脑袋。“我过几天就得走,报到时间很紧……”
她开始尽量掩饰她的激动,但声音仍然在颤抖着。

    “咱们将永远是好朋友。”别看她年龄小,倒也学会了一点世故。她这句话实际上暗示
了一种明确的思想。

    可惜老实巴结的他,听不懂这句话里的真实含义,反而被激动了;但她不等他开口,马
上又裤充说:“我们年龄都小,以前是闹着玩哩,本来,我真盼望我们一起上大学,将
来……我心里很为你难过。大年,你想开些,你的学习本来不错,可人的命运难说。当然,
我们将永远是好朋友……”

    唉!原来是这样。这一回他算真听懂了。他感到眼前的太阳一下子失去了那耀眼的光
辉。他用惨重的代价换来的竟是这么轻描淡写的几句话!

    在这短暂的一刻里,就把高大年从童年保持到现在的所有天真都永远地扫除干净了。是
的,他第一次知道:人生实际上是多么严峻啊!他什么话也没说,用袖口揩去脸上的汗水,
像他父亲刚才那样,拧转身就走了。不过,他不他父亲那样把关在胸前,而是尽量地抬起
来,那神态等于明白地向全世界宣告:他高大年现在才真正成为一个男子汉了。

    痛苦……这是不言而喻的。这双重的打击,就是搁在饱经世故的成年人身上,也够沉重
的了,何况他才十九岁——

    严格说来,还是一个孩子哩。

    他原来就为多说话,现在完全沉默了,像个哑巴,一声不吭地跟着父亲和哥哥,开始了
艰辛的劳动生涯。好在村里已经包产到户,大家不在一块干活了,他的不快了只有家里人才
知道。他尽量躲避着外人。

    黑夜,他大睁着眼睛睡不着觉。于是就披上冬天才穿的棉袄,偷偷从家里溜出来,独自
一个人在村前的河湾里漫无目的地走动,活像一个夜游神,小丽的影子无时无刻不在纠缠
他。他想恨,但又恨不起来,因为过去那些无限美妙的感情仍然在他心头温柔地盘缠着,一
丝儿也剪不断。

    但是,更痛苦的是,他觉得他愧对了一个好时代。眼下国家正需要有知识的人才,而他
又多想为祖国做一番大事业呀!四个现代化对有些人来说,只不过是个口号罢了,但对他这
样的热血青年来说,却是一件实实在在的事。他知道,未来一个极其重要的时期,需要他们
这一代人充当祖国的脊梁,可是他却在这个时候遭受了不幸!

    “我太痛苦了……他想。

    “但是”,他又想,“难道我就这样甘愿让痛苦的火焰把自己给毁了?不该啊!正因为
我如此痛苦,我才要争一口气!不仅要好好劳动,还应该好好学习!小丽,我总有一天还要
此见到你,你等着看吧,当我再见到你的时候……”他这样想着,牙齿便在嘴里咬得格崩崩
价响,两只物也不由得握成了两只拳头。年轻人的血液又在他周身沸沸扬扬,一种新的意识
终于在他的头脑中苏醒了。

    他仍然沉默寡言,拚命劳动。

    不久,高仁山老汉发现在他们出山干活的路上,到处栽着一些小石片,上面用白粉笔写
着一些“洋字码”。老汉认出这不是中国字,而又写在这山野里,弄得心惊肉跳,以为是出
了外国特务,他把这件神氦的事告诉了老婆却不以为然地对他说:“你没看咱们茅而里的石
头上也写着?”

    大儿子忍不住笑了,对父亲说:“你真可笑!外国特务路到咱这里干啥呀?‘特务’就
在咱家里。那是大年写的英语单词。”“那是怎啦?”父亲问大儿子。

    “怎啦,他还想考大学!”

    老两口惊讶地张开了嘴巴,仁山老汉摇摇他那已经苍白了的头,说:“还是好好劳动
吧,咱先人的坟墓没得着好风水!”

    不管怎样,大年重新奋发起来。他首先从他考得最糟的英语开始复习。他不愿意呆在家
里埋头学习,以免不了解内情的人把他看成个二流子,知道内情的人又乘机笑话他。他有他
的自尊心。但是这种学习是极其艰难的。每当他背着一捆庄稼从山上下来时,汗水腌疼的眼
睛已经分辨不清他栽在路边小石片上的那些英语单词了。但他仍然拚命完成每天的学习计
划。日月流逝,他变得像一个苦行僧一般,经常累得眼睛迷迷糊糊,走路摇摇晃晃,头总是
有敢无力地耷拉着。但是,他觉得自己的的精神却从来也没像现在这样高扬过,看吧,他走
路念念有词,他上厕所念念有词,他在煤油灯前伏案演算,常常因打盹把头发烧着,满头一
片焦黄……所有这一切,他都忍受着。有时,痛苦的浪潮猛然又袭上心头,折磨得他死去活
来。每当这时,他就在心里默念着那句话:“当我再见到你的时候……”此刻,痛苦也正的
折磨着另一个人。这不是别人,正是小丽她妈。冬去春来,冰雪消融,土地解冻,大地又孕
育着一种勃然生机。可是这季节,对一关节炎病人却不是好兆头。

    小丽她妈每到这时,腿关节就疼得像钢针扎着一般。今年开春尤其严重。寡妇算不上幸
福,也算不上不幸。丈夫虽说过世太早,她亲爱的女儿却考上大学。回忆往事辛酸不少,瞻
望未来倒也甜甜的:再熬上几年,等小丽大学一毕业,她就好跟上女儿享福去罗!但是,眼
前的日子的确不好过。身边没有一个亲人,而土地都分到了户,庄稼谁给她种呀?过不久就
要耕地,她不知又该求村时机哪一家。要是往年,她不熬煎,有高仁山一家人哩。如今还有
什么脸面去求他!

