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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奇书还需奇人解 —《秋水堂论金瓶梅》

奇书还需奇人解

——《秋水堂论金瓶梅》

一直以为,如果没有看过具体文本,直接跳跃到阅读文本评论的环节是无趣的。这无异于被人牵着鼻子走,隔靴搔痒难解真味;

在几年前的一堂文学讨论课上,一位80后的小女生慷慨激昂地论证潘金莲与西门庆之间存在爱情。听到后的第一反应就是不屑,模仿后现代的颠覆也不能信口雌黄到这个地步;

漫长的成长岁月中,《红楼梦》始终是最喜欢的中国小说。作品的悲剧性与超越性令人激赏,从来没有想到会有一部作品能与它相媲美,更别说还超过它。

上述可谓是固若金汤的观点,在2007年面对一个人对一本书的评论时竟轰然瓦解。不能不承认,那翻解读新奇却不哗众取宠,颠覆彻底却也论证地合理深入。这个人就是素有才女之称的田晓菲,这本书就是素有奇书之称的《金瓶梅》,这本评论之作就是《秋水堂论金瓶梅》。

爱屋及乌识秋水

打破不愿直接阅读陌生文本评论的戒律的起因,与爱屋及乌的心理有关。偶然“发现”的西方汉学家宇文所安,以他者的独特体察开辟了审视中国传统文化的新视野,于是关注起与他有关的种种。宇文所安的中国妻子田晓菲的名字这才浮出水面,迅即就惊诧于她非凡的人生经历——当年的北大才女,后来的哈佛大学比较文学博士,现今的哈佛大学东亚系教授。《秋水堂论金瓶梅》正是田晓菲的一部代表作品,她的学术身份竟然与《金瓶梅》这部带有极大争议性的古典小说联系在一起,必定会有不俗之处吧?

读着厚达317页、纸张掀来舒适的《秋水堂论金瓶梅》,其间充满了几乎不曾间断的瞠目结舌——惊讶、质疑、保留、认同、改变、欣赏。

一部秋天的书

“《金瓶梅》是一部秋天的书。”

全书开篇的第一句话颇有四两拨千斤之效——简简单单一句话,稳准狠地定性了《金瓶梅》一书的基调。

“秋天是万物凋零的季节,死亡的阴影笼罩着整个第一回,无论热的世界还是冷的天地。秋属金,而第一回中的众多伏笔就好像埋伏下的许多金戈铁马,过后都要一一杀将出来,不能浪费”。

在全书最后章节的一个段落中,田晓菲重申了这个判断:“《金瓶梅》是一部秋天的书。”首尾照应之余,继续做出更加深入的阐释:“秋天是万物凋零的季节,却也是万物成熟丰美的季节。《金瓶梅》既描写秋天所象征的死亡、腐败、分离、凋丧,也描写成年人的欲望、繁难、烦恼、需求;它不回避红尘世界令人发指的丑恶,也毫不隐讳地赞美它令人销魂的魅力。一切以正面、反面来区分其中人物的努力都是徒劳的,《金瓶梅》写的,只是‘人’而已。”

田晓菲用“秋天”的意象将《金瓶梅》从色情淫书的泥淖中捞起洗净,还它集欲望与死亡于一身的本来面目。智慧灵性的文字贯穿于与《金瓶梅》原书相对应的百回细读中,一回又一回,跟随她不知不觉地跌进那个世界。

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

坦白地说,对潘金莲的印象来自两处——一是《水浒传》,一是《金瓶梅》光盘。前者在刻画武松这个打虎英雄的过程中,带出这位不知廉耻谋害亲夫的淫妇形象;后者作为成人影视剧所热衷的出位题材,突出的是潘金莲的妖媚狠毒。到了田晓菲这里,她从绣像本的《金瓶梅》出发,以体察人生的姿态与客观独到的视野对潘金莲进行了全新解读。

