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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涩凋零(短篇小说) F

青涩凋零

         憨子

一.一见钟情

我们的第一次相见,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那是初一第一学期的一个星期天晚上,我一个人点着一盏墨水瓶做的煤油灯在教室里看书,身后墙上,黑黝黝的影子冷冷的注视着我,除了我的呼吸声就是我的翻书声。

忽然,教室外传来杂沓的脚步声,门开了,我以为是有同学也来上晚自习了,头也没抬的继续看自己的书,那书的内容太精彩了,何况还到了关键时刻。

“嗨,还蛮认真的,连人都不理!”,

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我抬起头来,看到的是一个白白净净且胖乎乎的圆脸,大眼睛扑闪扑闪的。是我们班的,但不知道她的名字,更没有说过话。我脸有些烧,不敢正视。嘴里嗫嚅着:

“我在看书。”

“咯咯咯……”,女孩子们一阵笑声。我这才注意到不是胖圆脸一个人,她身旁还有一个不认识的女孩,我脸更烧了,甚至感到身上开始冒汗。

大概是因为我的窘态,女孩子们的笑声更肆无忌惮了。笑声停了,胖圆脸说:

“光借给我们用用。”

说着话,她已经端起灯向外走了。

“我还看书呢!”

我站起来跟着她们,想把灯要下。她们不理他,只是嘻嘻哈哈着走向女生宿舍。

我无奈的跟着,央求着,直到她们的宿舍门口。

圆脸把灯交给那个女孩,开锁推门,回过身嬉笑着叫我:“进来呀,欢迎你!”

我傻傻的站住了。这时候,借着灯光,我看到跟她在一起的那个姑娘扑闪着长长的睫毛直溜溜看我,脸上是奇怪的表情。

我震惊了,这么漂亮的女孩,是书上描写的那种。我不由自主的愣愣的看着。

“进呀!”漂亮女孩显然注意到了我的眼神,嫣然一笑也附和着同伴邀请我,声音像百灵一样好听。

我羞红了脸,这是女生宿舍,哪敢呀!

“不进,不进就站在门口。”胖圆脸发话了,那女孩一笑转身进了宿舍,门在身后闭上了。

“你们用毕了还给我!我无奈的哀求。

“你等着吧。”宿舍里又是一阵笑声。

我可不敢站在女生宿舍门口,没办法,只能先回到教室。教室里依然是我一个人,月光从偌大的窗户照进来,柔柔的。书是看不成了,我静静的坐在教室里,幻想着她们会把灯送到到教室了,但耳畔总是她们的甜甜的笑声,大脑里满是那个长睫毛的女孩。

二.因她打架

老师说“大脑是人的司令部”,但实际却是肚子指挥着大脑。困难时期的饥饿,让大多数学生弃学回家,学校不得不一再缩编教学班级,由一开始的六个班三百多人变成三个班一百多人。不过,让我想不到的,第二次调班竟然将我和那个长睫毛女孩调到了一个班。

第一天进入新组建的六三甲班,坐定之后看到在我前面的是个女孩,两根乌黑的大辫子搭在两个圆润的肩膀后。我当时并没有多想,毕竟,这样的双辩是那个时候女孩的标配。但第二堂课上课预备铃响后,看到一个美丽的女孩从前面走过来,在我的桌前停了下来,看着我莞尔一笑,我立刻低下头,感到脸上发热。白净红润的的苹果脸,周正的鼻子和红润的小嘴,还有那长睫毛下两汪清泉样的大眼睛……对了,我想起来了。这就是那晚与胖妞一起抢走我煤油灯的长睫毛。真是冤家路窄,她就坐在自己前面,今后不会少受她欺负。

下午课前,我照旧早早来到教室,搬出一本长篇小说津津有味看起来。忽然,我感觉到有人坐到了我对面,抬起头一看,喝,是她!心里一颤,赶紧再低下头去看书,可不知怎么的,眼睛看不到字儿了。

“你看什么书?这么入迷!”声音脆脆的,甜甜的,对,是那晚的百灵鸟声。

“小说。”我头都没抬。

“什么小说?”她继续问。

“牛虻。”我依然没有抬头,但眼睛向上翻着偷看了一下。

“牛虻?没听过,让我看看!”说着话,她一把就把书扚了过去,像那次胖妞抢煤油灯一样,根本就不问我同意不同意。

没办法了,我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她翻书,等着她还给我。

她翻了几页,不看了,但没有还书,而是说:

“让我看看。”然后拧过身子坐正了,将背影和那两个辫子留给我。

我没有说话,想起那次抢煤油灯,知道说啥都没用。

就这样,我们真正相识了,有了交集了。她叫黎兰,她的朋友们都叫她兰儿,一个听来听起来娇艳温柔的名字,但实际上却有娇艳无温柔,不但无温柔,还是个刁蛮的歪女子。这是她给我的最初的印象。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慢慢的发现,她对其他同学都彬彬有礼,刁蛮任性似乎只是针对我的。我桌子上放的三角板、圆规之类文具,不管是上自习还是上课,只要她想拿一拧身就拿,从来不征求我的同意。到后来,她竟然在我的桌兜乱翻,找着小说就拿走。我试着抗议了几次,但每次都遭到她的奚落:

“看把你啬皮的,用一下能把你啥用去!”

我对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不过,这种被欺负的时间长了,不知怎么的还让我喜欢上了,总是感觉到她的奚落中含有柔情,刁蛮中多有故意,任意中充斥挑逗。

我那个时候没有啥爱好,就是喜欢看书,只要能搞到手的书都想看,所以学习成绩还可以。因为喜欢她了,就想着在她面前表现自己,学习也就更努力了。她不是爱“偷”我的书吗?我就努力找点好书藏在桌兜里。看着她拿去了,心里特快乐。当她反过来坐在我对面问我问题的时候,我更是莫名的兴奋,总是心突突的跳着给她仔细解释,在解释中时不时的偷看她的表情,她紧蹙双眉专注思考的神态总让我想到传说中的病西施,而她恍然大悟的表情更让我着迷。往往是题解释完了,她拧过身子后我才敢抬头正视她,心里泱泱地看着她粗黑的双辫遐想。

我想吸引她,但实际却总是让我沮丧。我明显的感到,我的一切努力对她没有效果,除了继续被她“欺负”就是为数不多的给她讲题,她的心目中好像根本没有我。

但这种感觉因为一次打架被改变了。

 那是一天下午,大概是体育活动时间,一个从来没有与我说过话的汪姓男同学突然叫我,说硬娃找我有事。我跟着去了。在男生宿舍的后边,硬娃和另一个姓伊的同学在那儿等着。我知道他们三个是一帮,在同学心目中都不是善茬。我从来不与他们来往,之前也没有纠葛,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叫我。

硬娃说话了:“想跟你商量个事。”

“商量什么事?”我很奇怪。

“你不要追兰儿了。”他说的很直白。

“什么叫追兰儿?我追了吗?”我很奇怪,我只是对兰儿有好感,他们怎么说是 “追兰儿”?

我心里这么想嘴里可不会这么说,只是问:“为什么”

“兰儿是我们老大的对象,小学就相好了,不许你追!”那个伊同学说。

我明白了,原来是硬娃喜欢兰儿,想追,为此怀疑我在横刀夺爱。

“普希金一个文弱书生都敢为心爱的人与久经战阵的军官拔枪决斗,我怎么能被就此服软?但是,我并没有追求兰儿,并且,人家兰儿心里好像也根本没有我。”我快速的思考后选择了中间路线,不示弱也不对抗。

“你追兰儿关我屁事!”我说。

“你挡了我们老大的路,兰儿现在都不理我们老大了。”姓王的同学说。

“哦!我竟然挡了硬娃的路?”我内心里一阵窃喜,原来兰儿心里有我。于是,像普希金一样为心爱的人挺身而斗的豪情让我挺直了腰杆,像准备战斗的公鸡。

“兰儿喜欢谁不喜欢谁我管不了,我追谁不追谁你也管不了!”我语气明显比刚才强硬多了。

“你要继续追兰儿看我怎么收拾你!”硬娃气势汹汹。

“咋呀?想打架?谁怕谁?”我挺了挺胸脯,一副昂昂气壮的神态。

“上!”硬娃发话了,然后他们三个向我围过来。

不过,你还别说,因为崇拜英雄,我学着书里的“英雄”练过几下子,况且,为了兰儿,我也不能服软。

于是,我左腿向后移动半步,两手握拳,做出随时准备出击的架势。

看到我这样,硬娃他们三个好像怯场了,迟迟的没有人上前。

突然,不知道是谁喊了声“老师来了”,他们三个吓得扭身就跑。只是硬娃还不忘回头警告我:

“这回算你运气好,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

“我随时奉陪!”我对着他们的背影喊。

我读书以来唯一的一次“打架”就这样结束了,心里甜甜的,甚至感到幸福在向我微笑。因为我从他们那里知道,兰儿心里有我,居然因为我抛弃了硬娃!

“嘿嘿嘿”,我自个儿暗里偷笑。

三.鸿雁情深

此后,我更加注意兰儿的一举一动,她的一颦一笑都会在我的心里激起涟漪,不管是她回过头来跟我说个什么,或者是对我莞尔一笑,我都会觉得芳香馥郁屋宇生辉。偶尔一天她没有来上课,我就会觉得惆怅失落而精神不振。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只是朦胧之中感觉到自己好像歌德笔下的维特,但羞涩腼腆的我却始终不敢像维特那样表白,只是更努力的让自己变得更优秀,想以自己的优秀去吸引她的注意。

但幻想很甜蜜,现实很苦涩。我很快发现,在兰儿的眼睛里,我就是个好玩的傻痴憨,因为除了“欺负”外,最多就是问我个学习上碰到的难题,一点也看不出硬娃所操心的对我的关注。

就这样,两年很开就过去了。初升高考试,长岭初中被安排在古陵高中。从长岭到古陵大约15里路程,我家所在的村庄恰巧就在长岭与古陵之间。考试结束之后,兰儿和好几个女同学与班主任老师在前面走,叽叽喳喳的说着她们感兴趣的话题,我在她们后面不远处跟着,眼睛盯着兰儿的背影,耳朵里分辨着她的声音,几次都差点让路上的凸凹绊倒,还有几次不知不觉间的走到了路外的地里。我担心,也许今天之后就看不到我喜欢的兰儿了,真想叫住她,向她说说自己喜欢她,至少也应向她道个别,但我始终没有勇气张口,既是因为羞涩,更因为胆怯。因为直到此时,我依然没有看到她对我有什么特别的好感,她对我的态度与其他同学无异。

就这样,她们前边走,我在后面跌跌拌拌地跟着,痴痴地看着她的背影,幻想着她能回头看我,哪怕只看一眼。但是,她一直没有回头。倒是有几个女同学回头了,我感觉她们的眼神很奇怪,所以一看她们回头就立即低下头。到了我家所在的村口了,我没有进村,甚至连停也没有停,还是跟在她们后面。村子走过去了,我还跟着。终于,有个女同学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碰了一下另一个同学,那个同学也回头看我。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于是,站住了,装着背过身,待了几秒后又回过头看着她们走远,痴痴地,痴痴地。但她始终没有回头。

“完了!人家心里根本就没有你,你就是个傻痴憨娃。”我对自己说,然后失落的折返身回家。进了家门,哥哥问我考得怎样,我没有回答,书包一扔,钻进房子就躺在炕上。

“大概没考好。”我听见哥哥担心的声音。

 “不要问了,让他睡去。”这是母亲的声音。

不久之后,中考的结果公布了,我如愿考上了高级中学,分配到了远离市区的古陵中学。遗憾的是,我偷偷喜欢的兰儿却意外落榜了。我替她惋惜,难过。我不甘心她就此回家与祖辈一样成为农村养鸡喂猪唤狗养孩子的村妇,以她的聪明、高傲,她应该有更高级的生活。于是,我平生写出的第一封信就是鼓励她复读下一年再考。在信里,我赞誉她有才华,说她一定会成为丁玲、杨沫、居里夫人那样的女才子,不能因为一次考试的挫折就埋没了自己的天才。还写了很多遭遇挫折后来居上的人物,特别是还与众不同的大力赞扬“范进精神”。现在回想这些话感到非常肤浅甚至愚蠢可笑,但那时却完全是一篇赤诚之心。到邮政所发信的时候,我又多了一个心眼,多买了一张邮票夹在厚厚的信纸里,这样她就不会为节省8分钱而不写回信了。

