轴承厂之十二
抢座
三家店车站像个被遗弃的孤儿孤零零地蹲在京张铁路线上。如果不是那一片灰秃秃的水泥站台，你根本想不到这里竟然还有个车站！周围一片空旷和凄凉，甚至连间像样的房子也没有。
不知从哪天开始，每到周末，就有一大帮下班进城的工人，难民似的从临时停靠的列车上涌下来。
绿皮火车将几百人的队伍从它蛇一样的绿色肚皮里吐出来，蚂蚁一样的人群再浩浩荡荡扑向两里多地以外的336路五里坨车站。沿途没有路，看似一马平川的一片荒野，冬日的枯枝败草和土坷垃中潜伏着阴险的大小沟壑。一股鞋子的河流在这片深浅不一的原野上，趟起阵阵尘土滚滚向东而去，把荒凉和寂寞还给大地。
然后我们穿过无人的五里坨小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只带着满鞋的灰尘爬上灰秃秃的京门公路。一片黑压压的瞳孔焦急地射向马路的尽头，盼望着336路公交车的出现。随后又是一番挤车的厮杀。
工作与集体生活的压力造成了轴承厂的年青人像生猪一样生猛。周六回京的日子，他们尽情地释放在山沟里的生活压力，还自豪地称之为：土匪下山了。
可能是远在天边的公交集团也隐约感到了我们豪放的人轴人下班回城的压力吧，后来就派了两三辆绞接大客车，在规定的时间段专门用来接送人轴返乡难民，就像今天的春运。
人轴人发现了公交车的变化，在五里坨有空车等着我们呢，头一站直达苹果园地铁！上了一天班，疲惫不堪的我们渴望着那一片令人舒服的小小的空间。
周末进城的日子。火车一到三家店车站，还没有停稳，土匪们就像吹响了冲锋号，急不可耐地蜂拥而下。每个人都被狂奔的队伍裹挟着，激励着，鼓舞着，勇敢的冲锋大军蝗虫一样风卷残云。
那一天我也是在同伴的鼓励下，决心与伙伴们一块享受公交座位上的舒服。那天与我同车回城的是小豆和张再忠。在火车上，我们相约好，一块跑！火车还在颠簸的途中，还没进站，我们就早早地来到了车厢门口。
火车到站了，车门打开。我们跳下去，冲下路基，像个勇敢冲锋的战士，向前狂奔，去抢夺敌人的阵地。
前进的路上横着一条深深的大沟，以前我走到这里，都是仔细找路，慢慢下，再缓缓爬上对面的高坡。今天，我看到周围无数人像下饺子一样不顾一切地向坡底冲。
这个坡有点陡，老实说，我很笨，上学的时候体育从来不及格。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被周围的人带动了，仿照其他人像一只山谷的羚羊不顾一切地向下一跳。
但事与愿违，刚在陡坡上向下跑了几步，我脚下一空，身体不稳，像中弹的士兵，失去了平衡。
在倒下的那一刹那，我认为，可能我无助的双臂还在美丽的夕阳中十分优雅地挥舞了一下……
其实公交集团开始派专车接送我们时，情况不是这样的。
那时要等我们都来到公路上等待时，两辆空空的绞接大客车才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从天而降地在每个人面前冲过去。这时候就要看谁的运气好了。土匪当然没有排队的规矩，不管谁来得早，无任何秩序，车门要正好停在你的面前，你才能头一个挤上去抢到座位。
所以就有人发明了扒车法。
飞车党站在比较靠来车的方向，当大客车从面前经过时，游击队员似的飞身扒上车门，脚尖踩在车门外一小块踏板上，人在空中紧贴车门随车向前，待车停稳，开门，就能顺势而进头一个上车。
这样的勇敢行为我也曾尝试过。还是在女同胞的鼓励下。
那天车子在我们面前开过，前门掠过时，我跃跃欲试也想扒住车门，但是竟没敢。后面的女生可能看出了我的意图和胆怯，她在后面说了一句，徐崴，你怎么不上啊？我用眼睛的余光瞄了一眼，那个人是高秀英！其实她说这句话的声音很小很委婉，周围其他人可能根本没在意。我却听得清清楚楚。
