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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庄在浙行实考述

韦庄,字端己,京兆人,生于唐文宗开成元年(公元836年),前蜀武成三年(公元910年)卒于成都。他生逢唐末乱世,经历了黄巢之乱,求仕求食,流离颠沛,足迹遍及中原大地、大江南北,闽越湘赣、三秦巴蜀。年近六旬,始于唐乾宁元年(公元894年)进士及第,历任拾遗、补阙等职;天复元年(公元901年)入蜀,任王建掌书记,后成为前蜀的开国宰相。

他是晚唐五代时期的著名诗人和词人。他的诗作反映了时代的苦难,人民的痛苦,其描绘黄巢之乱的长篇史诗《秦妇吟》是中国古代文学史上少有杰作伟构;他的词作风格清丽婉转,是“花间词派”的代表词人。

广明元年(公元880年)黄巢起义之时,他身陷长安。中和二年(公元882年)秋冬之际,他离开长安,暂寓洛阳。中和三年(公元883年)春夏之间,离开洛阳,南下江南,入幕周宝。光启三年(公元887年)三月,周宝的镇海军发生军变,这年十月韦庄随周宝到达杭州,此为韦庄入浙之始。是年十二月底,周宝病逝于杭州漳亭驿,韦庄遂入住越州,后又移居婺州。从文德元年(公元888年)起至大顺元年(公元890年)止,其在浙大约有三个年头。这三年之中,韦庄从隐居乡野到求仕入朝,思想观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在他的一生之中是一个重要的阶段。现考其在浙之行实,述之如下:

一、暂住会稽  入幕浙东

《浣花集》卷五第一首诗题之下自注曰:“时在婺州寄居作”。 夏承焘《韦端已年谱》遂以为周宝离世之后,韦庄即入住婺州[ ],齐涛《韦庄诗词笺注》[ ]、任海天《韦庄研究》皆承之[ ],聂安福《韦庄集笺注》则以为是年居越州(即会稽)[ ]。细读同卷之中《江上题所居》一诗,夏说或有不妥,当以聂说为是,即其最初当为迁居越州(会稽),即今浙江绍兴。其《江上题所居》诗曰:


故人相别尽朝天,苦竹江头独闭关。

落日乱蝉萧帝寺,碧云归鸟谢家山。

青州从事来偏熟,泉布先生老渐悭

不是对华长酩酊,永嘉时代不如闲。


诗中有句曰“苦竹江头独闭关”。考《浙江通志》卷八九:“苦竹驿,《山阴县志》:去县二十九里迎恩乡有苦竹城。在唐时为驿,今废。”[ ]  苦竹江头自当在苦竹城或苦竹驿之左近。据《元和郡县图志》卷二十六“江南道二”, 唐代之时,浙东观察使理所为会稽,辖越州(治会稽)、婺州、衢州等七州,而山阴虽另为分治,然为会稽所属[ ]。韦庄曾居会稽(山阴),是为的证,时在文德元年春(公元888年),即周宝离世之次年春。

杭州本为周宝镇海军之地。光启三年(公元887年)十月当周宝来到杭州之时,钱鏐奉董昌之命驻军杭州,其即以部将之礼,出郊列阵迎接。唐代制度:藩帅郡府可自辟僚佐。而“自广明乱后,诸侯割据方面,竞延名士,以掌书檄。”[ ] 晚唐末世,特别是“布衣流落才士,更多因缘幕府,蹑迹进身。”[ ] 于是遂有“传食诸侯”之说。这对于士子们来说,其目的还是谋衣谋食,以解决生活所需。这时,董昌主政越州。周宝一死,董昌自当将韦庄延揽入幕。[元]辛文房《唐才子传》谓:“庄早尝寇乱,间关顿踬,携家来越中,弟妹散居诸郡。”[ ]  

