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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春入夏,只需一场冷雨的功夫。
1504年的大半个春天,沈周都是在苏州城外的有竹居里度过的。入春以来,他已卧病在床一月有余。
第二天一早,沈周踉跄着下床,独自拄着藜杖踏出房门。是日絮风吹面,子规声啼。他穿过桃李园,行至小桥西,沿路只见林花净尽,落红满地。
不见花开而遇花落,78岁的沈周心中怅然,当下作《落花诗》十首(后又增至三十首)。归家他又将所见所感绘成丹青,于是就有了这幅《落花诗意图》。
雨过天晴,升腾的水汽迷濛了远山,只露出浅青色的轮廓。绿树聚而成荫,青苔爬上岩面,已然一派初夏光景。
红白色的花瓣落在青石岸上、小桥下,流水载着落花穿过碎石,带走春天的证据。
一个老人佝偻着身子,倚杖独立。画家省去了老人面部所有的细节,只是让他安安静静地融在空山雨后的氤氲里。
如《夜坐图》中呈现的范式,沈周习惯在图画的空余处题上一大段的诗文作注解。此刻他依然有无数话要说,就像他在后来那30首《落花诗》中倾泻的那样:
“是谁揉碎锦云堆,着地难扶气力颓。”沈周扶着藜杖,屈身想要拾起零落的花朵,却因老迈,只一会儿便力气耗尽。但他仍觉得“万宝千钿真可惜,归来直欲满筐携。”
雨后的远山“千树何曾剩半株,芳魂惆怅与时殂。”沈周年轻时结交了颇多志同道合之士。然而到了晚年,老友、亲人一一早他而去,尤其是近年知交文林(文徵明父)、爱妻和长子的接连离世,更让他黯然神伤。
“盛时忽忽到衰时,一一芳枝变丑枝。”他年过古稀,花开见一次少一次。但他也明白寿命有定数的道理,用“春如不谢春无度,天使常开天亦私”安慰自己。
然而在给这幅图题跋时,沈周却似一时语塞。他只在右上的角落写下“山空无人,水流花谢”。
将万种情愫凝炼成不带任何主观色彩的寥寥八字,是这位吴门宗师的克制。
点到为止,哀而不伤,言辞有尽,余韵无穷。也正因如此,后世的观者可以不必囿于画家的经历,而从中看见自己。
很快,沈周的《落花诗》流传开来,吴中文士无不叹绝,纷纷依韵而和。然而大部分的诗作或缺乏才情,或只是附庸风雅。只有唐寅,像写血书一样和了30首。
唐寅曾同文徵明一起,跟随沈周学画。就在《落花诗》传遍江南的这一年,他35岁。
五年多前,唐寅因牵涉进科考舞弊案而被罢黜为吏。以之为耻的他决意仕宦,他放浪远游,希望在名山大川中寻找慰藉。
然而游历归家后,得知罢黜消息的妻子离他而去,亲弟弟坚持与不事生产的他分家。唐寅大病一场,生活陷入贫苦,为人却愈加放浪。
通过卖画、替人写墓志铭攒下了些许银钱,分家后的唐寅正打算营建桃花庵。看见老师的那30首《落花诗》,回想经历的种种坎坷,他胸中的愤懑、不甘、伤心、淡然都借这一诗题喷涌而出。
“夕阳黯黯笛悠悠,一霎春风又转头。控诉欲呼天北极,胭脂都付水东流。”转头的除了春风,还有他的命运,那个令众人侧目的少年天才也没能逃过中年危机,多年努力都付水东流。
“刹那断送十分春,富贵园林一洗贫。”被寒雨一洗而净的不只是春色,还有他的钱囊。不过就算一贫如洗又怎样呢,照样可以心怀坦荡地“日高都做晏眠人。”
“桃花净尽杏花空,开落年年约略同。自是节临三月暮,何须人恨五更风。”抱怨之余,他还要自我开解:花开花落自有定期,就像人生有起有伏,又何必总是怨天尤人。
两年后,桃花庵落成。唐寅写下了那首脍炙人口的《桃花庵歌》,开头唱道: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每逢花开,唐寅遣人将树上盛开的桃花拿去卖了换酒,江南才子们相聚于桃花庵内赏花赋诗。而到了暮春时节,落在地上的花瓣又被他命小僮一一拾起,装入锦囊之中葬于药栏东畔,并作落花诗相送。
沈周带红了《落花诗》,唐寅加入后又让“葬花”成为一种新的文学象征。后世的红学研究者就往往将《红楼梦》中“黛玉葬花”一节的灵感追溯至唐寅。
其实从1504年的那场落花中获得灵感的不只曹雪芹,启发他的也不仅是唐寅。
1677年,23岁的纳兰性德痛失爱妻卢氏,写下无数伤心之语。相比《饮水词》中其他词作,这首《山花子》显得有些冷门,却极耐寻味:
林下荒苔道韫家,生怜玉骨委尘沙。
愁向风前无处说,数归鸦。
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
魂是柳绵吹欲碎,绕天涯。
又10年过去,曹寅(曹雪芹祖父)、张见阳、施世纶相聚曹家旧宅楝亭,秉烛夜话。
期间三人畅叙旧情,谈及故人,曹寅感慨万千,作诗云:
忆昔宿卫明光宫,楞伽山人貌姣好。
马曹狗监共嘲难,而今触绪伤怀抱。
……
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曾知?
曹、张、施三人与纳兰性德是少年时的知交,他们曾同在宫中担任侍卫,情谊深厚。当年好友本应壮年力盛,然如今独少容若,不免相对怅然。
为那急促的“一宵冷雨”所葬之名花,原来还有容若自己。
近百年后,和珅将《红楼梦》呈给年迈的乾隆。皇帝阅后感慨:“此盖为明珠(纳兰明珠,纳兰性德之父)家事作也。”
《红楼梦》中故事的原型众说纷纭,亦不在本文的讨论范围之内。只是那“一宵冷雨葬名花”的词句,却成为无数才子佳人的诗谶。无论是纳兰性德,还是曹雪芹笔下葬花的黛玉都不能幸免。
1818年,沈、唐等人的《落花诗》传至日本。大诗人中岛棕隐编刻《明贤咏落花诗》一卷,收录沈周、唐寅、文徵明、徐祯卿等人的诗作,并自和30首附于卷末,在文艺昌盛的江户晚期再掀唱和落花的风尚。
如今这些往事多已不再被提起,1504年的满地落红也早被时光洗净,惟剩“山空无人,水流花谢”的静谧。
注:关于沈周作《落花诗》时间争议颇多,姑取文徵明《和答石田先生〈落花〉十诗》中的记载为据。
来源 / 吃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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