就像有力的进军号角，在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汽车的中门也已掠过了我的面前，眼看后门已经到了，我没有机会了，我浑身充满了力量，一把抓住没有车窗玻璃的那半扇车门（那是给售票员招呼车下乘客用的，那时的公交车全是那样），勇敢地踏上了那一小块露出的踏板。
人群在我身后飞舞起来，像上帝面前的芸芸众生。我骄傲地盘旋在他们头顶上，手扶车门向前飘啊飘，那种感觉真的好爽。
车子猛然停了下来，车门打开了，我看到空空的车厢内一片空荡荡的座椅在向我朝手，后面的人涌上来，从我身边向车内涌进去，我眼巴巴地看着他们，乱哄哄地抢占着属于自己的地盘。
我进不去了，胳膊被打开的车门夹住了……
想起年轻时自己曾经的那些经历，实在是挺开心的。
还是那句话，后来，后来呢？
后来我有惊无险地奋力扒开了夹住我胳膊的那扇该死的车门，随着后续人上了车。
在最后一瞬间，我竟然奇迹般地抢到了最后一个空着的座椅！
抢座位只是一瞬间的事儿，其实耽误了这么长时间，那么多人在我旁边上了车，按常规座位已经没我的份了。后来我才知道，那天偏巧那辆公交车中门发生故障，没打开，尽管挤在中门前的人骂尽了大天也无济于事，这才让我有幸拣到了一个额外的座位。
那天真是太幸运了，好险啊。
我见过曾经有一个女工，也扒过车门，那是很勇敢的行为，无论从胆量技巧还是社会形象上，都是一个大胆的突破。妇女能顶半边天。
女飞车党很不幸，像我头一次扒车一样，也被车门夹住了胳膊。她力量小，没抽出来。老鼠一样一直被可怜地夹到所有人上了车，司机把车门关了一下，她才抽出手来。到了那个时候，车里不仅没有了座位，可能连站的地方都要由别人给她让一让了。
她的失败可能会给厂里所有试图加入飞车党的女生一次沉重打击。那天她的事迹传遍了整个车厢，成为大家的笑谈。但是我知道，被夹住手臂是多么容易发生的事件，我对那个女英雄充满敬佩之情，因为我也被夹过！
从战争中学习战争，从扒车中学会扒车。
通过这次扒车的经历，我学会了开门前注意把自己的胳膊抽出来，不要被车门夹住。吸取了这次教训，第二次扒车的时候，我成功了。
再以后，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或者是人轴人的行为过于英勇，或者是这样上车方式有点过于危险，公交公司改变了接送车辆进站方式，他们提前把空车停在车站。当我们到达五里坨公交车站时，几辆大客车早已车门大开，在那里静静地恭候难民们上车。先到先得，于是就发生了前面提到的，勇敢冲锋抢占座位的故事。
但是我十分不幸，又是出师不利。头一次冲锋就倒在了一个陡坡的阴险枪口下。周围无数只脚从我身边趟过去，我试图从地上爬起来，左脚腕一阵巨痛使我不得不重新跌坐在那面土坡上。小豆和张再忠早已不知去向。我可怜地坐在那里，不要说跑去抢座位，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我在那里小坐了一小会儿。后面陆续有不追车的淑女们慢慢赶过来了。高坡上有人向我打招呼，徐崴，你干吗呢？我抬头一看，又是高秀英。旁边还有车间的晓宪、蔡永玲等几个内沟的女同胞。她们关切地看着我。
我说我摔了一跟斗，把脚崴了。
真是不好意思，几个女生走过来，大家关切地帮我站起来，我一瘸一拐地跟着最后的收容队，伤兵一样上了车。
回到家脱下鞋袜，左脚踝和脚面一片青紫。只好去积水潭医院开了一些洗药和膏药，并开了三天假。
后来上班以后，我见到张再忠，他对我说：那天我们还找你呢，小豆还说帮徐崴占个座。半天看不见你。
后来上班了才听蔡永玲说，你把脚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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