潘金莲与西门庆。

田晓菲用三个“惟一”来形容潘金莲与西门庆之间的关系:惟一对他有激情的妾;惟一和人有私情的妾;惟一为他辞灵痛哭的妾。金莲的激情——对感情、欲望的要求——的确格外强烈,她的整个存在就是由一种原始的激情贯穿始终。惟有她与西门庆的遇合是不期而然,以两相吸引和爱慕开始,常以曲子、书信、开玩笑、斗口、行动表现她的相思乃至怨恨——西门庆既然负心,金莲便不可能专意。尽管她对西门庆的感情有变化、有杂质,但始终存在。从这个角度来说,潘金莲对西门庆有一种平等的、甚至浪漫的态度,也就是情人的态度。

田晓菲认为,潘金莲与西门庆是十分相似的,是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在情欲方面,二人既是对手也是彼此的化身,都充满能力与热情。他们是书中两个欲望最强横、生命最旺盛的人物,他们的结局也配得上他们的性格。然而西门庆之死,虽然带来许多肉体的痛苦,却不是悲剧,因为其下场是自作自受;金莲之死却是悲剧性的,因为她固然造下了罪孽,但她本人也一直是命运的牺牲品,是许多不由她控制的因素的牺牲品。

潘金莲与武松

凭借对《金瓶梅》有限的了解,比较容易接受作者将潘金莲与西门庆视为相互化身的观点。但是,拿潘金莲与武松放到一枚硬币的两面,怎么想怎么别扭。可是,田晓菲不慌不忙,从容道出二者的相似性:他俩都不是爱财之人——金莲曾典当自己的钗环供武大贷房、会爱上一无所有的打虎英雄,武松则把打虎的赏银分散给猎户;他俩都以“男子汉”为追求——金莲自称“不带头巾的男子汉”,武松自称“顶天立地男子汉”;他俩都有杀气:金莲杀武大,武松杀虎、杀金莲、杀王婆。

再往下分析,似乎有点骇人听闻,但之后细想还真有道理。

人皆知金莲挑逗武松,可田晓菲暗示——武松每每低头,这表明他眼里心中都有妖娆妇人在,正说明他不是天真未泯的淳朴之人;人皆道武松是除暴安良的英雄,可田晓菲提醒——武松报仇杀死金莲的过程那可真是惨烈之极,是以暴力意象来唤起和代替性爱的意象。以“剥净”金莲的衣服代替新婚夜的宽衣解带,以其被杀的鲜血代替处女在新婚之夜所流的鲜血,无不折射出武松的潜意识中对金莲的性暴力冲动。性与死本来就是一对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概念,这里,金莲所梦寐以求的与武松的结合,便在这死亡当中得以完成。连《金瓶梅》的作者都感叹:“武松这汉子,端的好狠也!”

潘金莲与西门庆,显性的相似;潘金莲与武松,隐性的相似。不论潘金莲在书中如何变化并陷入越来越深的沉沦,她始终最喜欢的两个男人只有武松与西门庆,其他的都不过是“填空”而已。她好的只是有男子汉气概的男人,私心最想的,是嫁给一个般配的男人,一夫一妻好好度日而已。田晓菲强调,潘金莲只在乎人而不在乎金钱势力,这是她的可爱处,不得以淫字埋没之。

一部写给成年人的书

“成人小说”——不是适合成年人寻求刺激的猎奇心理,而是适合成年人成熟的心智水平。

田晓菲将《金瓶梅》定义为成年人的书,因为它写的是现实,写的没有一点梦幻和自欺,非常清醒、非常尖锐——然而对这个悲哀的人世,却也非常的留情。书中的世界里没有完美的纯洁,就像现实人类社会里不存在完美的纯洁一样。那支能写敢写的笔一直透入到罪恶与堕落最深的深处,同时,给人看到这些罪人盲目地受苦、挣扎、可怜。比起这部书来,她直言无数才子佳人传奇小说都好似哄幼稚园小朋友的童话片。

