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王四十二年的十月,咸阳城里,第一场雪已经飘飘扬扬地落下,这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似乎预示着什么大事发生。
果然,只见城外,灵幡舞动,哀乐不绝,一支宏大的人流,正蜿蜒几道,绵延数里,行走在路上。
这支队伍中有将军,有士兵,有战马,有战车,细看之下,每个人的武器都是新的,每个人的衣服也都是新的,这绝对是如假包换的一支正开赴边境的精锐之师,但奇怪的是,每个人的表情却都完全不象是要打仗。
他们中有人或愁眉,或垂泪,有人或顿足,或捶胸,个个都是哀伤不已。
在队伍后面的车上,放置着许许多多真人大小的陶俑,仔细一瞧,令人吃惊的是,这些陶俑的样子几乎和前面行走的士兵一模一样,甚至连每个人的高矮胖瘦都能一一对应。
此刻所有旁观的人都立刻明白过来,这是一支送葬的队伍!
如此庞大的送葬队伍,似乎只有国君才配拥有,难道是秦昭王驾崩?
不是!
却看队伍前头那面大旗之上,绣着个硕大的“芈”字,原来下葬的正是秦昭王的母亲——秦宣太后!
芈是楚国的国姓,宣太后本是楚女,这是历史上一个极富传奇色彩的女人。
登上权利顶端的女人
时光倒退几十年,那时的宣太后还是个天真浪漫的小女孩,从楚国的贵族家庭刚刚嫁入到秦宫之中,她丈夫是秦惠文王,一进宫便给她封了“八子”的官衔,相当于一千石的朝官。
芈八子是幸运的,她的美貌获得老公的宠爱,她很争气,一下子为秦惠文王生了三个白白胖胖的男孩。
芈八子也是不幸的,她的头上还有皇后,夫人、美人、良人,她注定不能得到专宠,只能小心翼翼的生活。
芈八子更是危险的,老公对她的爱,随时可能杀死脆弱的她。
果然不幸的事情马上就发生了,秦惠文王还没有享受到多少老夫少妻的乐趣,便过早地离开人世。
惠文王的嫡妻终于找到了发泄她长久愤怒的机会,她要折磨一切她的情敌,她也要别人尝尝到她曾经默默忍受的痛苦。
芈八子首当其冲,便是第一个受害者,她的大儿子嬴稷,很快就被命令作为人质,送到遥远的燕国。
那是芈八子头一次感觉到生离死别的痛苦,世间最大的痛苦莫过于你爱一个人,却又见不到他。
宫廷的争斗,政治的残酷,让芈八子头一次明白,世间不只有爱情、亲情,一个人要生存,必须学会比别人更冷酷,更残忍,特别作为一个失去丈夫的女人。
那一刻,仇恨便在她的心中发芽、生长,每一天都在加重,每一天都在加深!
但她只是一个女人,又能怎么做呢,现在当政的秦武王可是秦惠文王嫡妻的儿子,她的仇恨只能深深埋在心底,她的伤悲只能苦苦咽在喉中。
只有一个人懂她的心思,并时常来安慰她,这个人叫魏冉,是她的同母异父弟,此时正在秦国担任要职。
魏冉臂力过人,豪爽猛断,与秦武王关系很好,时常陪武王一起习武,他凭借战功卓著,被任命为秦国历史上的第一位“将军”——当时秦国最高职位的武官。
芈八子不能要求弟弟做什么,魏冉也无法帮助姐姐,他只能时常去深宫之中看望看望她。
每次魏冉走的时候,芈八子都叹了叹气,看了看那高墙外的柳杏,心想,我这辈子恐怕就只能这样了!
可是人的命运,说变就变,冥冥之中似乎受到上天的安排。
一个小小机会的出现,芈八子的人生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一天,秦武王与大力士孟说比赛举“龙文赤鼎”,结果折断胫骨,双目出血,到了晚上,便气绝而亡,年仅二十三岁。
这个消息传出,秦国顿时乱作一团,因为秦武王无子,属于突然暴亡,因此围绕新君拥立问题,各派势力开始了明争暗斗。
首先是秦惠文王后和秦武王后两婆媳发话了,要拥立公子壮为王。
这事本来是无可争议的,公子壮是秦武王的同母弟,秦惠文王后的小儿子,根正苗红,言正名顺。
但是燕国听到这个消息后,却突然想浑水摸鱼,插上一脚,谋取私利,赵国此时也有相似的想法。于是两国派兵把在燕国为质的公子嬴稷一路严密保护,送回了咸阳。
芈八子见到儿子,悲喜交加,喜的是这年幼不懂事的孩子,终于回到自己身边了。
悲的是,分离这三年,每天都在牵肠挂肚,这种日子会不会重演?
