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格来说他不是我的学生（为讲述方便就暂时叫他小A吧）。
朋友是高中英语老师，那也是我实习时所在的高中，她教的班级我代该班语文老师上过几节课。高一上学期结束后全年级重组，分了文理班，同时分出了该校的“重点班”与普通班。现在，她教的，以及我教过的学生们高二。
在任教的半年里，我没带过小A，只是在他所在的班级上过两节课，以及两节晚自习，一共四节课。当时，小A所在的班级是重点班之一，也就是说，在全年级一千多名学生中，小A在前一百五十名。小A是农村的，在学校住读。文理分科后，全年级有八个理科班，六个文科班，而选择了文科的小A没能进入文科重点班，落到了普通班的中游，成了朋友的学生。而小A几次考试，都考在了倒数。
今天晚上，朋友告诉我，小A坐在第一排，上周上课时，她要讲一份学习报，小A从桌上一大摞书里抽学习报，一堆书掉在了地上，教室里的学生都好奇地看向他。朋友让一个学生帮小A迅速把书整理起来。刚讲着，小A再次把一堆书弄倒。朋友没有指责他，只是让他整理书，继续讲。上课途中，小A把纸团扔进教室前面的垃圾桶，朋友心想，他坐第一排，扔扔罢了，十六岁的学生难免调皮。后来，他又把矿泉水瓶扔进垃圾桶，可是没有扔进去，小A直接起身捡起瓶子扔进垃圾桶，又回到座位。上课到后来，小A没有请假，便直接走出了教室，又堂而皇之地回来。
朋友很谨慎，不随便批评学生，下课后回到办公室，刚想找小A的班主任了解小A，小A的班主任主动找到朋友，讲起小A的种种奇怪举动，比如学生反映的，他喝一袋牛奶，喝了一半不想喝，扔进了垃圾桶，过些时候想起来，又从垃圾桶里刨出来继续喝。
后来，班主任联系了他的父母，认为是他学习失利，情绪低落，让他的父母开导一下他。他的父母在电话里强调，孩子很乖巧，初中在乡镇中学成绩很好，中考考得很好，全村人都知道云云。班主任要求他的父母最好见见他。
他的父母来到学校发现了孩子的反常，就带他回家。后来不知他在家里发生了什么，带到医院做一系列检查，发现他疯了，说着有人勒索他、要杀他。班主任翻遍学校学生名册也没有找到小A说的勒索他的任何同学的名字，而学校是封闭式管理，他的室友也没有见到他与别人接触。
得知这件事，我的第一反应是心痛。农家孩子一路走来不容易，如果真的有人要勒索他，那勒索他的，应该是父母的殷殷期盼。父母把“面子”和希望都压在他身上，一心望子成龙，他走到如今，已经不易。如果有人要杀他，那杀了他的，恰好是最爱他的父母。人的肩膀何其单薄，如何承担全家，乃至全家族的期盼？
我不禁想起从古村坐车回县城，后座的女孩所说的，村里有个老人有两个孙子，长孙大学毕业在外地工作，小孙子初中毕业便与老人同住，每天务农、照顾老人，长孙只在过年回村，给老人几百元，老人便揣着钱向邻居夸长孙懂事、能干，而每天服侍他的小孙子则是无能。女孩说：爱的是面子还是孙子？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此话固然不假。可“为之计”的真的是为了孩子，还是为了那默认于心的“养儿防老”和那薄脆的面子？如果一心为了孩子，何妨告诉他们一句：快乐一点。
我做老师仅半年，不敢自诩有什么执教经验，只是对这群孩子抱以复杂的心疼。一次年级统考，我看着他们做试卷的样子差点想大声让他们停笔不要考试了，我们去操场看看星空。我知道这是不对的，我做老师，必须得让学生学习枯燥的文言语法、讲解考试命题，让他们考出好成绩，否则我的行为会害了他们。我只能尽力让他们快乐一点：讲完课后我们聊聊，让他们心情愉快；作文批改细致一点，尽量给每个学生鼓励；让他们在语文自习课上能完成作业，尽量不占用课余时间，我甚至默许他们完成语文作业后做其它作业，不要耽误休息时间……可这些够吗？我清楚地记得，我每天在学校看到来校看孩子的家长，多想冲上去告诉他们：让你的孩子快乐一点吧？
能归结为体制吗？痛心疾首大骂应试教育？可我们又清楚，应试教育已经是相对公平的选择，贫困的农家孩子除了应试教育和打工，拿什么铺一条未来？不要谈出国接受教育，如果你见过学生怯生生问你能不能借她五十块钱暂时吃饭，家里卖了猪就可以还你；不要谈辍学打工，如果你见过脚穿破布鞋的父母用干枯的手拉着孩子强调一定要读书。在农村，人们看不到其它出路。
那时同事曾说，在农村，最穷的人家，是家里有两个大学生的人家。我们都懂得他们不易，所以那些班主任一再借钱给学生，一再帮学生垫付费用。不是所有老师都把学生当作捞取利益的工具，他们不屑；不是所有老师都漠然对待自己的工作，他们知道自己的责任是什么。所以我愤怒，当我听说某著名高中的老师暗示学生送礼；所以我愤怒，当我听说有些老师上课不讲完，私下开班补课收费。
回到小A，他的班主任告诫全班，学习的同时，让自己快乐、愉悦，让同学们理解小A，不让他回来后受到冷漠和异样的目光。而我只能祈祷他尽快康复，回到学校，为了他自己的人生而学习，而努力，这个人生的小插曲会让他懂得活着不单单是为了上一辈人的期盼，他的人生是他自己的，他可以为了自己而生活。我也希望他的班主任在之后的家长会上能够告诉那些家长一句：让你的孩子快乐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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