董昌,杭州临安人。中和三年(公元883年)之后,为杭州刺史,光启二年(公元886年)十一月取越州,次年春为浙东观察使(治越州)[ ]。乾宁二年(公元895年)董昌自称大越罗平国,即皇帝位。《新唐书》将其列入逆臣传,然其在僖宗朝时,“为治廉平,人颇安之。当是时,天下贡输不入,独昌赋外献,常参倍,旬一遣。”[ ] 越州为浙东之地,虽然偏于一隅,但它平和安详,战乱之中应该说这是一个宜于居家的处所。

《浣花集》卷五又有诗《将卜兰芷村居留别郡中在仕》,此郡亦当为会稽郡。诗曰:


兰芷江头寄断蓬,移家空载一帆风。

伯论嗜酒还因乱,平子归田不为穷。

避世漂零人境外,结茅依约画屏中。

从今隐去应难觅,深入芦花作钓翁。


“兰芷江头寄断蓬,移家空载一帆风。” 诗中明确说出自己即将乘船南下,移居兰芷(属婺州兰溪),因之留诗一首,与浙东观察使中在仕之幕僚相别。

这时昭宗已于文德元年(公元888年)三月即位。《资治通鉴》曰:“昭宗即位,体貌明粹,有英气,喜文学,以僖宗威令不振,朝廷日卑,有恢复前烈之志,尊礼大臣,梦想贤豪,践阼之始,中外忻忻然。”[ ] 当时不少人寄希望于昭宗之中兴,于是“故人相别尽朝天”,都远赴长安谋职去了;但是在韦庄看来,其时内有宦竖,外有强藩的状态并未改变。此时之政局仍然不过如同东晋永嘉时代一般,内乱外患,不绝如缕,中兴之期,希望渺茫,忻然高兴,不过徒然而已。于是,他虽钱帛短缺不丰,却醉酒度日。他日日“嗜酒”,而今“归田”,皆是因为时势不靖,战乱未消。他的目的是归隐而去,难觅其踪,那么所去之地当与会稽要有相当的距离。据《元和郡县图志》卷二十六:婺州(治东阳),即今浙江金华。 “正北微东至越州三百九十里。” [ ]。如此,则会稽与婺州相距有近四百里之遥。在古代的交通条件下,这的确是一个难以寻觅、宜于隐居的处所了。

聂安福虽然主韦庄曾居越州(会稽),但却以为韦庄此诗中所谓“留别郡中”为其从“婺州幕职移居兰溪”[ ],此诗则为居婺州之后所作,此论或有不当。如上所述,韦庄入幕当在会稽。据《元和郡县图志》卷二十六:婺州治东阳,兰溪距东阳不过五十里。咫尺之遥,似乎也难以称“隐”。而从会稽到婺州,远离政治中心,去州四百四十余里,“避世漂零人境外”,这才有点隐居的意味吧。诗题中未写郡名,或为即席赋诗,不需再言也。

二、结友贯休 谈玄论佛

夏承焘先生以为韦庄“寄居婺州,当即在去年自昭义还金陵之后”,失于详考,已如上述;然谓“端己此时避乱,何故远客婺州,或与(贯)休有关耶。”[ ] 此言则有据可考。

释贯休,字德隐,俗姓姜氏,婺州兰溪县登高里人。唐文宗开成三年(公元838),休七岁,投婺州兰溪县和安寺圆贞禅师,出家为僮侍。后與齐已、皎然皆以詩聞名,並稱為“唐三高僧”。

据田道英《贯休生平系年》)[ ],唐宣宗大中十三年(公元859),贯休二十八岁,西至荆湘一带,曾与当时南楚才人一起写诗赠轩辕集,诗名耸动于时。后漫游各地,中和四年(公元884年)左右,贯休返婺州主持戒坛。天复二年(公元902年)贯休入蜀,受王建礼遇,号禅月大师。

贯休在成都时与韦庄成为诗友,唱和甚多,《全唐诗》存诗三首。其《和韦相公见示〈闲卧〉》诗中有句曰:“脱颖三千士,馨香四十年。”诗中赞美韦庄才能超群,脱颖而出;二人的友谊如同美酒,醇厚馨香,历经四十年之久。由此上推四十年,即公元862年。其时韦庄侨居虢州,亦有南下荆湘之举。[ ]。韦庄与贯休初次相识,应该在贯休西游荆湘、韦庄南下荆湘之时。所谓四十年者,乃约而言之也。此时,韦庄则屏居婺州兰溪,两人再度相会。