不能,决不能!
芈八子,暗下决心,她不可以第二次失去儿子。
有了外邦强国的鼎力支持,她便初步有了和惠文王后较量的底气,可是要真正战胜对手,还需要一个手握实权的帮手。
魏冉这时坚定地站在了姐姐这边。
作为最高职位的武将,魏冉的立场至关重要,说什么根正苗红,道什么名正言顺,这些在武力面前都那么虚弱无力,站不住脚。
嬴稷终于幸运地被母亲和舅舅,送上了秦王的宝座,他就是秦昭襄王。
失败的一方总是不甘心就此放手,特别是那些久居高位的人,往往一下子适应不了地位的落差,公子壮为首的一伙势力,不久就密谋了叛乱。
这次,魏冉没有给他们留任何情面,率兵很快平定了这场“季君之乱”。
如何处置失败者,便是胜利者的战利品。
几年来,在芈八子心中早已生根发芽的仇恨,此刻淋漓尽致地发泄出来。
倒霉的公子壮、惠文后,以及其它的惠文王王子们,都被杀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个活口。
唯有那秦武王后,留了一条活命,被赶回娘家魏国,也许是因为芈八子生了怜悯之心,那秦武王后也是年纪青青便守了寡。
原谅她,她只是个女人
在一片血腥之后,芈八子也许会梦见死去的老公秦惠文王,老秦王一定会责问她,为何杀尽他的子子孙孙。
芈八子估计无言以对,她只能默默地向秦惠文王忏悔:“原谅我,我只是个女人,我只想保护我的孩子。。。”
秦昭襄王继位时,年尚幼,于是三十岁出头的芈八子,便独掌大权,成为中国历史上垂帘听政的第一人。
为了巩固自己的势力,她任魏冉为相,控制兵权,又封他为穰侯。
同父的弟弟芈戎,则被封华阳君。
另外两个儿子,一个公子市被封为泾阳君,另一个公子悝被封为高陵君。
这四人合称“秦国四贵”,把持朝政,令从己出,显赫无比,以致当时的东方六国,只知秦有四贵,不知秦有昭王。
除此之外,她还把娘家的族人向寿从楚国接过来,后来也提拔成秦的相国。
从此,秦国便成为她一人的天下,一家的私产,一个柔弱的女子,此刻一跃成为万人之上的女主,千万人的性命在她的手中,万千人的贵贱由她定夺。
她为秦国是做了许许多多好事,可那些是她为别人做的,她不是神,也不是仙,更非草木,她是人,是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的女人,她也需要为自己打算。
三十岁是女人多么美好的时光啊,不青涩,已经学会享受这个世界,不老成,正是人生最壮年的时刻。
可是,后宫的走廊,她独自走了一遍又一遍,床上的孤枕,她黯然睡了一天又一天。
道德和情感,一条是红线,一条是黑线,她总是位于其中,不知道该往哪边走。
激情与责任,一边是火焰,一边是冰雪,她总是两边煎熬,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愁苦时,只有听听来自家乡的音乐,高山流水,从哪里希翼找寻早年烂漫的记忆。
她本是一个楚人,楚人天性就是不拘一格,楚人天生就是潇洒无羁。
不是有句话嘛:“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千万个人都向她低头,万千个人都顺她的意。她为什么要为别人活着,为什么不能为自己活着。
漂亮的女人,男人可以喜欢;漂亮的男人,女人为什么不可以喜欢?
即使不去占有,戏弄一下,总可以吧!
