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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根5:马王塘旧梦

我一直想写写自己的故乡,但总在下笔之时,却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只能选择沉默。很多时候,当人们内心深处的某种情感过深过浓时,就会陷入无可遏制的沉默。

时间是种很奇妙的东西,它能让人淡忘某些记忆,同时,又能加深心里的某些情绪。人们常说:时间能够改变一切,比如痛苦,比如欢喜,比如年少无知的梦想和爱情,但思念除外。

思念既能给人带来某种安全感,也能给人带来无力感。既能缓解寂寞,也能加深寂寞。心有思念的人,是幸福的,因为他情有寄托;思念过深的人,却是痛苦的,因为他有所牵绊。

思乡之情,如同一个顽皮的精灵,在月上树梢的夜晚,在秋雨绵绵的黄昏,在人头攒动的街头……,它会猛然的蹿上心头,让人产生无法言表的复杂感受。

这种感受与众不同,如同聆听一曲缠绵的歌,温馨而悠长;如同浏览一副空灵的画,宁静而幽远;又如同品味一杯甘醇的酒,甜美而忧愁。

最思乡的人,永远是游子。最害怕想起故乡的人,也是游子。有时,回忆反比身临其境,更觉深刻和清晰,距离常比相伴,更能产生难以割舍的眷恋和情愫。对于游子来说,最浓郁的情愫,不是漂泊,不是回忆,而是离愁——深沉的思念,必然伴随着离愁。

世间有很多事情,我们是无可奈何的,比如错失的爱情,比如流逝的青春,又比如离开生长于斯的故乡。

追寻一个永远无法到达的远方,并不会给人带来真正的痛苦,追寻一个你曾经拥有,却很难回头的地方,才是痛苦。

游子的一生,无非是在两件事中度过的:漂泊,以及寻根。

我的故乡,在湘西凤凰县廖家桥镇马王塘村,我的童年有很长一段时间,是在这里度过的。马王塘的得名,是因为村里流传的一个故事,据说明朝开国年间,朱元璋为了统治湘西,决定扫平各寨英雄。我们村就有一位盖世英雄,人称马王。

官兵势力强大,但马王和义军奉行“兵有万千,我有万山”的游击策略,依托群山溶洞、原始密林,打得官军落花流水。后来,官兵收买了与我村仅一水之隔的都罗寨人,都罗人在本寨中找来一位美丽的姑娘,采用美人计,套取情报,使马王部队中了埋伏,马王力战被擒。

都罗人决定处死马王,准备将他从黄阁山上推下悬崖。马王提出最后一个愿望,如果他滚下悬崖后没有死,就希望再见一面那个他喜欢的、却又害了他的都罗姑娘。都罗人答应了他的请求,当马王滚下山崖后,竟然没死。都罗人遂兑现承诺,当马王看到心爱的女孩,现身在都罗山上时,立刻就死去了。

而那个美丽的女孩子,终日以泪洗面,最终变成了都罗山上的一块大青石,人们把这块石头称为“椤娘石”,而与之隔江相对的,也即马王滚下的那片悬崖,人们称为“椤公崖”,椤公椤娘相见了,却永世不能相伴……(故事详情,我曾记录于文章<寻根:飞水谷游记>中)。

当我年幼时,村里的长辈们,经常指着对面山上的都罗寨和椤娘石,给我们讲述椤公椤娘的故事,在我们幼小的心灵深处,渐渐懂得了什么是真善美,什么是英勇不屈,当然,与之相伴的,还有对都罗寨人的刻骨仇恨。

这种寨与寨之间的血亲复仇、老死不相往来的现象,在现代看来多少显得有些狭隘,但在古代湘西却较为普遍,统治者分而治之的策略取得了成效。我依然还记得小外公曾经说过的一件事,他在山上放的羊,被都罗寨人偷了几只,就连他那条看护羊群的狗,也被打死了,小外公怒气冲冲的说,他准备养条老虎。

在我儿时记忆中,村中敢于同都罗寨人针锋相对,甚至以命相搏的年轻人,往往备受尊重。乡民们是质朴的,爱和恨同样纯粹。不能简单的用野蛮或文明的标准,来衡量一个地区的民俗与文化。