贯休入蜀之后,韦庄与贯休第三次相会,其《和韦相公话婺州陈事》[ ] 诗述及二人当年婺州之情事。诗曰:


昔事堪惆怅,谈玄爱白牛(自注:法华经以白牛喻大乘)。

千场花下醉,一片梦中游。

耕避初平石,烧残沈约楼。

无因更重到,且付济川舟。


从诗中所述来看,当年在婺州之时,韦庄与贯休谈玄论佛,推崇大乘;虽有济世之意,但战乱频仍,惆怅不已。颔联两句写实,言其日日买醉,神游梦中。颈联两句用典,言其躬耕田野,避世而居,夜读诗书,灯烬烛残。“初平石”谓仙人黄初平。《真诰》曰:“黄初平,丹溪人。年十五,家使牧羊,有道士见其良谨,将至金华石室山。其兄初起寻索历年,得见,问羊何在,曰近在山东。往视,但见白石。初平叱石变羊数万头。初起知其得仙道。”[ ] “沈约楼”,即金华元畅楼,“金华府治有元畅楼,南徐太守沈约建,有《八咏》。宋郡守冯伉因更八咏楼”[ ] 。贯休之诗为我们展示描绘了韦庄当年在婺州躬耕苦读的生活状态。

唐代为佛教盛炽之时,韦庄一生与僧人结交甚早。其《浣花集》卷一之中即有三首与僧人交往的诗作,或落第之后求问前景(《下第题青龙寺僧房》),或与远行的僧人告别送行(《送日本国僧敬龙归》),或入山中拜访高僧大德(《访含弘山僧不遇留题精舍》)。在诗中,他甚至直呼其为“吾师”,崇拜敬仰之情溢于言表。但当年,他屡屡入试求取功名,虽然归隐之意不时浮现心头,但终究还是锐意进取的。而此时的韦庄既经历了世事之艰,又遭逢时事之乱,其消极归隐之意遂逐渐增长,与贯休终日谈玄论佛了。

三、依族而居 隐居兰溪

韦庄移居婺州(治东阳)即今浙江金华,也许还有更为重要的关系。唐时婺州辖金华、义乌、永康、东阳、兰溪、武义、浦阳等七县。早在唐天宝年间,京兆韦氏一族韦履淳已经迁居婺州。据《东眷韦氏家乘》[ ] 所载,韦履淳为开元十九年乙巳进士,任丞相府都事,因耿直而忤宰相,天宝十一年(公元752年)谪守岭南朱崖(今海南琼山县)。后遇恩赦而量移,遂改迁婺州法曹参军。在婺州,韦履淳与东阳县知事戴叔伦交好。建中元年(公元780年)遂辞去公职全家迁居东阳县,卜居城北龙泉坊,长期繁衍,遂成为旧时城区六大族之一[ ],。李白曾有《见京兆韦参军量移东阳》五言诗相赠:“闻说金华渡,东连五百滩。全胜若耶好,莫道行路难。猿啸千谷合,松风六月寒。他年一挥手,摇艇入新安。”[ ] 这时,韦氏家族在此定居已经百年左右,成为一个大家户族,其子孙自当散居东阳各地。东阳、兰溪相距不远。韦庄远从京兆长安而来,选择兰溪,依族而居,则是更大的可能。又,检《新唐书?宰相世系表》:逍遥公房中相武后之韦待价有弟名履冰,履淳或为其同室之弟焉。韦庄亦出逍遥公房,亦为韦待价之后。如可考实,则韦庄与韦履冰之血缘当更为亲近。

韦庄在诗中对自己在婺州的隐居生活多有描述。他在《山墅闲题》(《浣花集》卷五)中描述了自己的山居生活:


逦迤前冈压后冈,一川桑柘好残阳。

主人馈饷炊红黍,邻父携竿钓紫鲂。

静极却嫌流水闹,闲多翻笑野云忙。

有名不那无名客,独闭衡门避建康。


这里冈峦起伏,迤逦曲折,河渠纵横,桑田渔塘。夕阳西下之时,美不胜收,与故乡长安之韦曲颇有几份相象。在这里他归隐乡间,与乡人杂处而居,情谊交好。或受主人之赐,红黍为饭;或受邻人之邀,携竿而钓。有名无名之客,不时造访,但他却紧闭衡门,以避祸乱。诗中用了侯景建康之乱的典故以描述当时战乱之烈。侯景,南朝梁人,曾封为河南王。后举兵叛乱,在江南各地大肆劫掠,为祸惨烈,梁武帝被围建康台城而死,史称侯景之乱。

在韦庄看来,虽然时局不靖,但他对自己的所居之地却是相当的满意。他赞美自己的居所,是“结茅依约画屏中。”(《浣花集》卷五《将卜兰芷村居留别郡中在仕》)而当春天到来的时候,这里更是美妙无极。“绿波春浪满前陂,极目连云禾巴  禾亚 肥。更被鹭鸶千点雪,破烟来入画屏飞。”(《浣花集》卷五《稻田》)于是在他的诗中出现了少有的盛赞夕阳之美的语句。但是,这却不免使他倍增思乡之情,“云晴春鸟满江村,还似长安旧日闻。”(《浣花集》卷五《闻春鸟》)“杖策无言独倚关,如痴如醉又如闲。孤吟尽日何人会,依约前山似故山。”(《浣花集》卷五《倚柴关》)。他甚至梦入潼关,望见了西岳华山。诗曰:“梦中乘传过关亭,南望莲峰簇簇青。马上正吟归去好,觉来江月满前庭。”(《浣花集》卷五《梦入关》)这些明白如话的诗句,写尽了他的思乡之情。

韦庄归隐婺州是带着家室一起前往的。《韦庄集?浣花集补遗》有《悼亡姬》三首,其第三首曰:“六七年来春又秋,也同欢笑也同愁。”这首诗作于韦庄及第之后。韦庄乾宁元年(公元894年)进士及第,上推七年,为昭宗即位之初龙纪元年(公元889年),正当其移居婺州之后。

韦庄辞职归隐,生活困顿之至。春天到来的时候,春和景明,本应情绪和畅,但他的《遣兴》(《浣花集》卷五)诗却道出了其内心的难言之隐。诗曰:


如幻如泡世,多愁多病身。乱来知酒圣,贫去觉钱神。

异国清明节,空江寂寂春。声声林上鸟,唤我北归秦。


“如幻如泡”是用佛经之语。《维摩经?方便品》曰:“是身如泡,不可久立。……是身如幻,从颠倒生。”这是说人生如同水泡,不可久存,瞬间破灭。世事如同幻影,颠倒变幻,了无常态。多年的战乱流离,使他对人生充满了幻灭之感。时局不靖尚可借酒浇愁,但经济的拮据却使他无能为力了。西晋鲁褒著《钱神论》,谓“钱之为体……为世神宝。” “无德而尊,无势而热。” “怨仇非钱不解,令问非钱不发。” 因而魏晋名士羞于谈钱,而此时生活的困难,却使曾以魏晋名士自许的韦庄深深感地受到了金钱的力量。一生之中,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写下了“贫去觉钱神”这样的诗句。无可奈何之中,他写下了安慰家人乃至奴仆的诗句。在给姬妾的赠诗中写道:“莫恨红裙破,休嫌白屋低。请看京与洛,谁在旧香闺。”(《韦庄集?浣花集补遗?赠姬人》)在给女儿的赠诗中写道:“见人初解语呕哑,不肯归眠恋小车。一夜嘺啼缘底事,为嫌衣少缕金花。”(《韦庄集?浣花集补遗?与小女》)在给男仆杨金的赠诗中说:“半年辛勤葺荒居,不独单寒腹亦虚。努力且为田舍客,他年为尔觅金鱼。”(《韦庄集?浣花集补遗?仆者杨金》)在给女仆阿枉的赠诗中又说:“念尔辛勤岁已深,乱离相失又相寻。他年待我门如市,报尔千金与万金。”(《韦庄集?浣花集补遗?女仆阿枉》)我们在这些诗中看到的是:韦庄的家人女儿衣着简单,而爱姬甚至是衣衫褴褛了。仆人们已经欠薪多年,甚至还要承受冻馁之苦。面对如此的困境,对家人他只能好言劝慰,而对奴仆们则只能许下一个遥远的诺言了。

