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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乃珊:那些被挽进发髻的老上海,旧时光

当我们回望千百年来中华女子的传统形象,便会发现,唯有一种发式能真正勾勒出她们的风韵与本色——髻。“待我长发及腰”,也许能成为一时风潮,可那些将头发绾起与放下的瞬间里,才蕴含着生生不息的中华女子的温婉的魅力。一个“梳”字,被演绎出高贵、优雅又古典的性感,而女人们也将心中的隐忍与坚持,绾进发髻里。

《老上海,旧时光》插图(绘/贺友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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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时髦女人间又悄然开始时行梳发髻了。这次世界小姐选美获殿军的中国小姐,也挽起了发髻。再生个心,你会发现,从恒隆广场出入的青春白领到飞机上的空中小姐,包括经济杂志上做封面的企业女主管,都将头发抿得光溜溜、不起一点毛头,然后扎上一只扎扎实实的发髻,妩媚中平添几分精干。

不知不觉间,梳髻已成近年上海女人的行政发式。相对一头披肩长发,梳髻的现代女子,总给人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冷艳。冷色,正是新世纪的流行色。难怪披肩长发虽然很女人,但似已开到荼蘼了!

从来觉得,披肩长发更合适脸庞线条起伏分明的西方女人,而不大合适脸如月盘线条圆浑的东方女人。东方女人除非有《追捕》中真由美那样一张狭长的面架,否则,还是不留长发为好。再加现代生活节奏快捷,如果那头长发疏于打理,再加工作疲劳,头发营养不够,因而变得毛糙干枯散乱开叉,那简直是令人恐怖,活像《窦娥冤》中那即将就地正法的含冤女事主,或者是披头散发被押解的“苏三”。如果头发主人一脸沧桑,那就更成一个来阳世向负心郎索情债的女鬼。

所以披肩长发不是人人都衬得起,而且,披肩长发只属青春少女。难怪香港著名形象设计师刘天兰忠告女人们:头发长短与年龄应当成反比。

你可以留住一头长发,但留不住青春时光。年轻时一头瀑布似的油亮长发,始终不舍得丢弃,结果令自己成为一个披头散发的白发魔女!

发髻就不同。女人可以从二十岁就挽起,直到永远。尽管朝如青丝暮已成霜,你的头发已成花白,然那精心挽起的发髻令你别有一种矜贵的仪态。

宋美龄(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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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上海女人的经典发式,首推不是烫发而是发髻。虽然香烟牌、月份牌上的上海美女造型个个都是一头卷卷曲曲的电烫发,但那只是一种流行。真正的上海女人,不论贵如宋氏三姐妹的名妇还是公馆人家的夫人太太、写字间先生的太太、石库门弄堂的师母,下至讲规矩人家的保姆,都是留发髻的。百多年前的上海女人发髻,与现今时尚女人的发髻一样无异,基本上分桃子髻或如意髻(如意髻因酷似一个横写的S,故被海派地称为横S头),如意髻或许因为手势较难,现在梳的人不多。

尽管现今女人的护发品和理发工艺科技日新月异,品目繁多,但她们挽的发髻,仍不如老派上海女人的精致。她们的发饰,也不如老派上海女人的讲究。回忆我的外婆、奶奶一代,光头饰,就有镶嵌着各种珠宝的发簪、压发梳、缀着小珍珠的发网,可以盘栀子花、白兰花等各种鲜花的大发叉……那时的上海女人梳次头,是很大一件工程,光一排梳子、篦子,长长短短半月形的、方的、长的就可排开一大列,就像外科医生的手术器械一样。不过,记忆中梳髻的上海女人——这样的女人直到20世纪60年代“文革”开始前,上海仍有一大批,特别在一些市工商联家属的学习活动上,那时中年的一些资本家太太,清一色都是盘一只发髻。60年代已不大时兴横S头,很兴一种扁扁平平的道士髻。我祖母就常年梳这样一只道士髻。“文革”中小将称之为牛粪堆!——尽管头梳得比现今的时髦女人考究,但神情却比她们更显温文慈祥、本色淑贤,没有现在常见的冷艳。那时我们不少同学家中的祖母或外婆,都也是梳这样一只油亮扎实的发髻。为怕头油弄污竖起的中式衣领,往往会往后衣领垫上一方素色麻纱手绢。当时上班的上海女人都已不留髻了,唯这些待在家里的外婆、阿娘,十有八九是留着发髻。她们总是待我们如自己的孙儿女。我们开小组做功课,她们不时会炒一盘年糕,端一锅赤豆汤出来,起码也会装一盆糖果或饼干,称我们这些小朋友为“小客人”。

中国传统妇道:平头整面。无论何时何地,女人都不可毛着头发走出房门见人。发髻都必须扎得溜光不起毛头,四面头发要抿平,压得服帖。故而贾宝玉看到黛玉与宝钗嬉笑之际头发有点毛起,就会使个眼色提醒她及时抿平;潘金莲与陈士英调情,她这么个大胆泼辣的女人,也怕头发给弄毛不敢尽兴。为了令头发扎得平伏光滑,女人在梳头时,必须将头发各部位用布绳扎住,然后将绳端咬在嘴中。这时女人的表情,是很有点咬牙切齿的。一如几千年来中国女性那样,将满腔怨尤咬牙忍住,只是细细地用篦子将满腔满腹乱麻样心事梳了又梳,把原先一颗青春火热的芳心也最后梳理得心如平镜,锃亮清寒。