信发出去后,我心神不安的等待了一个多星期,终于回信来了,拿到信时的第一个感觉是信封很薄。我激动的拆开,里面只有一张纸,是她娟秀的笔迹,但只有几行。在信里,她说她已经在复读了,只是感觉到有些抬不起头来,再就是感谢我的关心与鼓励,她会努力的,然后呢?然后就是“此致敬礼”,没了。

回信的内容显然不冷不热,全是礼貌性的语言,但我却欣喜若狂,因为她有了回信,知道了我对她的关心,嘿嘿嘿,这就够了。

我快步走回教室,立即趴在课桌上洋洋洒洒地给她写第二封信,用尽我能知道的所有道理和词语告诉她复读不丢人,强调人是最后看结果的,再照旧是对她的赞誉与对她未来的设想。她依旧回信了,还是不冷不热,但字数比第一次多了。

就这样,我把邮政变成了我们之间的桥梁。但这桥梁还不是鹊桥,因为我信里的内容尽管热情洋溢,但却始终不敢有“爱”的言辞。桥那头,她的回信依然是不冷不热,只是简单的谈学习,谈读书。

大约半学期后,我收到她的一封信,寄信地址已经不是长岭初中,而是她家所在的牛王庙了。在信里,她简单的告诉我,她受不了人们歧视的目光,不复读了,回家了。我大失所望,立即回信指责她不该意气用事,不该考虑别人目光,自己的前途要紧。总之全是劝她重回学校的劝诫。我以为她会听我的话,但最后,我还是失望了。

我似乎感觉到我在她的心目中其实就是一个一般同学,无足轻重。她不听我的,但我依然不甘心,心里一直装着那个可爱的兰儿,书信还在继续,我这边热情不减,总是说这说那,她那边依旧不冷不热,若即若离。慢慢的,我们之间的书信越来越少。

三.山盟海誓

在我踌躇满志的准备高考的时候情况有了变化。

大概是6月的某天吧,我突然收到她的一封信,拿到手上就感觉到与已往不同,感到厚厚的一沓。我心里一阵狂跳,连忙拿到学校实验室后没人的拐角拆开细看。

信的一开始这样写道:“哥,请你见谅,允许我这样叫你,因为三年了,只有你一直在关心我,我很感激你。我最近非常苦闷,思来想去觉得只能给你这个哥哥说。”

看到这里,我感觉到自己高兴得要晕过去了,闭上眼睛享受这意外的惊喜:“她叫我哥了,她居然叫我哥了!?”

过了好大一会儿,我的狂喜劲过去了一些,就开始继续看信,但后面的内容却开始让我心疼起来。

原来,她的父亲属于农村那种能行人,在村上有一定威望,公社化后曾经长期担任大队长。大概是因为她父亲的关系,她从学校回村之后就进入村小学当了教师,虽然也是挣工分,还是比其他妇女好得多。但社教搞民主革命补课,她家被补定为漏划地主,父亲还被戴上地主分子帽子多次批斗,家里有些浮财也被没收分给“穷人”了,她也因此被学校清理了。这样一下子从让人羡慕的人民教师跌落到地主分子子女,成天不敢抬起头来。她在信中告诉我:“我都不想活了。”

我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下午的课都没法上了,一晚上翻来覆去的也没有睡好觉,第二天干脆不管高考复习了,跑十二里路到县城火车站,买了张到她们公社的车票就去找她。

对了,需要说明一下,我就读古陵高中距离她家五十多里,其间没有公路,更没有公交车,村与村之间都是牛马车碾成的土路。好的是她们村就在西延铁路杨家村车站附近,距县城两站,两毛钱的车票我还是掏得起的。

到了她村(那时叫大队)之后,我不敢直接到她家,而是到硬娃家让硬娃为我去叫她。对了,这个硬娃就是当年和我“打架”的那个硬娃,那次“架”没打成,后来也不知怎么的我们却成了好朋友。硬娃没有考上回家当社员,他知道自己追兰儿没希望了,转而鼓励我努力去追,为此还曾热心的跑五十多里路到古陵中学去当“红娘”。