这个世界,与本真相对的,永远是伪饰,与纯粹相对的,永远是复杂。伪装太深,不如活出本真,虚妄太多,不如心思恪纯。湘西,就是一片质朴而纯粹的土地。要了解湘西文化,最好先了解湘西人的性情。我并不赞同文化的生命力在于创新,如果一味地追求创新或者崇洋媚外,反倒使具有本国、本地、本民族特色的文化,有失去根基的可能,无源之水,无根之树,犹如空中楼阁,又哪有什么生命力可言?而任谁都知道:抛弃文化,就意味着背叛,遗忘历史,只会让悲剧重演。

马王塘坐落在凤凰崇山峻岭中,离县城约30里地。由廖家桥镇出发,沿着一条蜿蜒崎岖的山间小路,走上个把小时,途径深坨、岩寨、唐冲、吊旁等村寨,即可到达。沿途只见山势跌宕,悬崖如削,溶洞密布,怪石嶙峋,原始丛林盘根错节,行人时而走在谷底,时而登上峰顶,时而如堕云海,时而又豁然开朗。听村里老人说,旧时独自行走于小径,是极度危险的,常有虎豹伤人,现在仍不时有野猪、山猫出没。

若在天气晴朗的日子里,行走于山间小路,放眼四望,但见峰林重叠,山色清幽,一片片金黄色的油菜花,如给群山披上了鲜艳的衣裳,一条湍急的溪流(矶子河),穿过谷底的乱石滩蜿蜒而去,隐隐可见群山深处的某个村寨的吊脚楼。若遇阴雨天,只见天地间雾霭蒸腾,烟云变幻,群峰集翠堆蓝,小径直通云端深处,远近森林披着一层薄薄的轻纱,如同天神所居飘渺仙境。若在黄昏时分,袅袅炊烟升起,闻着清新的田土气息,耳畔不时传来布谷鸟、画眉悦耳的歌声,天地间变得宁静祥和,一派田园诗情。

以往交通不便时,乡民们正是踏着祖先开辟的山路,背着背篓,挑着箩筐,带着自家种的叶和烟草,来回几十里路,前往集市换取细盐或红绿纸张的。沿途可见不少朴实的乡民,也不拘遇到的是谁,都会展露一脸亲切热情的笑容,有的还会主动上来打招呼:“你是哪个?”“靠哪里?”……。

这里的男人大多皮肤黝黑,精瘦健悍,缠着青色的头巾,能喝酒,能干重活,能打架,女人们大多眉毛俊秀,皮肤白净,衣着浅蓝或青色绣花布衣,背着个硕大的背篓,手中提着自家编的竹篮。乡民们质朴,豪爽,重情义,说话时大声,夹杂着咒骂,大老远就能听到他们粗犷的声音。

马王塘就座落于青山绿水之间,四周环绕着堂阁山、坳背、油炸坡等山峰。立于高处,举目四顾,只见群峰罗列,如屏如障,青山如黛,树木葱茏,阡陌交错。围着一个坡势较缓的小山丘,零星散布着村民的黄土屋或者吊脚楼,这里的房屋多为小院式结构,建筑材料使用最多的就是木材,多为松树、榉树和山竹。房子正屋的中间是堂屋,正面供奉着祖先牌位或者太上老君像,地面正中照例有个火塘,寒冬腊月,人们围坐在火塘周围抽旱烟,闲聊,小孩子则眼巴巴的望着火塘里烤着的糍粑或茶叶粑,房子左边是厨房,晒干的柴火堆积在墙角,灶台上往往架着三口大锅,一口用来做饭,一口用来烧水,一口用来炖煮猪食,房子的右边则是卧室。房外还有厕所、米仓和牛圈。

村子向南不远处,有条险峻的河涧,深约两三百米,清幽险急的矶子河在山涧中奔腾而去,河中多滩多石,风和日丽时,可见乡民乘着竹筏放鸬鹚打鱼,每年三四月发大水时,只见浑浊的河水冲刷着两岸的岩壁,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让人心生畏惧。

矶子河中有两个潭,一个叫黑潭,一个叫娘潭。娘潭清澈见底,可见小虾游鱼在河底鹅卵石间嬉戏,黑潭则深不可测,至今还未听说有胆大者敢于在此游泳,人们对黑潭抱有无比的敬畏,听村里老人说,以前如有违反德行的女人,乡民们就将其沉入黑潭,当然更详尽的一个故事,是说马王塘村中有个田姓少爷,骄横霸道,无恶不作,人们饱受欺压,就连他的家人也看不下去了,最后将其捆绑阉割,他在死前幡然悔悟,家人决定原谅他,于是带着他的尸体在河水中清洗,所以马王塘村中至今流传“娘潭洗,黑潭清”的说法。