中国女人梳头是用木梳慢条细理地梳理的,西洋女人一般只是用头刷刷的;一“梳”,一个“刷”,前者心思缜密,后者娇慵懒散,是最典型的东西方文化的差异。

汉字一个“梳”字,堆砌出一门很有东方神秘色彩的文化。

直到晚清,嫖客破身处女、雏妓称为“梳弄”,岭南女子不堪夫权重压立誓终身不嫁称为“自梳”……旧式女子出嫁前,必要由母亲为其梳头挽髻,意味着为娘的对女儿最后的祝福——古时交通不便,出嫁女回次娘家不容易。这上轿前的梳头,民俗称“上头”。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生动细腻地描绘了古代夫妇的闺房之乐:新妇对镜仔细梳头挽髻,新官人慵懒地躺在床上欣赏;或者如多情公子宝玉一样,为新婚太太细细篦头,或者插花,那份温馨浪漫,哪是什么烛光晚餐、一束玫瑰所能比拟的。

只要她有一个线条柔和的背影、一身衬得起一拢乌发的冰清玉肌,就算没有姣好的脸容,她那对镜梳妆的背影,是十分耐看的。她对镜举手挽髻,任一双衣袖滑落到手肘上面,露出两截莲藕样雪白的手臂,还有乌黑的发髻下颈与肩相连的那如象牙般细腻的一抹……

只有中国女人才能将一个“梳”字,演绎成如此高贵、优雅、古典的性感,也只有上海女人,才懂得将那满载着中国传统女子菁华的发髻,细细注入时尚的西洋元素,揉成为一道十分海派的时尚之风。

上海女人将发髻、旗袍、高跟鞋和波希米亚披肩,还有密丝佛陀唇膏和夜巴黎香水,组构成一种西方人看着很东方,东方人看着很西方的海上风华。

当旗袍、高跟鞋被20世纪50年代的革命之风刮得白茫茫一片时,那作为上海女人风华的唯一仅有的标志——发髻,仍静谧又顽强地吐着幽香。当新闻纪录片和英文版的《中国建设》杂志上,不时有宋庆龄慈祥敦和的微笑留影掠过时,上海女人细细地打量着宋庆龄那翻在列宁装外的白衬衣领上的那只丰润的发髻,暗暗赞叹着一代国母的风采,同时放心按按自己那只精心盘起的发髻。

发髻,真的是全球中国女人不朽的美的标记。她既衬得起花团锦簇、绣金嵌银的旗袍,也配得上坦肩露臂的晚装,还可以衬一身蓝花布大襟短衫,甚至蓝布人民装、列宁装。正所谓宠辱不惊,望庭前花开花落,淡然于人间的荣枯之外,超然于都市红尘之中。

宋氏姐妹(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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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女人挽髻,属于一个面对三面梳妆镜的有闲阶层。职业女性,是腾不出时间打理那精巧的发髻的。那个时代坚持留发髻的女人,一般都属两极分化:一是身份矜贵如资本家太太、教授太太,一是住家的老保姆、小家小户的管家的外婆、阿娘们……

上海解放后的五六十年代,那些有闲有钱的上海太太们,一如既往地留起那乌润浓重的发髻——要女人改变发型,如同要她更换老公一样,需下好大决心哪!她们通常在固定的理发店有固定的理发师在固定的时间,为她们打理那工程浩大的发髻。因为留了这样一只做工讲究的发髻,这些解放后的上海太太们,都有一套别具风格的、留有一点资本主义尾巴的装束,与无产阶级意识形态打起持久的擦边球。

旗袍不让穿了,她们来个中庸之道,保留了旗袍的上半身,将其改为紧身窄袖高领的短衫,下配西装裤,就像50年代十分时兴为建筑顶上安一个飞檐翘桅的琉璃瓦屋顶,就可美其名曰“民族风格”。平心而论,上海女人的洋为中用、古为今用理论,比那时的城市建筑师要高明和自然得多。

女人的生活过得越甜润,她的发髻就越发显得丰润,做工越考究。五六十年代那些依旧挽髻的上海太太,那时大约三四十岁,或者五十出头六十开外,凭着政府实施的三名三高政策,过得滋润舒心、风华正茂,那精心挽起的发髻,越显得丰润油亮。

下午两点左右,她们穿上印度绸的黑白印花小腰身短袄、真丝西装裤、短统玻璃丝袜、白浅口平跟尖头皮鞋,手臂上挽一把太阳伞,手里再掬一方麻纱绢头,抿得平滑溜光的发髻上斜斜插着一梳栀子花,被乌发衬得雪白生辉的脸庞上架着太阳镜。如果天转凉了,她们会在中式短袄外加一件西式薄呢春秋衫(上海人叫两用衫),换上薄哔叽面料的、裤管窄窄的西装裤……她们就这样登上三轮车,去侨联、妇联、工商联开会学习,去华侨商店为专门人士开启的文化俱乐部购物吃饭,她们梳髻的身影是那样华丽。那是经革命洗礼后的上海滩仅存的一道十分大资的风景。