而其《婺州屏居,蒙右省王拾遗车枉降访,病中延候不得,因成寄谢》(《浣花集》卷五)一诗,则更多地传达出了他隐居婺州之时思想情绪。诗曰:


三年流落卧漳滨,王粲思家拭泪频。

画角莫吹残月夜,病心方忆故园春。

自为江上樵苏客,不识天边侍从臣。

怪得白鸥惊去尽,绿萝门外有朱轮。


“屏居”者,隐居也。韦庄流落于此,长达三年。从文德元年(公元888年)离开会稽算起,其第三年应当是大顺元年(公元890年)了。在此屏居的三年之中,他思家拭泪,忆念故园,闭门谢客,为樵采薪。虽有天子近臣造访,但他却以病为由而拒之不纳。

四、诗赠陆扆 进退未决

他的心志渐渐地还是有所改变。当一位陆谏议到来的时候,他的归隐之心还是开始松动了。他的《和陆谏议——避地寄东阳进退未决见寄》(《浣花集》卷五)一诗,表明他面对现实的困境,回顾往昔,思索未来了。诗曰:


未归天路紫云深,暂驻东阳岁月侵。

入洛声华当世重,闵周章句满朝吟。

开炉夜看黄芽鼎,卧瓮闲欹白玉簪。

读易草玄人不会,忧君心是致君心。


首联说他久驻东阳,未赴京都。而今京都之地紫气萦绕,吉兆祥瑞。頷联用陆机之典,比拟陆氏,盛赞其才华出众,声名显赫。《晋书?陆机传》云:“(机)太康末,与弟云俱入洛,造太常张华。华素重其名,如旧相识。……后遂名重于世。”颈联则述说自己的隐居生活。“黄芽”,乃道家炼丹所产之物。《辞源》(修订本)引《云笈七签》曰:“若要长生,须服五色铅汞、丹砂、黄芽之药。” “卧瓮”,乃嗜酒者之典。《晋书?毕卓传》:“毕卓字茂世,新蔡鲖阳人也。少希放达,为胡毋辅之所知。太兴末,为吏部郎,尝饮酒废职。比舍郎酿熟,卓因醉夜至其瓮间盗饮之,为掌酒者所缚。明旦视之,乃毕吏部也,遽释其缚。卓遂引主人宴于瓮侧,至醉而去。”这两句是说他修道嗜酒,不问世事。尾联则以扬雄自比,言其如同扬雄一般,研读《易经》,草撰《太玄》,精研义理,虽洞测天下之势,然而地远势偏却无人知会。他只是担忧国君国运,一心致君尧舜,以报其拳拳之心。据诗题可知,当是先有郑拾遗之诗,而后才有韦庄之和诗的。郑拾遗之诗今日无法考知,推想起来很可能是言说国事,劝其进取;韦庄则遂假和诗之便而申说已意。从韦庄的和诗中,我们看到了韦庄虽以嗜酒归隐为辞,但是其心灵深处还是怦然而动,遂进退难决了。

