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结者

策动了两次北伐的刘裕，也是晋朝的终结者。南燕、后秦、东晋三个王朝，都在他手中灰飞烟灭。
　　在两晋历史上，刘裕是最富有传奇色彩的一个人物。公元363年，他出生于东晋的一个低级士族家庭。刘裕刚出生，母亲就撒手而去，刘家在东晋的社会等级中属于“寒微”，父亲只是一个没有权势的小吏，很难独自抚养一个小孩，就打算把他抛弃。幸亏他的一个从母听说了，把小刘裕救了下来，这位从母也刚刚生产，正处于哺乳期，就主动给刘裕喂奶。父亲后来又娶了一位太太，这位继母对刘裕的照料也相当尽心。在这样的环境下，刘裕慢慢长大成人。
　　长大了的刘裕非常强健骁勇，但对学习文化很不热心，只能勉强读写。他虽然算是士族，但属于那种破落士族，家境贫寒，居然和刘备一样，要靠卖鞋为生。这位刘小贩似乎对经营商业缺乏足够的兴趣，更喜欢游手好闲、呼朋引伴。他还有一个很糟糕的不良嗜好，就是酷爱赌博，而且赌起来完全不考虑自己的经济状况。有一次别人向他追讨赌债，他拿不出钱来，硬是被人捆在拴马的桩子上。这时正好看见了一个熟人，他扯着嗓子求人帮忙，那个朋友替他付了钱，才算摆脱困境。刘裕对赌博始终一往情深，赌徒的心态深入骨髓，好在他的运气也确实出奇地好。一个没有强烈赌徒精神的人又怎么会在北魏大军的眼皮底下，进行横贯中国的千里远征？
　　一个有这种性格的人自然很难靠卖鞋打发一生，但是刘裕出身贫寒，文化水平又低，剩下的唯一晋身之路就是从军。刘裕加入了北府军，很快成了里面的一个军官。刘裕早年的军事生涯没有什么显赫事迹，他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北府军小将。但是机会终于到来，公元399年，孙恩策动了天师道叛乱，整个浙东被卷进大动荡中。北府军大将刘牢之率部讨伐，刘裕作为“参府军事”随军出征。这次战争非常残酷血腥，刘裕找到了发挥自己才能的天地，很快成为北府军中的一个明星人物。
　　作战中，刘裕有过一次最传奇的经历。他带着几十个人去窥伺敌军情况，不料一下子碰上了几千名敌军。他们没有退路，只能拼命厮杀，刘裕周围的人全部战死，自己也从岸上跌到了水里。谁知他这一跌，就像武侠小说里的英雄人物坠落悬崖一样，忽然武功倍增。刘裕大喊一声“赐予我力量吧！”，然后，力量就充满了他的小宇宙，他奋力挥刀，一连格杀了好几个敌兵，杀出一条血路，冲上岸边。刘裕身上溅满鲜血，手里拿着刀一个劲猛砍，嘴里还大呼小叫，据说数千人被这个如癫似狂的壮汉吓倒，居然集体逃跑，刘裕一个人拿着大刀在后面猛追。这个场面委实匪夷所思，刘裕如果没有东方不败的神功，按理不至于能独立砍败几千人的队伍。《资治通鉴》选取史料时一向非常谨慎，但仍旧采用这段故事，所以到底可信与否，是否严重夸大事实，大家可以自行决定。至于我，我是不相信的。
　　刘裕一人驱赶几千人的梦幻场面被刘牢之的儿子看到了，当时就被刘裕的高大形象深深震撼。刘裕就此一战成名，在北府军中很快开始独当一面。在平定孙恩叛乱的过程中，刘裕屡次击败叛军，在后期更是一路尾随孙恩军队，沿途追杀，成为孙恩军的灾星。等到孙恩战乱结束后，刘裕已经是北府军中一个威名赫赫的大将。
　　但是北府军本身很快陷入了危机之中。东晋后期，最重要的军事力量分为两部分：北府军和荆州军团。平定孙恩叛乱主要依靠北府军，但等战乱结束后，掌控荆州军团的桓玄很快发动了一场军事叛乱，和当年的王敦叛乱如出一辙。荆州军队顺流而下，直扑建康。

　　相形之下，北府军的力量绝不弱于荆州军团，但是北府军的将领们多半都出身军门，在政治上没有足够高的地位和威望，也没能出现桓玄那样的领袖人物。当时北府军的最高将领是刘牢之，但是他既不肯俯首帖耳听命于建康政府，也没有把北府军凝聚成一支独立政治力量的才能。他在建康朝廷和桓玄之间犹疑不决，按兵旁观。最终桓玄顺利攻陷建康，年轻的独裁者司马元显被处死，桓玄控制了中央枢纽。