我想,老人们给我们讲述这个故事,无非是想告诫我们,在这个自然纯朴的村落里,任何人都不能为所欲为,但如果能够痛改前非,依然是条纯净的汉子。

村民们世居深山一隅,久而久之,难免因些许小事而引发摩擦,拌嘴斗舌还算事小,赤膊械斗,乃至宗族仇杀,也时有发生。每当发生影响族群稳定的争端时,村里德高望重的长老,就会约集几家老人,听取诉讼,做出裁决。在法制到来之前,人治自然是解决争端的主要手段,但人治难免偏颇,因而人们就会求助于宗教。

湘西盛行万物有灵的宗教观念,奇异的山石、茂盛的大树,乃至高山、深潭、岩洞都带有灵性。最普遍的现象是,山中凡有泉水的地方,你往往能发现用篙叶或不知名的草结成的“草钱”,长辈们常告诫我们,每次在山间喝泉水时,一定要给山神敬献草钱,不然肚子会疼。当然,在湘西民间,有着久远浓郁的“傩”文化,人们敬拜最圣洁、最崇高的神——傩公傩娘(我的故乡称‘椤公椤娘’)。不过,最让外人感觉神秘的是“巫蛊”。

在我的家乡,有这么一句话“无蛊不成村”。巫蛊是一个令人敬畏的存在,人们把蛊称为“草鬼”。古时候,人们若有仇敌,或对某些裁决或做法不满,就会采取这种隐蔽而阴毒的做法——放草鬼,诅咒和毒害别人。如果仇人触碰草鬼,甚至只是偶遇,也会失魂落魄,直至凄惨死去。

但并非每个人都懂得如何放蛊,掌握蛊毒的只有一种人——“草鬼婆”。草鬼婆传女不传男,神秘莫测,心狠手辣,每年必须放蛊,不然蛊毒就会在自己身上发作。草鬼婆放蛊后,往往会装作好心人,询问中蛊者一些问题,比如“你吃了吗?”、“喝了吗?”,如果受害者懵然无知的回答了问题,不出半月,就会蛊发身亡。中蛊者如果察觉到危险,就会闭口不言,如此,蛊毒虽不会发作,但将伴随一生。蛊毒一经施放,就不再受草鬼婆控制,以致许多无知者和外地人无辜受害。

无蛊不成村,看似每个村寨都有草鬼婆。但在湘西,指责别人是草鬼婆,是非常危险的事情。如果证据不足,指控者自然会遭遇草鬼婆报复。如果证据属实,草鬼婆的下场必然凄惨。但因为无人知道草鬼婆的模样,也无人知道蛊毒的制法,或者说,更担心遭到草鬼婆的毒害,所以,人们对此问题,向来讳莫如深。

小时候,母亲曾告诫过我:离草鬼远点,千万不可触碰。虽然她也不知道草鬼婆是什么样子,虽然草鬼婆并非与每个人都有仇,而她所加害的,显然也有特定的对象,但母亲的告诫,倒加深了我心中的畏惧:草鬼很危险,草鬼婆很毒辣。以至于小时候的我们,路遇陌生的老婆婆,都会跑的远远的。

奇怪的是,在人们心中,似乎邪恶的总是女人,而且常常指向老年妇女。在这一点上,中西方似乎没有多大差别。西方社会有女巫,中国社会有老巫婆,湘西地区有草鬼婆,却从没听说过老巫公。所不同的是,西方人会烧死女巫,中国古人认为放蛊十恶不赦,常对放蛊者处以极刑,但在湘西,人们对草鬼婆保持敬畏,甚至连猜想和怀疑的想法,也不敢流露。

据说建国后,有学者为破除迷信,曾找到过蛊毒,并拿去化验,证实其中无非是蝎子、毒蛇、蟾蜍、黄蜂等尸体混合物,学者们宣称“蛊毒”无毒,但这种说法值得怀疑,因为任谁都知道,这些东西是不能随便吃的。

在我看来,关于湘西放蛊的争论,不应该简单的归于“科学”与“迷信”、“愚昧”与“文明”之争,而应上升到宗教与信仰层面。自古以来,湘西笃信万物有灵,崇拜傩公傩娘,畏惧草鬼婆,其中折射着湘西的道德人性、宗教文化,以及人与社会、自然的关系。