相比她们,另一批留髻的上海女人,一样过得悠然自得。早上八点多钟,打发掉上班的、上学的,她们便开始在镜前坐下:她们通常是家常衣着。为了方便家务,还戴着一副衲套。对上海一个普通主妇,每天上午端坐在镜前对镜梳头,已成为她们几十年如一日的指定功课,也是她们少有的私人时间。人说,贫家勤扫地,贫女巧梳头。把一生无私地献给家人的上海老派主妇,鞋子是自己做的,旗袍是自己车的,那只发髻自然也是自己挽的。那斜斜插入发髻的那把银簪,还是她当年的嫁妆。这么多年,就凭着这样一把簪、一碗刨花水,她日日将只发髻盘得溜光硬扎。

“文革”中破四旧破掉了上海女人仅存的发髻。我亲眼看到老保姆放下发髻,那是一条稀疏花白的辫子,她神情决绝地递过一把剪刀给小姊妹,湿濡着双眼。一刀下去,那原先头发灰白却显端庄的老保姆,一时发丝凌乱,白头发恣意地从头发里外窜显出来。老保姆一时显得苍老了。

挽发髻,是很考究工夫的一门手艺,也是女人间一种很特殊的沟通手法。

还要提到《红楼梦》那段黛玉弄毛了头发,进入宝钗房间,在宝钗的帮助下整妆一下,与宝钗双双携手出来,宝玉看在眼里,心里十分欣慰。他当然明白,能在镜前互相梳髻插花的女性,是要有一定交情,起码也是要有一定肚量的。宝钗这样聪明乖巧的女人,自然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旧时大家庭妯娌间为要在婆太太前争宠,争为婆婆梳头,就是一种零距离施展公关的最佳时机。当然,民间中要看一对婆媳关系是否真正融洽如母女,也是看媳妇会不会日日为婆婆梳头挽髻。这样的细节常常会被引用到电影(如《万紫千红总是春》中张瑞芳为婆婆范雪朋梳头;《一江春水向东流》里白杨为婆婆吴茵梳头……)中。

《宋家皇朝》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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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心思纤细如发丝,正所谓“剪不断,理还乱”,唯有将它们编扎捆绑起来。一旦解去发髻任一头乌发披散外来之际,女人的感情也会如决堤的水流处于失控状态,这是女人情感最迷乱、最软弱的时候。难怪男人都喜欢披肩长发。然从前的女人,是绝对不可以在男人面前披散长发的,哪怕是自己丈夫。唯有在女友或者陪房丫头为她梳髻时,她才会任一头乌发泻下,让一双懂得体贴女性的手,去轻挽柔梳她那夜一般沉寂的头发……所以说女性间可以亲密到互相梳头挽髻,除职业性的梳头娘姨和别有用心的王熙凤之流的攻心策术外,内里必蕴含着深深的姊妹情结。哪怕是个丫头,也必是受宠的。
只有十分亲密的姊妹,才会注意到对方头发发髻的些微变化;也只有交情很深的女朋友间,才会在弄口买一梳栀子花压发夹的同时,想到给好朋友也买一梳,并对镜为她轻轻别上。

从前有种梳头娘姨,是旧式女人寂寞单调的生活中,用钱买来的一个闺房女伴,一个社会关系。这类梳头娘姨,身份介乎于虔婆与太监之间。她的生存手段与其说是借助一手盘髻梳头手艺,还不如说是凭三寸不烂之舌,不露声色地竭尽吹、拍、捧的能力,令少社交、少外出活动的精神贫血的女主顾,得到些许来自外面世界的营养和光照。

梳头娘姨多有几个固定客户,然后全靠这些老客户再带来新客户,如是手里捏着这几个梳发髻的老派上海太太一如专栏作家主笔只固定的豆腐干小栏目,就变成一笔定期收入。梳头娘姨着实有本事,善鉴毛辨色,常在河边走,就是不湿鞋。她既要周旋在几个互相相熟的客户中,又要隐隐让每个客户都觉得,自己是她所有客人中最有层次的最灵光的一个(这是这些老派上海女人唯一有得比较的社交圈),她必须既搬弄是非又不落下任何话柄以防在这个圈子里互相流传,得罪客人以致饭碗头敲脱。说白了,梳头娘姨像个流窜于各家各户的双重间谍,靠不断地贩卖和交换各家的情报才能抓住她的主子们。这是一门十分畸形的行当,难怪后来新兴的美发行业在上海全面铺开之际,梳头娘姨这个行当很快就日薄西山,成明日黄花。

《宋家皇朝》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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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发髻又回到上海女人头上之时,上海女人已历经岁月淬火,成为新世纪一道不可漠视的光彩。不过想来,她们不会拒绝夜深月圆时,一双温柔体贴的男人的手,轻轻解开她们紧紧扎起的发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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