那天兰儿一看到我眼泪就噗嗤噗嗤的流了出来,我让她坐下来听她诉说,之后就是安慰。说是安慰,其实我也根本不知道怎么说。社会大势如此,谁也没法改变,只能劝她忍耐,“既来之则安之”。这些话当然全是废话,当时还是中学生的我其实无法理解一个突然被打入另册的被歧视,被监视的低等公民的屈辱。我说的越多,她哭得越难过,我急得没有办法,硬娃也只能在一旁叹息。

她的啜泣声让我心疼不已,我想小说里写的“万箭穿心”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你们结婚,让兰儿离开她家。”硬娃忽然来了主意。

结婚?这看来是个好主意,但是,我还在上学,要考大学。这个办法行不通。

现在不行,不等于将来不行。硬娃的建议提醒了我,我对兰儿说:

“现在结婚不行,但我向你保证,我肯定能考上大学,大学毕业后我就会进城工作,那时我们结婚你就离开农村。只是你还得忍受几年。”

我这可不是吹牛,除了我的成绩之外,学校杨书记亲自指定我必须报考当时被称为二机部的某所高校,并且说这实际上就是保送我上大学。

兰儿止住了啜泣,泪汪汪的双眼看着我,眼里充斥着疑惑。

我突然想到,我们鸿雁传书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我一句求爱的话都没有说过,这一急竟然说的就是结婚,况且还是四年之约!

于是我信誓旦旦的一再向兰儿保证,硬娃也在一旁给我帮腔,证明我是个说一不二的“男子汉大丈夫”。

大概是看到希望了,兰儿的眼里开始有光了。那天道别,我第一次拥抱了她,也是平生第一次拥抱女人,我感觉到她在颤抖,我有的只是怜惜。

送她出门,她拉了我一下,说:

“哥,我等着你!”

“放心,就四年,绝对没问题!”我回应的非常肯定。

兰儿走后,我和硬娃又谈了一阵她的情况,知道她的父亲因为不承认自己的地主成分多次遭到批斗,她也因为有不满意的言论被拉去陪斗过。可怜的兰儿!

硬娃送我到杨家村火车站,临别我再次叮咛硬娃尽他所能照顾兰儿,硬娃也一再向我保证他会尽力。硬娃家是贫农,在贫协能说上话。

只是那时还幼稚的我不知道自己就像江湖中的浮萍身不由己,我的山盟海誓更像天空的白云会不由自主的被风吹去。

四.梦碎分飞

见了兰儿回来的第二天,驻学校的社教工作队就召集全体师生大会,宣读北京一些中学学生写给中央领导要求取消高考的革命信件,传达了暂停高考,师生全部参加文化运动的决定。对此,同学们有各种反映,有高兴欢迎的,有沉默不语的,有困惑迷茫的,至于那些学习是尖子,但家庭成分不怎么好的同学普遍的垂头丧气,大家好像都预感到了什么,但谁都不说。

我和同学们不同,首先想到的是这个高考暂停,我给兰儿的许愿什么时候才能实现。令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暂停要停到十年之后,只是那时的她已为人妇,我亦为人夫。

经过两年潮浪的卷挟之后,按照“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决定,我回到了生产队成为地道的公社社员。虽然高考遥遥无期,但我还是心存幻想,偌大的一个国家终究需要各方面的人才,凭我的学习成绩,只要高考,我就一定会鲤鱼跳农门。

我对自己有信心,也以这种信心安慰兰儿,兰儿也相信我的信心,我们都期待着。但不久之后,我的信心被彻底击碎了。

那是我们四年之约的最后一年,大学招生了,但实施的是推荐选拔优秀工农兵学员的亘古未有的新政策,文化程度有要求,但极次要,政审则是第一位的,其中阶级成分是最硬的硬“杠子”标准。我们大队推荐的竟然是一个初中都没有考上,但却阶级成分过硬,又是运动积极分子的“知识青年”。再后来陆续又有一些人被推荐上中等专科学校,几乎无一例外都不考虑文化水平,只看阶级成分和领导说了算的政治表现。想想看,我这个家庭成分上中农,父母因入过一贯道而成为“内专对象”的“二等”公民,怎么能不对上大学彻底绝望?

