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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角·独幕·独创

——王独清《国庆前一日》评介

                       

王独清是创造社的著名诗人和戏剧家,也是一位富有创造性的诗人和戏剧家。当年,人们就曾经指出:他的诗歌是“把古典的字句,象征派的技巧,抒情派的情感,三者熔为一炉而冶成他自己的诗作法,这是新诗运动以来很有数的成功”(郑伯奇:《〈圣母像前〉之感想》)。他的两部历史剧《杨贵妃之死》和《貂禅》,则重新塑造了两位悲剧妇女的形象,表达了反抗强权独裁、追求民主自由的时代精神,其在艺术上所表现出了强烈的浪漫主义特色,对以后的历史剧创作产生了相当的影响。而他的以现实生活为题材的《国庆前一日》则是一部现实主义的剧作,它从一个特定的侧面,反映大革命失败之后人民群众的反抗和斗争;特别是它作为中国现代戏剧史上一部罕见的独角独幕戏,更是表现了它的独特的创造性。

《国庆前一日》刊登在《创造月刊》第二卷第四期(19281016)。其情节很简单:这是大革命失败之后的1928109,民报编辑张白甫这正在赶写一份传单,这份传单的内容揭露篡夺了革命胜利果实的豪绅地主、资产阶级的丑恶嘴脸。传单指出,他们“一面在屠杀工农,在帝国主义底面前献媚,一面却又大吹大擂,说他们已经统一中国,说他们为民众造了许多利益。”传单历数了他们的种种罪恶,揭穿了他们的欺骗伎俩,号召一切革命的被压迫的劳苦民众,认清自己所处的地位,组织起来,武装起来,团结起来,推翻一切反动势力,从而实现自己的愿望。但是就在传单即将完成的时候,军警们探知到了他的住处而上门逮捕。张白甫听到急剧的敲门声,情急之中将室中所有印刷品一齐焚毁,大幕遂迅速落下。

高尔基说:“戏剧形式是一种最困难的文学形式”(《文学书简》下,人民文学出版社1965年版第11页)。作为独幕戏,应该说更困难;而作为独角独幕戏则尤为困难。然而,王独清却克服了艺术表现上的困难,而将这只有一个角色的独幕戏写得有声有色,动人心弦。王独清是怎样做到这一点的呢?

首先,作者将幕前幕后联系起来,二者相互交织,高潮迭起。

作为戏剧,一定要有紧张的矛盾冲突。否则单调平板,也就不可能产生任何的戏剧效果。作为独幕剧,则要将各种的矛盾冲突压缩在有限的场景之中,要求情节凝练而集中。为了实现这个艺术表现的要求,作者设置了多条线索来使舞台上角色与场外发生多重关系,从而产生多方面的戏剧冲突,并使其悬念叠起,引人入胜。作者为主人公张白甫安排了三条线索:一条是住在内室的重病卧床的妻子,一条是由电话线联接着的革命战友,一条则是窗外的大街。

幕起之时,正是109日午后四点钟的时候,这时幕后传来了张白甫的声音。他一边劝慰身染重病的妻子要好好休息,为她垫好枕头、加盖衣物;一边说明他今天的任务,是要为明日的群众集会修改一份传单。当他走到台前,坐在桌前修改已经写好的初稿之时,他一边自言自语地读着传单上的内容,一边与幕后的人物说着话语。从这些话语中,观众知道了他们俩在三年前的五卅运动时,共同从事革命活动的历史,也知道了反对新军阀、反对帝国主义的传单内容。

正在这时,电话铃声响起,印刷厂的战友李颇洪询问传单是否完稿,他等待着来拿取稿件,准备开排。然而不久,急促的电话铃声再次响起,告诉他印刷厂被搜查,同志们被逮捕,敌人已经知道了革命者明天的集会,正在进行大规模的搜捕,提醒他要注意安全。这是第一个高潮

这时,窗外的大街上,响起叫卖号外的声音。他伏身窗口,买了一张号外阅读,才知道了确实的消息:上午十二时报馆遭到军方搜查,重要人犯已经出逃,军方一无所获。其经理虽被逮捕,然已于下午三时释放云云。这时电话铃声第三次响起,已经出逃的李颇洪通知他要迅速出逃,原来号外上所说的出逃的要犯就是他,军方已经知道了他的地址。这是第二个高潮。