于是《战国策.韩策》里记载了这样一件事:
楚国伐韩,韩国惊恐,派使者向秦求救,其中有一个人叫尚靳,宣太后见他一表人才,要求单独召见他。
见了面后,尚靳也不敢看她,一直低着头说明事由,请求秦国出兵救援。
宣太后见他这么害羞,不由得心中大乐,便想戏弄戏弄一下他。
她走近尚靳,掩嘴笑道:“我与先王生活在一起的时候,他睡觉时,如果只是下半身压在我身上,我就承受不了;如果是全身压在我的身上呢,我就不感到重了。这是为什么呢?因为这样做重量比较分散,对我有利!你现在来求我救韩国,那对我们秦国到底有什么好处呢?”(宣太后谓尚子曰:“妾事先王也,先王以其髀加妾之身,妾困不疲也;尽置其身妾之上,而妾弗重也,何也?以其少有利焉。”)
不知道当时尚靳听了这话后,是什么反应,不过结果却是宣太后断然拒绝了他出兵的要求。
也许宣太后本来就没有任何出兵的意思,只是想戏弄戏弄一下这年轻的帅小伙,打发一下这无聊透顶的宫廷生活。
也许是这个帅小伙,会错了宣太后的本意,做出了不雅的言行,因为他还分不清挑逗和勾引的区别。
挑逗,是为了展现魅力;勾引,却是为了得到对方。
对于一个身份、地位与己悬殊的外国使者,宣太后绝不会委屈自己,放下尊严,去勾引对方,她只不过想在这个年轻人身上做个试验,试试自己还有没有从前的那股魅力,别人是否还能抵挡得了她的诱惑。
如果她得逞,那么马上她就觉得索然乏味了,会假装愤怒地突然转身离开,留下那人不知所措地目瞪口呆。
女人就是这样善变,只有碰到她真正喜欢的,才会彻底投入。
自古美人爱英雄,宣太后喜欢的人,并不是汉人,而是一个匈奴人,他粗犷豪放,是苍狼的后代,是草原的骄子,他胸怀博大,是男人中的男人,是匈奴人的王。
宣太后和匈奴义渠王,这两个本是天南海北的人,注定在命运中有一个交集。
自从义渠王来咸阳参拜新君的那一天开始,两人就被彼此深深吸引,他们突破地域的阻隔,突破民族的界限,毅然走到了一起。
这段爱情延续了整整三十年,不过从它发生的那一天起,就注定没有结局,注定只能以悲剧收场。
也许有多少次,匈奴王想带着宣太后离开咸阳,去到关外,放马牧羊;也许有多少次,宣太后想和匈奴王远走高飞,来到边塞,织布缝衣。
但是她能离开她的国家,离开她的亲人,离开她的孩子吗?
不能!
理智终究战胜了情感,道德还是打败了情欲。
为了她的孩子,为了她孩子的国家,她什么都可以失去,什么都可以不要!
于是三十年后一个黄道吉日,宣太后邀匈奴王到甘泉宫去“度假”,在这里她埋伏下士兵,一举将毫无防备的义渠王捉住并杀掉,接着她又派兵扫荡匈奴义渠王的老巢,将甘肃宁夏一带的领地全部收入囊中。
战国末期,当赵国、燕国一直苦于匈奴犯边之苦的时候,秦国的北境却相对安宁,这不能不说是宣太后留给子孙后代的一笔财富。
可是,谁又想过,当她亲手杀掉匈奴王时候,内心有多么痛苦呢,根据司马迁记载,她曾为匈奴王生过两个孩子,所以她杀掉的不仅是她的爱人,也是她孩子的生身父亲。
匈奴王死的时候,一定无法原谅宣太后,但是宣太后又有什么选择呢,她为了她的孩子,为了她的国家,只能这么做,她唯一能补救的,也许只有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向匈奴王的在天之灵默默忏悔:“原谅我,我只是个女人。。。”
这样大义灭亲事情,宣太后并非只做一件,楚怀王按辈分本是他的堂兄,却也被她骗到秦国给软禁起来,最后活活病死他乡,为秦国制霸天下又除去一个强劲的对手。
退居幕后,还政于子
宣太后垂帘听政四十一年,秦国在她的领导下,蒸蒸日上,将六国打得落花流水,被六国称为“虎狼之国”。
以魏冉为代表的“秦国四贵”在秦国呼风唤雨,为所欲为了四十多年后,却因为一个名叫范雎的魏国人出现,改变了这一切。
范雎当初在魏国时,曾因为得罪权贵,差点送了命,因此改名为“张禄”,在朋友的帮助,进入驿馆做仆役,有幸被出使魏国的秦使带回了秦国。
范雎到秦国之后,整整两年,始终得不到秦昭王的召见。
直到一天,他听说穰侯魏冉欲率兵经过韩、魏去攻打齐国,这才抓住良机上书昭王,请求面谈。
昭王同意了这次会面,用车悄然把他接入宫中。
一见昭王,范雎并没有激动地直接道出自己的来意,而是用试探的口气,说:“臣在魏国的时候,听人说,齐国人都只知道有田单,不知道有齐王;还听说,秦国人只知道有太后、四贵,不知道有秦王。这都可不是好事啊!如今四贵擅行不顾、出使不报、击断无讳、目中无人,任由他们这样下去,国家便会危亡,今天的秦国,由太后、穰侯掌事,高陵君、泾阳君辅佐,秦王只是个摆设,似乎根本无足轻重,我怕以后的秦国就不归大王您的后代所有了!”