　　然后桓玄就开始对付北府军。桓玄步步紧逼，刘牢之虽然是北府军的首领，但却没有胆略对抗占据政治强势的桓玄，也没有号召力来发动一次新的军事政变。他一步步地走进桓玄布置的陷阱，最终失去了兵权，被派到远离北府军大本营京口的江南。刘牢之走投无路，居然自缢身亡，北府军作为一个整体也随之瓦解。晋朝已经完全处于桓玄的荆州集团控制之下。攻下建康的第二年，即公元403年，桓玄称帝，改国号为楚。
　　此时桓玄还颇为器重刘裕，他认为刘裕是一个杰出的将领，在日后的军事上很值得倚重，因此给予刘裕很多褒扬和奖赏。但是他完全低估了这个赌徒，刘裕此时正在筹划人生中最大的一场赌博：重建北府军，推翻桓玄。
　　京口的北府军虽然已经不复存在，但是传统上京口就是流民汇聚之所、兵甲所出之地，北府?旧部对荆州集团的不满又非常强烈，在这里短期募集出一支军队并非难事。公元404年，四十一岁的刘裕投下人生中最重大的一次赌注，他联合了二十七个军官，纠集部众，起兵讨伐桓玄。很短的时间内，一支强大的军队就已成型。

桓玄陷入惶急之中，他派军前往迎击，却被刘裕彻底摧毁。刘裕率领主力部队直扑建康，两军在建康附近进行了决战。战斗异常惨烈，持续了很长时间，桓玄的军队终于开始支持不住。此时又刮起了大风，刘裕下令纵火，烟火铺天盖地，战斗的呐喊震动了远处的建康城。桓玄的部队开始瓦解，他别无选择，只有逃离京师，乘船南下。桓玄的逃亡非常艰辛，周围的心腹劝他和刘裕战斗，他来不及回答，只能用马鞭指天，表示时穷力尽。逃亡路上有时整天都吃不上饭，只有几岁的儿子抱着桓玄的胸膛痛哭，桓玄悲不自胜，却又无可奈何。他短暂的帝王生涯结束了。此后，桓玄又收集部众，进行了一些战斗，但大势已去。不久，桓玄兵败，被敌军包围，身中数箭，那个抱着他哭泣的儿子在一旁为父亲拔箭，这确实是悲惨至极的一幕。之后，桓玄当着幼小儿子的面，被砍下了头颅。
　　从京口起兵到攻占建康，只用了短短四十天的时间，这四十天决定了刘裕未来的命运。此时的刘裕已经是晋朝的再造者，他被封为车骑将军、兖州刺史，都督中外诸军事，手握重兵，是帝国的头号人物。
　　此后刘裕的生涯，是一段成功辉煌的历史。
　　反对桓玄发动军变的军官都被授予高官显爵，刘裕虽然是其中的最强者，但还没有绝对的优势。他决心建立更大的功业，压倒同侪，成为帝国的最高统治者。
　　410年，刘裕灭亡了南燕，收复大片疆土。这样提兵灭敌国于千里之外的壮举，极大地提高了刘裕的威望。紧接着，他又驰援建康，对付已经兵临城下的卢循叛军。卢循是孙恩余部，盘踞广东，此时趁刘裕北伐之际，孤注一掷，倾巢出动进击建康。东晋的将领依次被他击败，威名和刘裕相当的大将刘毅率军阻击，居然也全军覆没、只身逃亡。卢循十余万大军抵达建康城外的新亭，建康朝廷极度惊恐，意欲集体南逃，刘裕坚决反对，此事才作罢。建康的重臣孟昶感到绝望，竟服药自杀。
　　刘裕显示出了他过人的军事才华，他迅速组织防御力量，和卢循展开了拉锯战。卢循拥有庞大的兵力，却没有办法摧毁刘裕，斗志和兵力都渐次消耗，他的军队开始自行瓦解。卢循只得败退，建康城得救了。
　　刘裕沿途追击，击垮了卢循叛军。第二年，卢循穷途末路，自杀身亡。
　　刘裕第二次拯救了东晋朝廷。他的威望已经无可比拟，现在他可以着手对付那些握有兵权的将领了。在卢循手下惨败的刘毅首当其冲，被刘裕诛杀，兄弟子侄也无一幸免。其后，他又设计杀死了另一位与他对抗的将领诸葛长民。刘毅和诸葛长民当年与刘裕一同起事，以身家性命的赌注换取荣华，最后却彼此相噬，死于刘裕之手。这是多么熟悉的一幕啊，历史上这样的悲剧曾上演过无数次。
　　接着，刘裕又开始对外作战，他先收复了四川，然后又北伐后秦。刘裕一生进行过无数次战争，从没有遭遇过重大的挫败，环视天下，几乎无人能和他在战场上一决雌雄。等到姚泓身首异处的时候，刘裕已经建立了不世功业。但是刘裕依旧渴望新的猎物，他希望成为一个王朝的开创者。
　　刘裕在军事上虽然百战百胜，但在政治上却有先天的弱点。
　　刘裕出身寒微，在重视门第的东晋时代，这本身就几乎是一个该死的罪过，而且他文化水平很低，更加被士族人士看不起。但是他很幸运地发现了一个政治上的得力助手：刘穆之。刘穆之本人也出身于低级士族，对刘裕极为忠诚，同时他又拥有杰出的政治才能，机智过人。刘裕不在京师的时候，一直是刘穆之作为刘裕的代理人，处理朝廷政务。他“决断如流，事无拥滞”，为刘裕控制政局，使刘裕没有后顾之忧。