这个能使隐居三年的韦庄怦然心动、改弦更张的陆谏议是什么人呢?文献不足,难以确考。吴汝煜、胡可先《全唐诗人名考》疑为陆翘,引《新唐书?宰相世系表》陆氏为据,以为“翘,婺州剌史。” 陆翘是“玄宗相陆象先玄孙,象先玄孙又有陆希声相昭宗,是陆翘与韦庄同时。” 而郁贤皓《唐剌史考》则以为中和四年至景福元年间,婺州剌史为蒋瑰[ ]。二者相互牴牾,或有不确。笔者揣测:极有可能是曾在昭宗朝为相的陆扆。理由有三:一、谏议为谏议大夫之省称,司谏诤之职。《旧唐书?陆扆传》曰:“陆扆字祥文,本名允迪,吴郡人,徙家于陕,今为陕州人。……光启二年登进士第。……龙纪元年冬召授兰田尉,直弘文馆,迁左拾遗兼集贤学士。”[ ] 龙纪元年即公元889年,陆扆在是年出任左拾遗。拾遗虽为八品小吏,但为清选近侍之官,与谏议大夫同司谏诤之职。其谏议大夫之职或史有失载;二、陆扆之诗,今存一首,名《禁林闻晓莺》[ ],诗艺平平,但当时文名甚炽。《旧唐书》本传曰:“扆文思敏速,初无思慮,挥翰如飞,文理俱惬,同舍服其能,天子顾待特异。”[ ] 与韦庄诗中盛赞之意,文理不悖;三、陆扆本为吴人,祖辈迁居陕州。而韦庄曾长期居住虢州,今又流寓吴越。虢州,唐时属河南道之陕州,则韦庄与陆扆本有同乡之谊,此时韦庄则又居其父母之邦吴越之地,登门拜访,亦其宜也。

说到陆扆,还有一桩关于其应举录取的趣事。据五代人孙光宪《北梦琐言》“陆扆相六月及第”条所载:光启二年(公元886年),“僖宗再幸梁洋,(陆扆)随驾至行在。于时奔避劳止,又时当六月而相国(指陆扆)策名,尔后在翰林,暑月苦于蒸溽。同列戏之曰:今日好造榜天。以其进取非时也。然相国文才重德,名冠一时。”[ ] 检徐松《登科第考》,这年录取进士九人,陆扆为状元。唐代科举放榜,正常年份时在三月,而陆扆等人皆破除常规,于盛夏六月进士及第。光启二年(公元886年)韦庄亦曾往“陈仓迎驾”,拟追随僖宗 [ ],然中途犹疑,失意而归。如果韦庄亲耳听到从长安随行至兴元的陆扆等人皆“破格” 录取的旧闻,恐怕心中不能不顿生感慨的吧。他也许会因自己的中途彷徨失去良机而懊悔?他也许会感到朝廷非时录用而亟需人材?他也许会觉得非常时期的“破格”录用会重现在自己的身上?他曾经感慨“望阙路仍远,子牟魂欲飞”(《浣花集》卷五《婺州和陆谏议……》),而今感到事实并非如此。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些种种的思虑和猜测才使他在“乱世归隐”与“进取入仕”之间开始动摇起来,于是遂“进退未决”了。

五、纵论国是 解送离浙 

韦庄隐居婺州之时,有名无名之客时有造访。无名之客或为邻父野老,而有名之客则为旧识新友了。自从与陆谏议相遇之后,其仕进之意日有所增。每当与旧识相见之时,其内心难免有所波动。其《送人归上国》(《浣花集》卷五)曰:


送君江上日西斜,泣向江边满树华。

若见青云旧相识,为言流落在天涯。


与故友相别,他泪落沾襟,这不仅是相别之时的感伤,更多的是对自己不幸的哀叹。他嘱托友人,回到长安之后,向身在青云的高官旧友述说自己流落天涯的不幸。

而当一位郑拾遗到来之时,他再也不吟咏他隐居生活的闲适,而是以一首长诗尽道所以,全面抒发了他自战乱以来的全部感受,其诗曰《和郑拾遗秋日感事一百韵》(《浣花集》卷五)。