我知道自己对兰儿的许诺是彻底的无法兑现了,也就垂头丧气的羞于去见她了。但兰儿对我却依然不离不弃,她似乎知道了我的心境,就在我们“私定终身”的纪念日跑四十多里路来我家做。她明确的告诉我,既然上大学无望,我们就不要再等了,干脆结婚算了。于是,我们商定,就在春节前挑个日子办事。

那天晚上,她没有回去,就住在我家,这也是她第一次以未来媳妇的身份住在我家。母亲看着这个仙女般的儿媳,别提有多高兴了,竟然毫不心疼的让父亲杀了只正下蛋的母鸡来招待。

然而事情远没有我们想的那么简单。

就在新一年的元月3日,是我们约定领结婚证的时间,兰儿来到我家,进门就抱住我哭泣。我一惊,问她出了什么事?她不说,只是更紧的抱住我。过了好大一会儿,她松开我,摖了摖眼泪,说:

“我们不结婚了,我不回去了。”

她没头没脑的话我没听明白,问她:“你说啥?”

她咬牙说:“我爸妈不同意,大队不给开结婚证明。不管他们,我们在一起就行了。”

这怎么行?不光是没有结婚证住在一起是非法婚姻,伦理道德也不允许,乡党邻里的唾沫星能把人淹死。

我把担心给她说了,她的回答让我吃惊:

“我不管,谁爱说啥叫谁说去,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没办法的事?怎么就没办法了?就算是家庭成分再不好,结婚也不影响呀。

母亲从上房出来,看到我们站在门道里,心疼地说:

“兰儿来了,快进屋里说,外边冷。”

我这才想起让她进屋。她和母亲打过招呼后进了我的房子。我让她脱掉外套后坐到热炕上暖和一下,慢慢的说清事情的原委。

从她断断续续的诉说中,我终于弄清了基本情况。原来她的母亲本来就信奉基督教,连续运动中的人性险恶让她对基督教更加笃信。她的父亲本来是不信教的,但也因为被戴上地主分子帽子并被连续批斗之后开始在教义中寻求安慰,进而也皈依了基督教。面对现实,他们固执的认为只有教友们才不会害人,只有教友的子女们才靠得住,为此,他们想把兰儿嫁给教友的子弟。恰巧,兰儿母亲有个贫农成分的教友姐妹知道兰儿,就想让兰儿嫁给她在部队当连长的儿子,并一再夸奖自己的儿子多么乖巧听话有前途,她也会把兰儿当自己的女儿一样看待,不会让她受一点委屈。还说她的侄儿是大队党支部书记,嫁过去可以让兰儿继续教书。话说得天花乱坠,不由得兰儿的父母不信,就答应了这门婚事,于是就和倔强的兰儿起了冲突。

兰儿告诉我:“我的婚事我做主,我今天来就住下了,不回去了。”

但我却陷入了深深的沉思,觉得事情没有她想的那么简单。

第一,没有结婚证的非法婚姻国家不认可,兰儿的户口没法解决。那个时候有户口才能参加生产队劳动记工分红,分口粮,国家按照户口发买生活用品的各种票证,所以没有户口的人吃饭穿衣等基本生活都没法解决。就算有兰儿一个生活过得苦些,但将来有了孩子怎么办?总不能母子都是黑人黑户啊!

第二,没有结婚证不能举行结婚仪式,没有结婚仪式乡党亲朋都不认可。那个时候的伦理道德可不是现在,姑娘就算领了结婚证没有举行结婚仪式住在一起也会被戳脊背,更何况没有结婚证。并且,人们指指戳戳谩骂的不是我们两个,还有两家的父母,就算我们能忍受,父母能忍受不?

第三,没有结婚证的婚姻政治上也会有一系列麻烦。按照制度没有结婚证的同居会被认为伤风败俗甚至是流氓犯罪,何况我是二等公民中的下等,兰儿是地主子女属三等公民,被监督的对象,她未经批准离开本队会被认为是逃避监督改造。如果有人反映,人民公社的群众专政队会随时找上门来。

我把这些仔仔细细的跟兰儿说了,她沉默了很长时间,而后愁烦的像是问我,又像是自言自语:

“这可咋办呀!”