    这一天,她到沟底的水井去提水。返回时,该死的腿走到半坡上,疼得怎么也走不动
了。她把水罐放到路边,双手抱住膝盖,嘴一张一张的,就差没放开声哭了!

    偏巧这时高仁山父子三人正从后山沟里回来,在河那面的小路上往自己家里走。他们三
人都看见了河这边的情景。

    大年他哥显然幸灾乐祸了,瞧他嘴一撇,照旧往回去,大年看了看父亲,父亲低倾着头
也只顾走路,装作没看见什么的样子。大年站住了。他望着前面走去的父亲和哥哥,心里很
不是滋味。父兄埋头苦干的精神令人肃然起敬,可那狭隘的农民意识又多么叫人不能尊敬。

    他独自默默地拐到河湾的小路上,向小丽她妈走去。他是个遭过痛苦的人,因此也说同
情眼前这个有病痛的人,尽管他的痛苦正是她的女儿带来的。

    他来到老妇人的面前,一句话也不说,提起她身边的水罐。小丽她妈痛苦的脸上,一下
子涌上了难言的表情。但她只是在后面说:“年娃,门开着哩,热水瓶里有开水,桌子上有
茶,抽屉里有纸烟,娃自个寻着吃。我这阵腿不灵活,走不快呀……”说着声音便哽咽了。

    他提着水罐进了她家,把水倒进瓮里。

    他往出走时,忍不住朝墙上的相框里瞥了一眼。是她,站在大学门口的校牌下,脸笑得
像一朵花,几乎完全不像原来的模样了……他尽量克制着,不让眼里的两包泪水涌出来。

    他出了院子,在以前经常等待沁丽地地方站定。一切过去的印象是那么近,那么清楚,
又是那么远,那么模糊……

    他看见小丽她妈正一瘸一拐地从坡里上来了,嘴里不停地呻吟着。他于是很快从另一条
路下坡。他不愿看见她那痛苦,也不愿自己痛苦的你让她看见。

    第二天早晨,他父亲把农具准备好了,让弟兄俩跟他去耕地。他走到父亲面前,说:
“先去给小丽家耕吧!”

    他的话惊呆了两张粗糙的农民的脸,他哥忍不住说:“你羞先人哩!那还是你的丈母娘
吗?”

    “你不愿去,你就滚!”他突然发火了。

    他哥把犁一摔,进屋去了。

    他转脸去看他爸。他看见什么了?啊,挂在那张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的皱脸上的,是一
丝内疚的表情。善良、纯朴的本性又在老人身上复苏了。谁也没有料到,去年落榜的高大
年,今年却考上了北京一所著名的大学。是的,他考上了。为了这一天,他痛苦了一年,奋
发了一年。他在这一年付出的艰辛,山上的小路,路边的小石片,家里的煤油灯,比他周围
的人更清楚。

    当他捧着大学录取通知书从县返回时,又一次来到村前的打麦场上,让身子躺在堆金黄
的麦秸里,尽情地让欢乐的眼泪刷刷的流淌。他爸,他妈,他大哥,都先后跑来了。他们也
者知道考上了,三个亲人围成一圈,一个个满脸喜气,蹲在他面前,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别的什么也没说,只对哥哥说了一句话:“哥,我走后,小丽家有些活要你帮着做
哩,她妈腿不好……”

    他哥又高兴又尴尬地对他直点头。

    他告别了亲爱的高家村,告别了雄伟壮丽的黄土高原,乘罢汽车,顺着涓涓的溪流,沿
着滔滔的大河,出了山,出了沟,驰过无边的平原,进了车水马龙、繁华喧嚣的省城。

    他在火车站附近存放了小件,买了当天去北京的车票,然后就想着去师范大学看小丽,
离上火车还有六七个钟头,他有足够的时间。他提着一包炒得金黄的家乡南瓜籽,搭上了去
师大的公共汽车。师大坐落在郊区,是这路车的终点站。他下了车,心狂跳着,向校门口走
去。这地方虽然没来过,但并不陌生,他照片里见过。当他走到小丽照相的校的校牌下,猛
地站住了。

    “我来这里干什么?”他突然问自己。

    他的心感到一阵隐隐的刺痛,为自己感到羞耻。他知道,他想见小丽,分明夹杂着一种
说不清楚的心理因素:莫把人看扁了!这岂不是无言的报复吗?

    “我怎么能这样!”他开始在内心里严厉地谴责自己。他想:我确是忍受了巨大的痛
苦,但痛苦的火焰同时也烧化了痛苦本身,使我在精神上和生活上都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境
界。是的,我曾痛苦过,但因此也得到了了幸福。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不该再对小丽抱怨,
倒是该感谢她—尽管这一切是多么地令人辛酸!他双手把那和袋南瓜籽捂在胸前,靠着墙,
闭住眼睛,让不平静的内心平静下来,然后,毅然搭上一辆进城的公共汽车,返回市里。他
来到市中心邮局,匆忙写一张字条:“小丽,请你尝一尝咱家乡的南瓜籽,大年。”

    他把字条塞进口袋,在柜台上拿起缝包裹的针线,笨拙地缝好这袋南瓜籽,写上地址,
寄了。

    傍晚,当美丽的夕阳在城市的一边沉落的时候,去北京的直快列车开动了。车轮的铿锵
声越来越快,越来越响;大年淳朴的脸紧贴着车窗,望着广阔的平原和无边的蓝天,眼里涌
出了两颗亮晶晶的泪珠。



    1981年12月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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