这时他听到了幕后的妻子劝他迅速出逃的声音,他奔入内室,安抚她千万不要动,表示他绝不能弃她而去。但随即又跑了出来,面对室中的印刷品,他焦急不堪。情急之中,他将其放火点燃。这时,剧烈的敲门声已经响起。舞台上烟火弥漫,张白甫扬头昂立,被弥漫全场的红光所照耀,如同一个坦然接受牺牲的圣者。随着第三个高潮的到来,全剧迅急结束。

作者将内室的妻子、印刷厂的同志、大街上的人群这三个社会生活场景压缩在张白甫书房这一个场景之中,使各种矛盾冲突集于一身。当人物与这些矛盾发生各种各样的联系的时候,它不仅全面地表现了主人公的社会关系,而且调动了观众的想象力,展示了多方面的社会生活画面,扩大了作品的容量,为我们勾画了大革命失败之后,两军对垒,紧张激烈的战斗生活。

其次,作者克服了独角戏中一人独白的单调,而使其融入了对话的成份。

戏剧中的语言有对白、独白、旁白之分,其中最重要的是对白,它有着极其强大的表现力,而独白和旁白的使用则是非常审慎的(阿契尔的《剧作法》甚至认为应该忌用独白,禁用旁白)。通常的做法,是用独白表现人物独处之时内心活动;用旁白表现人物在与他人交往之时内心活动。它们所表现的都是人物内心的“隐秘”。而作为独角戏,应该说只留下了一种表现手段:那就是独白。为了克服独白的局限性,作者发展了独白的艺术功能,他不仅将独白变成主人公的对传单内容的“朗读”,还将独白变成主人公与幕后人物的“对话”(尽管幕后无人应答),将独白变成对电话内容的详尽的“复述”,将独白变成阅读报纸之时的“自言自语”,多种方式,交替进行,灵动自然,毫无呆滞之感;而其将独白融入“对话”的成份,突破了一般话剧的使用方式,则尤见创意。

在剧中,主人公与幕后妻子的“对话”这是全剧的一条主线。幕启之时,他在幕后叮嘱妻子,虽然我们没有听到妻子一丝的声音,但是从主人公的“回答”的话语中我们分明感到了他们之间的对答:先是妻子“说”她躺得不够舒服,继而又觉得有点冷,当然她还想将他挽留在身边。其后,在修改稿件之时,主人公不时地与交换着修改的意见,“回答”着妻子的话语,使观众感觉到妻子对传单的关心,因之他边读边改。这不仅使观众听到了传单的内容,而且还知道了这传单的革命目的、撰写组织以及他们夫妻之间的革命历史和战斗友谊。随着事态的发展,主人公不时地“回答”着妻子关切的询问,这就又向观众传达了越来越加紧急危险的形势。当得知敌人即将上门的时候,主人公一边“回答”妻子劝他逃走的话语,一边跑回幕后安抚妻子,表示了共存亡的决心。当主人公接受妻子的劝告,烧毁存置的其它印刷品之时,敌人的敲门声已经响了。在全剧结束之时,舞台上烟火弥漫,气氛紧张,犹如一台热烈而悲壮的大剧。

一般说来,独角戏是戏剧产生之初的产物,因为它难于构成戏剧冲突,因而在戏剧史上很早就被有众多角色表演的戏剧作品所替代;而独幕剧则是十九世纪末期在西方兴起的一种晚近的戏剧品种,因为它精粹洗练,相对说来是一种比较高级的戏剧品种。作者将这二者结合起来,创造了罕有的独角独幕戏:在戏剧内容上,它既有现实的生活,又有历史的回顾;既有革命的热情,又有夫妻的关切。在戏剧结构上,它将两条线索相互交错,既有夫妻之间的交流,又有敌我之间的冲突,二者交相辉映,有声有色。在戏剧手法上,有虚拟的对话,有自语式独白,有环境的烘托,有人物的亮相。在戏剧悬念上,它使观众始终保持着一种审美期待,使观众关心着人物的命运和事件的结局。应该说,在五四之后的新文学中,《国庆前一日》是一部成功的戏剧作品,而作为独角独幕戏则可能是唯一的一部剧作。20055月,瑞典的皇家剧院在北京北兵马司剧场推出了“一个人的剧场——独角戏”国际展演周,引起了不少媒体的关注。如果我们挖掘我们自己的民族文化遗产,对这个几乎被历史的尘埃湮没的作品重新进行审视,相信它一定会对我们今天戏剧创作产生有益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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