咋办呀?咋办呀?我也一样毫无办法。

那一晚,兰儿没有回去,我们相依相偎,到天明还是一筹莫展。

唯一可行的,只能是让兰儿的父母同意我们的婚事。

我们最后商定,她先回去继续做她父母的工作,我再想办法找人劝说她的父母。

兰儿回去以后,我把这些情况跟父母说了,父亲叹了口气告诉我:

“你就收心吧,这事没有希望了。”

“为啥呀?”母亲在一旁不解的问。

“为啥?看看人家的条件,咱家的条件。”

父亲的话让我陷入了沉思。是呀,她父母给她找的对象不光父母信仰基督教的问题,人家家庭成分贫农,我家上中农,父母还是内专对象;人家在部队当连长,最风光的职业,我是撅着屁股修地球的社员,被人看不起的二等公民。嫁给人家,兰儿就彻底摆脱了“黑五类”的地位,还极有可能继续当教师。可嫁给我呢,一辈子“汗滴禾下土,事事皆辛苦”。

见我不说话了,母亲也劝我:

“谁家的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嫁个好人家,搁我们身上也一样。”

母亲的话让我震撼。是呀,兰儿的父母是因为爱兰儿才非要兰儿嫁给教友的儿子,我呢?我自己不但再也不可能上大学了,就连生产队里的会计都没有资格当,让兰儿嫁给我陪我一辈子受苦,这是爱兰儿吗?

可这兰儿我苦苦的暗恋了三年,朝思暮想的盼了四年,七年的苦恋最后却要劳燕分飞,我不甘心。

兰儿明明能够过上她期盼的更好的生活,却要因为我的爱让她过她不希望的生活,我这是真爱吗?

我翻来覆去的思考,忽然想到了泰戈尔的名言:“爱不是占有,也不被占有,爱只在爱中满足。

爱不是占有,爱是成全,爱是给予,爱是让自己所爱的人能够生活在幸福快乐之中。为了所爱的人幸福,爱更多的是放弃婚姻。放弃了婚姻,爱还继续存在,这才是真爱。

经过彻夜的思考后,我决心选择真爱。我将自己关在房子里,用了一个早上的时间给兰儿写了一封长信,把我最后的想法告诉她,劝她服从父母的爱心。

三天之后,我收到了她的回信,信纸上能看到眼泪打湿的字迹,她在信中说那边就是天堂她也不去,就愿意跟我一起吃苦受累。我感动的泪哗哗的。但理智告诉我,为了她的幸福,我必须硬起心肠。

我再次写了一封长信,除了重复前面的话语之外,我另编了一个谎话,说我的哥哥知道我们的事情后坚决反对,说我们的家庭成分不好,不能娶个地主家的女儿回来,要不,将来有了孩子都会因为舅家是地主而受连累。我的父母听了我哥的话也开始坚决反对我们的婚事了。我在后面说,我们都是做儿女的,应该孝顺父母,听他们的话,尤其是她,“父母在外面挨批斗,不应该再给他们增加痛苦。”

信的最后,我决绝的写道:

“你不要给我回信了,你知道我的性格,决定了的事情我不会再改变,我们的关系到此结束。”

信发出去了,我的心也碎了。

她后面连续给我写了四封信,我都强忍着没有回信,这段青涩的初恋就这样结束了。

五.尾声

后来我听硬娃说兰儿结婚了,嫁的不是那个连长,人家按照组织规定不能与地主子女结婚。但情况还不错,女婿家是贫农,她还因此又当了民办教师。

我为她的生活幸福高兴。一年之后,我也结婚了。

又过了六年之后高考恢复,我终于如愿上了大学,但这一切都于事无补了。

             2022年12月12日星期一

作者简介:

刘彦强,笔名憨子,陕西咸阳人,高级教师。从事高中思想政治教育近四十年,为全国知名政治教师,曾在各类教育刊物发表教研论文180余篇,主编出版《青少年心理行为咨询》丛书、《中学思想政治课学习指导》丛书、《学习心理学》、《坡刘村志》、《草根憨语》等书,并主编或参编多种教辅读物。教学之余,涉猎诗词,散文,尤以哲理性散文见长,有多篇杂谈散文以及诗词散见于多种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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