　　刘裕对士族官员在文化上、门第上都有很深的自卑感。他确实杀戮过不少士族，但那种根深蒂固的自卑感却困扰了刘裕一生，无论如何也无法彻底克服，只有刘穆之能够帮助他。刘裕执掌朝政之后，也羡慕那些士族大夫的文雅风流，不断努力谈一些斯文之事。但他文化根基实在太差，加之举止粗俗，经常招致官员们的蔑视。刘裕确实曾让他们逃过了卢循的屠刀，但比起他的鄙俗和恶劣出身（一个卖鞋的！），这点功劳又算得了什么呢？还是刘穆之不断地教给他礼仪举止，帮他一点点建立了自信心。比如，刘裕字写得十分拙劣，刘穆之就告诉他：“你既然写不好，干脆纵笔写大字，一个字一尺大也不要紧，这样气势夺人，可以掩盖笔法的笨拙，看者不敢轻视。”刘裕就开始写大字，一张纸往往写六七个字就满了。刘穆之在这样点点滴滴的小事上，尽心帮助刘裕确立崇高地位。
　　刘裕对他充满了感激与信任。刘穆之死后，已经是皇帝的刘裕，还经常充满感情地回忆说“人之云亡，邦国殄瘁”。没有了刘穆之，已经成为皇帝的刘裕，依旧感到孤立和自卑。他说：“刘穆之死了，我就常常被人看不起。”
　　而刘穆之的死，正发生在一个非常关键的时刻。

刘裕攻占长安城以后，他的下一步战略计划必然是以关中为基地，经营西北，统一黄河以南的北中国。后秦处于强国环伺之中，尤其是北方的夏王朝，更是时刻觊觎着关中沃土，如果不能把这些国家一一铲除，刘裕的北伐成果就会付诸东流。而西北各国在刘裕入关后也都惊慌失措，比如盘踞西北的一个军阀河西王沮渠蒙逊，听到后秦被灭的消息后，愤怒异常，看见下面的一个汉族官员高高兴兴地前来奏事，肚子里的邪火遏制不住，当即发作：“你听说刘裕入关，居然敢这么高兴?！”当即把这位不幸的官员处死。
　　但是，事情忽然发生了逆转。417年十一月，刘裕刚刚拿下长安不到三个月，忽然从建康传来刘穆之病死的消息。刘裕在建康朝廷势单力孤，可以寄托心膂的只有一个刘穆之，如今刘穆之猝死，刘裕在建康朝廷的利益就没有人维护。他手头固然有强大的军队，但是这些军人家乡都在东南，如果他滞留西北，朝廷又发生不利于他的变化，刘裕就有可能面临另一场危机。望着西北山川，刘裕开始渐渐丧失那种开疆拓土的雄心。
　　十二月，刘裕离开长安，返回东方。他留下自己十二岁的儿子刘义真镇守长安，王镇恶、沈田子等人在旁辅佐。刘裕是军事天才，但在知人任事上却始终有所欠缺。他身边缺少真正可信赖的人，居然要让十二岁的孩子来统治一个刚被征服的辽阔帝国。四周是虎视眈眈的外族铁骑，长安宫中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孩童，最终的结局不难逆料。这片土地很快要从刘裕的手中溜走。
　　而在长安宫中，又有猜忌和仇恨在燃烧。王镇恶、沈田子相继死于内讧，关中最有才能的两位将领之死，使晋军的力量大为受损。赫连王朝倾注全力，反复进击，而晋军已不再是昔日那支毁关破敌的劲旅。最精锐的部队已经东归，最卓越的将领已经被杀，晋军苦苦支撑了将近一年，终于被击垮。刘义真率残部东归，部队临行之前，没有兴趣再标榜自己是仁义之师，当下大掠关中。刘义真的军队带着劫掠而来的大量珠宝和妇女，缓缓而行，一日走不过十里。三万夏军尾随而至，在青泥把这些军队彻底摧毁，晋军将领几乎尽数被俘。就在一年多前，一千多晋军在这里击败了数万后秦部队，而此时，这里成了晋军在关中最后的覆没之地。
　　刘义真狼狈无助，躲藏在草中，一个忠诚的下属拯救了这个十三岁的孩子，他把刘义真绑在自己的背上，匹马亡命。长安城只在汉人手中停留了一年，就再次被匈奴人占领。一年前血战换得的关中沃土，全部沦陷，数万晋军再也无缘返回故土，他们的头颅被匈奴人堆积起来庆贺自己的胜利。刘裕壮丽的远征，换来的只有一年的荣耀。
　　远在东南的刘裕听到长安沦陷的消息，登上城楼，眺望北方，痛哭失声。此时为公元418年。两年后，刘裕废黜了晋朝最后一个皇帝，建立了宋朝。
　　晋朝就此消逝在岁月的长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