西方基督教认为宇宙存在全知全能、永恒独一的上帝;儒家对鬼神之说“存而不论”,强调敬鬼神而远之,但很崇敬古代圣贤;湘西人则认为万物有灵,敬畏天地神灵。

西方基督教认为人性本恶,每个人一生下来就带着“原罪”;中国儒家传统文化则认为“人之初,性本善”;而在湘西人眼中,人无善恶,所不同的,只是所做作为。

基督教认为,既然每个人都有罪,那就必须通过赎罪,听从福音指引,限制内在欲望,规范自身行为,才能健全心灵,最后走进天堂的窄门;儒家也强调修身养心——格物致知、正心诚意,然后才能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最终达到“内圣外王”的状态;湘西文化则认为人生于世,只是天地自然的一部分,因而凡事必须“适可而止”,不可为所欲为,最终实现天人合一,人与自然和谐相处。

基督教文化重视“救赎”,并将天堂与地狱的差别,作为对人的警诫。儒家重视“教化”,看重人的德行和名誉,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等,都指向为人处世。而湘西文化的着眼点,是人的“作为”,强调天人合一,思想更近于道家——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我曾听说马王塘有一男子,抓住一只野兔后,将其生生挂在墙上,剥皮抽筋,兔子忍不了剧痛,一蹬腿,将他眼珠踢掉,但人们并没有对伤者报以同情,反而以“天谴”“报应”等话语,对其加以指责和嘲讽。

在马王塘的日常生活中,人们进山打猎、杀牛宰羊前,都会烧一些纸钱,以求神灵的庇佑和宽恕。特别是在“七月半”的时候,家家户户都会在路边,献上三杯酒,一块豆腐,一块刀头肉(即一刀砍下的肉),还会焚烧纸钱(纸钱不能折反),除了敬献祖先魂灵之外,路过的魂灵也会得到祭享,以免其无端骚扰。

湘西地区盛行万物有灵,虽然看似愚昧和落后,实际上这种宗教观却维系了人与社会、人与自然间的和谐关系,给人以启迪,给人以劝诫,给人以皈依。

在我看来,任何宗教与信仰,都是为了让人产生精神力量。文化的终极性思考,都是指向人与自己、人与社会、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对于宗教和文化,不能简单用进步与落后、正确与错误等“两分法”标准来衡量,但很可笑的是,我发现当代社会缺乏信仰,很多人很容易陷入“独断论”的泥沼,一群不知什么是信仰的人,却经常嘲笑有信仰的人,而且还自认为高人一等。对于自己不熟悉的领域,人们聪明的做法,是保持怀疑和反思,而不是“把无知当个性”和自以为是。

中国人心中都有个结,那就是“家”。特别是人在现实生活中受挫之后,更容易勾起思乡之情。“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叶落归根,告别他乡的漂泊无依,抛却尘世的尔虞我诈,淡忘世间的冷漠炎凉,远离外面世界的污浊喧嚣,回到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让步履踏过熟悉的青石板街,掬一把甘甜的山泉湿润干燥的嘴唇,让灵魂熨帖在亲切温馨的港湾……,几乎成了每个中国人的精神向往。

故乡,如同一个舐犊情深的母亲,遥望着远行的游子,牵肠挂肚,在他们受伤归来之时,又关爱备至,抚慰他们心灵的伤口,鼓起他们前行的信心和勇气。故乡,已成一种哲学意象,成为近乎宗教性的精神家园。

在我看来,再没有比归隐湘西故乡,更让人心驰神往的了。这里有自然清新的山水,有纯朴豁达的人群,有悠然自得的生活,有质朴纯粹的民俗风情……。人们常说:“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隐于朝,难免倾轧争斗,妄图独善其身,未免艰难;隐于市,难免利惹名牵,欲望加身,想要清心寡欲,未免天真;唯有隐于山野幽谷,才能淡泊宁静,远离尘世的喧嚣与污浊,到达自得其乐、物我两忘的境界。

“悠悠天宇旷,切切故乡情”,此刻,有多少人在喧嚣的都市里,仰望着星空,排解着难以自拔的乡愁和惆怅呢?但愿有一天,我能回到故乡马王塘,在堂阁山脚下盖一座木屋,四周用杨荆条围起来,小院里养些鸡鸭,种上几颗橘树和桃树,再在山坡上开垦几亩地,种些南瓜茄子和辣椒,农闲时,就带着鱼竿到溪岗钓钓鱼,夜深人静时,则点上油灯,在木屋里看看书……。当然,可能是我想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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