陈思《韦浣花年谱》、吴汝煜主编《唐五代人交往诗索引》均谓郑拾遗指郑谷。聂安福以为:“考郑谷仕宦经历,此说可信。”[ ] 夏承焘先生亦主此说,但将其诗系于文德元年(公元888年)。聂安福《韦庄年谱简编》将其系于大顺二年(公元891年)秋。韦庄说自己是“三年流落卧漳滨”[ ],窃以为或当在大顺元年(公元890年)秋,“三年”之语盖当以虚数计之。

《唐才子传》卷九:郑谷,字守愚,袁州宜春人。光启三年(公元887年)柳玭下第进士,授京兆鄠县尉,迁右拾遗、补阙[ ]。然据《登科记考》乃乾符三年(公元876年)孔缄榜进士,未知孰是。

如前所述,在见过陆扆之后,韦庄归隐避乱之志已经改变,他在求仕与归隐之间已经“进退未决”了。在这一首唱和诗中,韦庄则一改旧日隐居避乱的观念而大发感慨。这首五言诗百韵千言,遍用典故,排律对偶,精心结撰。聂安福之《韦庄集笺注》对其解析甚详,足资参酌。笔者以为,其诗的内容本在“感事”,因而韦庄在概述了黄巢入京前后的种种情事之后,感怀国事艰难,指斥朝政之失的议论似乎更应加以重视。

韦庄以为在庚子事变之后,朝廷举措,颇有失当之处:第一、强化藩镇,强干弱本。诗曰:“遍命登坛将,巡封异姓王。志求扶坠典,力未振颓纲。”唐代自安史之乱以后,各地藩镇日益加强,已成尾大不掉之势。此时黄巢义军虽然已经失败,但自中和三年唐军收复长安前后起,诸将进封王侯者甚众。其目的本为促其勤王,以固唐室,但结果却适得其反。各地藩镇日益座大,不仅相互攻伐,而且逗挠观望,甚至心存异志,于是朝纲颓败,国力衰落。韦庄诗中之议,这既是对现实的观照,也是对历史经验的总结。第二、诸事不修,农桑尽废。诗曰:“覆餗非无谓,奢华事每详。四民皆组绶,九土堕耕桑。”餗,美食也。覆餗,言鼎中食物从中倾覆而出。《易》有言曰:“鼎折足,覆公餗。”意谓物不能胜其事而废。韦庄指出,连年征战,士农工商皆以取军功为富贵之阶,于是诸事失常。特别是战事频仍,民不聊生,农事尽废。中原之地,“西至关内,东及青、齐,南出江淮,北至卫、滑,鱼烂鸟散,人烟断绝,荆榛蔽野。”[ ] 就连富甲天下的扬州,也“庐舍焚蕩,民户丧亡,广陵之雄富扫地矣。”[ ] 第三、官吏奢靡,国库空虚。诗曰:“飞骑黄金勒,香车翠钿装。八珍罗膳府,五采斗筐床。宴集喧华第,歌钟簇画梁。”战马以黄金为其衔勒,车乘以翠钿为其妆饰。膳食以八珍为美,卧床以五釆为适。府第之中宴集喧哗,栋梁之上歌钟缭绕。这是韦庄在周宝相府所见的事实,各地藩镇也大体如此。庚子乱后,韦庄曾有《咸通》一诗,慨叹咸通时代物情奢糜,以致遂有当日败乱之象;而今败乱已成,仍然奢靡如此,世事又当如何呢?韦庄对此陷入了深深的忧虑。毫无疑问,这些议论显示出了韦庄以“中兴社稷臣”(《浣花集》卷四《赠野童》)而自许的胸襟和抱负。