田晓菲认为《金瓶梅》最伟大的地方之一就是能放笔写出人生的复杂与多元,能在一块破烂抹布的肮脏褶皱中看到它的灵魂。西门庆的不道德也是有人情味的,他的恶德是贪欲、自私与软弱,而所有这些都是人性中最常见的瑕疵;潘金莲代表着丰盛欢悦的青春、性欲、爱情与物质生活中一切值得留恋的东西,她的猝死则代表了这些物质生活(统称为色,但不限于色欲)的短暂与梦幻性质。在这里,真情与色欲并存,色欲并不只是简单的肉体的饥渴,而是隐藏着复杂心理动机的生理活动,表现出充满矛盾的人心;在这里,色与空的对比触目惊心,人们无法逃脱对色的爱恋,也无法避免正视色的短暂空无。于是,作品才如此充满感情与思想的张力,才自始至终充满了这样广大的怜悯与悲哀。《金瓶梅》强调的是尘世万物的痛苦与空虚,在这种富有佛教精神的思想背景之下,唤醒读者对生命——生与死本身的反省,从而对自己、对自己的同类,产生同情与慈悲。

因此,《金瓶梅》是完全意义上的“成人小说”:读者必须有健壮的脾胃、健全的精神、成熟的头脑,才能够直面其中因为极端写实而格外惊心动魄的暴力——无论是语言的,是身体的,还是感情的,才能够真正欣赏与理解这部作品的深厚蕴涵,不至于走火入魔,否则便会如力量不够者欲使大兵器,反而伤了自己。

《金瓶梅》实在比《红楼梦》好

这个判断真可谓“语不惊人死不休”。

还是先来寻找田晓菲眼中《金瓶梅》与《红楼梦》的相似之处吧!

人物性格的相似。田晓菲以《红楼梦》中的薛家兄妹为例:薛宝钗身上有着《金瓶梅》中孟玉楼的影子;薛蟠则与西门庆脱不了关系。玉楼在众女子当中善于理财持家,为人圆转、识时务,同时待人又有基本的善意与同情心。她是最明智的一个,又隐藏不露,从来不让激情把自己卷走,一切都是静悄悄地、含蓄地进行,这一点恰似宝钗。西门庆生活在一个极端表面化的世界,不能理解或欣赏任何含蓄和曲折,缺乏纤细、敏感与精致的情愫,如只知嫌莲子涩而不知其“怜子”之意。他“傻乎乎”的可笑之处反倒带来很多人情味,使人不能完全地厌恶这个人物。这一点很象薛蟠,有其凶狠豪恶的“霸王”的一面,也有其“呆”而好笑的一面。两人都不是简单的丑角,不是黑白分明的脸谱人物,而是有立体感和层次感,是活生生复杂的人。

写作技巧的相似。田晓菲对此一一列举:玉楼、金莲和瓶儿每人曾给西门庆一支簪子的情节就是《红楼梦》十二金钗的原型;玉楼生日宴会上,各人所行的酒令若有若无地与各人身份、经历、未来遭遇暗合,被《红楼梦》作者学去;《金瓶梅》抓住人物的姓名大做文章,以各色花朵比喻美人,以季节更换暗示炎凉,以唱曲寓人物心情、命运,这些文字的花巧,红楼主人自然也尽得真传。于是,她说:“熟读金瓶之后,会觉得红楼全是由金瓶脱化而来”。

田晓菲并没有停留在《金瓶梅》与《红楼梦》的相似性对照层面上,她走得更远:“当读到最后一页掩卷而起的时候,竟觉得《金瓶梅》实在比《红楼梦》更好。此话出口,不知将得到多少爱红者的白眼(无论多少,我都心甘情愿地领受,因为这两部杰作都值得)”。她“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出此“狂”言的勇气与自信何在?

第一,《金瓶梅》比《红楼梦》看社会各阶层的各色人等更加全面深刻,更严厉也更慈悲。

在田晓菲看来,《红楼梦》一书所最为用心的地方只是宝玉和他眼中的一班“头一等”女孩儿。她们代表了作者完美主义的理想,也代表了理想不能实现的悲哀。对赵姨娘、贾琏这样的人物已经没有什么耐心与同情,就更无论等而下之的,比如那些常惹得宝玉恨恨的老婆子们,晴雯的嫂子,或者善姐与秋桐。正因为红楼自始至终写得“温柔敦厚”,从来都在人生最凄惨最丑恶的情景上遮一层轻纱,所以能够迎合大多数读者。