范雎这番话深深触动了秦昭王那根敏感的神经,他请范雎坐下,好生详谈。
范雎见昭王有了反应,心中暗喜,接着才道出自己的主张:“穰侯这次跨越韩、魏攻齐根本就是错误的决策。出兵少不足以打败齐国,出兵多了秦国的负担就会难以承受。一旦打败了,就是秦国的大辱;打胜了,却是他穰侯私人的功劳,而且由于太远,所占的地盘也无法有效管理,只会让韩、魏从中渔利。这样的蠢事为什么还要去干呢?”
范雎这一点破,秦昭王当即恍然大悟,心中大喜,以为得一贤人,于是不久便任命范雎为客卿,开始重用他。
自此,秦国慢慢施行“远交近攻”的战略,主攻三晋,分化齐楚,逐步推进。
另一方面,昭王又听从了范雎的主张,实行“固干削枝”的政策,开始剥夺四贵手中的大权。
穰侯便是第一个遭殃的人,昭王四十一年,魏冉被免去相国,由范雎代相。
其后,华阳君、泾阳君、高陵君相继被迫离开咸阳,失去权势。
至于宣太后,《战国策·秦策三》有这样的记载,“秦王惧,于是乃废太后,逐穰侯,出高陵,走泾阳于关外”。似乎说宣太后也遭到废黜,和穰侯他们同时失势。
但是在同一本书的《战国策·秦策二》,却又记载了完全不同的故事:
太后病将死,出令曰:“为我葬,必以魏子为殉。”魏子患之。庸芮为魏子说太后曰:“以死者为有知乎?”太后曰:“无知也。”曰:“若太后之神灵,明知死者之无知矣,何为空以生所爱葬于无知之死人哉!若死者有知,先王积怒之日久矣,太后救过不赡,何暇乃私魏丑夫乎?”太后曰:“善。”乃止。
上面这段话的意思是说:
宣太后快死时,躺在床上,下了一道懿旨:将来安葬她的时候,一定要让魏丑夫殉葬。
魏丑夫听说这个事后,寝食难安,想找人帮忙。
大臣庸芮听说后,便自告奋勇,去向宣太后游说,他见了太后,说:“太后,您说人死之后有知吗?”
太后说:“当然没有!”
庸芮道:“既然没有,那么您让活人殉葬,他也无法陪着您,反而不是白白丢掉性命吗?反过来说,即便人死后有知,先王在地底下早就一定积怨很深了,您认错补过还来不及,又哪有闲功夫去见魏丑夫呢?”
太后听了这话后,长长叹了一口气,便放弃了让魏丑夫陪葬的要求。
从这段记载分析,临死时的宣太后还能发出命令,让大臣为她殉葬,庸芮并没有去向昭襄王求情,而是直接向太后本人求情,说明她的权势还在,而且还不小,绝不可能是遭到儿子废黜的境况。
所以对比这两段记载,综合分析,宣太后应该只是年纪大了,于是退居幕后,不再过分干预国事而已。
至于穰侯罢相,四贵失势这些事情,想必也都是在她眼皮底下,得到她点头默许的结果。
因为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儿子,为了这个国家,她也不希望自己死后,因为王权旁落,秦国发生诸如政变、叛乱这类,兄弟手足相残的惨剧。作为一个饱受考验的政治家,这些事情她已经看得太多,看得太透。
秦昭王四十二年的十月,宣太后终于永远合上了她的双眼,儿子昭襄王为她举行了盛大的葬礼,甚至制作了许多真人大小的陶俑为其陪葬。今天就有人就怀疑,在陕西骊山附近发现的秦兵马俑,很可能就是宣太后的陪葬品,而非她曾孙秦始皇的。
宣太后这一生,爱过,恨过,悲过,喜过,受过很大的罪,也享过极大的福,如今所有的一切都已灰飞烟灭,留下来的只有史书上的那些只言片语,模模糊糊地向后人诉说着:一个多愁善感的美丽女子,如何在那叱咤风云的战国乱世,谱写自己令人惊叹的传奇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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