诗中另一个重要内容是对自己流落遐域而身遭不幸的申说,并表明了能得到提携任用的希望。他先是诉说了自己生活贫困,疾病在身,流落漳江之滨,贫病交加,几乎要病入膏肓的困窘。接着表达了对郑谷的希望。“势将随鹤列,忽喜遇鸳行。”他为在战乱之中遇到郑谷而欣喜,因为国运的改变正当其时,他自己也有了效命朝廷的机会。而今“已报新迴驾,仍闻近纳隍。”“紫闼重开序,青衿再设庠。”皇室归位回京,新政已经施行。他申说自己是“去国时虽久,安邦志不常。良金爐自跃,美玉椟难藏。”多年以来他操劳王事,志在安邦。他自比为良金美玉,在爐中光彩夺目,在椟中难以自藏。他“北望心如斾,西归律变商。跡随江燕去,心逐塞鸿翔。”此时正当秋令,他心如旌斾,飘摇不已。身如江燕,意在遽离;愿如鸿鹄,志在北归。现在“身虽留震泽,心已过雷塘。”表明他纵然其身尚在江南,而心志已经北归在途了。在诗中他感谢这位郑拾遗的探访,表示了自己急迫北归的心情。诗的最后说:“话别心重结,伤时泪一滂。伫归蓬岛后,纶诏润青缃。”纶诏者,天子之诏令也;青缃者,书写诏令之绢帛也。临别之时,他愁绪凝结,热泪滂沱。他等待着回到京城的郑谷,能为他亲笔书写天子的诏书。其北归入仕之情,溢于言表,韦庄对郑谷是满怀期望。

韦庄在这首诗中,一开始就说他“负笈将辞越,扬帆欲泛湘”。一个“将”字,透露出他与郑谷相见之后,不久即要西行而去了。此次西行,韦庄从东阳出发。《韦庄集》卷七有《东阳赠别》一首,当是卷六阑入之作。诗曰:


绣袍公子出旌旗,送我摇鞭入翠微。

大抵行人难诉酒,就中辞客易沾巾。

去时此地题桥去,归日何年佩印归。

无限别情言不得,回看溪柳恨依依。


诗中以绣袍公子指称官吏。当地官员们之所以前来送行,这是因为“去时此地题桥去,归日何年佩印归。” 诗中用了司马相如从成都题桥而赴长安取仕的典故,这说明其辞越泛湘之目的是要入京应举的。看来他在此受到举荐,于是从闲适隐居、进退未决而变得积极入世了。

说到韦庄在异乡受到举荐,就要回顾一下唐代应试之时的举荐的制度了。参加应举本应在本乡本籍进行,但是由于种种原因应试之人也往往迁往他乡,冒籍参试(如同今日之高考移民)。唐末战乱频仍,影响了举子的正常应举,使他们很难往返于京师与本籍之间来回取解。一些举子无法在本籍取得解送者,即在他乡他籍参加府试,甚至想方设法参加国子监的取解。寄应国子监取解方式的最大好处,就是举子不必假冒户籍就可达到不在本籍取解的目的,而且落第之后,次年还可由监司解送。这种情况在唐末五代之时比较普遍[ ]。“在唐代,荐贤举士原则上是文武百官、各级官员的一种政治义务和职责,甚至布衣名士皆可分享荐举的权力,对于他们而言,善举贤才实为一种社会责任和荣誉。”[ ] 而且如上所述,京兆韦姓在此地已经成为世家大姓,其社会影响和人际关系自然广泛而巨大,资助韦庄应举取解亦当是情理之中的事。韦庄此次赴京信心倍增,很可能是在这里获得了官府解送的资格。

韦庄在这首诗的开始即表示,他“负笈将辞越,扬帆欲泛湘”了。他下定决心,要离开东阳,回到长安积极求仕了。他遂于大顺元年(公元890年)之秋,离开东阳,取道湘赣,踏上了北归赴阙之途。在旅途之中,他赋诗一首,题曰《信州西三十里,山名仙人城,下有月岩山,其状秀拔,中有山门如满月之状。余因行役过之,聊赋是诗》(《浣花集》卷七)。他将这次出行称作“行役”。行役,是因服役或公务而行旅在外。自从离开长安、洛阳之后,这是他第一次将自己的出行称为行役。这足以说明,他的这次出行是受到举荐的了。四年之后,他终于在乾元元年(公元894年)进士及第,步入仕途,开始了新的人生历程。


 刊《社会科学论坛》201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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