《金瓶梅》却于大千世界无所不包,无所不见,更把人生之鲜血淋漓、丑陋可怕之处一一揭示给人看,锐利清晰。难怪多数人皆掩面而去,真相的赤裸与力度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得了的。

第二,《金瓶梅》通过对古典诗歌的世界进行“写实”,颠覆了古典诗歌优美而单纯的境界。

田晓菲认为,《金瓶梅》一个十分独特的艺术手段就是使用现成的戏曲、说唱、词曲、小说,有足够的旧,又有大量的新,于是使得旧也变成了新。她推测红楼主人也是读金瓶至微至细至的用心者,也有如金瓶作者一模一样的锦心绣口之才情,所以在上述“化旧为新”的运用方面,《红楼梦》更是以《金瓶梅》为来源,成就惊人。

但是,《金瓶梅》在利用古典诗词时,作者在其中填入的具体内容却是现实的、复杂的,以此对古典诗歌的世界进行了颠覆。《金瓶梅》所写的正是《红楼梦》里常常一带而过的、而且总是以厌恶的笔调描写的中年男子与妇女的世界,是贾琏、贾政、晴雯嫂子、鲍二家的和赵姨娘的世界,所着力刻画的是《红楼梦》里“丑态毕露”的成人世界,而且远远不像“丑态毕露”那么漫画性的简单。书中的男女往往充满惊心动魄的明与暗,作者的笔直接进入人性深不可测的部分,揭示人心的复杂而毫无伤感与滥情。因此,这些人物需要的不是泾渭分明的价值判断,甚至不是同情,而是强有力的理解与慈悲。

相比之下,田晓菲认为《红楼梦》还是应该算一部诗意小说。宝玉等等都是少男少女,生活在一个被保护的世界。他的性爱是朦胧的、游戏的,对于女孩子更是完全不直接描写她们的情欲要求。即使涉及到所谓“意淫”,也是纤细微妙的感情纠葛。感情和肉体总是被一分为二,而且是水火不相容的。成人世界在宝玉与作者的眼中,都是可怕、可厌、可恼的,没有什么容忍与同情,只是一味的批判,没有什么层次感。《红楼梦》充满的是优裕的诗意,宝玉的“现实”是真正现实人生里面人们梦想的境界,总的来说是优美的,充满诗情画意的。

当然,田晓菲还是承认:《金瓶梅》和《红楼梦》各有各的好处。在某种意义上,这两部奇书是相辅相成的。

性情文章自迷人

田晓菲在《秋水堂论金瓶梅》中所体现出来的,不仅是严谨、专业的文学素养,更有她不落俗套的性情文字流淌其间。她的观点未必全部令人赞同,但是她流露出的感性体己的情怀却令我欣赏。

田晓菲说,其实一部金瓶,不过饮食男女,人类从古到今,日夜所从事着的。这又有什么污秽可言呢。如果抛掉自欺,哪一个女人,没有一点潘金莲、李瓶儿、吴月娘、孟玉楼或者庞春梅的影子?而今的时代,原也不少西门庆——得了利还想要权和名,被嘲为粗俗、但也不乏实在与(在女人面前与眼里)憨傻的男人;更不少陈经济,那生长在父母宠爱之内、锦绣丛中,混账而其实天真的青年。我相信。

田晓菲说,《金瓶梅》里面的人物,男男女女,林林总总,我个个都爱——因为他们都是文字里面的人物,是写得花团锦簇的文字里面的人物,是生龙活虎的人物。这样的人物,我知道倘使在现实世界里面和他们遇见,打起交道来,我是一定要吃亏的。现在,他们被局限在书里,在我从小便熟悉的文字里,我可以爱得安心。我爱这“爱得安心”。

田晓菲说,《金瓶梅》只是一部书而已。一部书,只是文字而已。然而读到后来,竟有过了一生一世的感觉。套用这句十分喜爱的田晓菲的的话说出我对《秋水堂论金瓶梅》的总体感受——《秋水堂论金瓶梅》只是一部书而已。一部书,只是文字而已。然而读到后来,竟有奇书还需奇人解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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