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轴承厂17 难忘的一天

轴承厂17

难忘的一天

 

我们在轴承厂每天上班下班吃食堂睡宿舍,周围的大山像如来佛的手心把我们困在里面不能出来,日子过得就像大食堂蒸出的生馒头一样单调乏味。那时想要改善生活下个饭馆,必须得出清水涧,像唐僧取经那样翻山越岭,到西边的大台,去大台吃饭也就变成了一个奢侈的节日,给我们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一、交接班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夏天里一个炎热的礼拜三。轴承厂小批磨工车间里与平时没有什么不同。所有人都在埋头干活。机床声嗡嗡嗡嗡地响成一片。高恒任走过来,悄悄与我和朱景河打个招呼,他说下班后咱们去大台吃饭。

谁的徒弟谁带着。车间里往往宋瑞来总和郝纪胜在一块,戴咏总跟在蔡永玲屁股后头,高恒任有事儿,就叫上我跟朱景河。

 

我的师傅高恒任走起路来总是雄纠纠气昂昂,满是肌肉的肩膀显得孔武有力,一副健壮的中等身材和一张国字脸看上去憨厚又老实。其实他的大脑却精明得像个商人,遇事眼珠一转总是细致又周到。周三这天上大台吃饭,他是算计好的。正是夏天,天热,周二周四澡堂开放,可以洗澡,周一从城里刚回来,周五过去第二天又回家了,所以周三去最合适。

快下班的时候,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岗位上忙碌。三点钟,高恒任过来通知我和朱景河,该擦床子了。我干完手里最后一个活,按下停止按钮,疯狂旋转的砂轮电机停止了喧闹。车间里其它床子也渐渐沉寂下来,周围倾刻安静了许多,大车间也显得空旷了,除了那台降温的轴流大风扇,只有朱景河一台机床还在转着。高恒任对朱景河喊了一句,停了停了,到点了。朱景河边干边说了一句,把这一小摞干完就停,还差两个。

检验的杨翠荣走过去,忙着检验朱景河工具箱上刚干完的几摞套圈,量完尺寸刮R,动作飞快又利索,然后把合格的工件按摞码放在工具箱后面的水泥地上。挑出几个不合格的,给朱景河放在仪表旁。

高恒任走过去对朱景河说:停了吧,人家检验的也该下班了。

等到朱景河把活儿干完,我那边机床已经擦得差不多了,开始到工具箱后面,清点今天干了多少。

我把工具箱后面一摞摞高低不等的套圈码整齐,数清楚。然后把工件装在小木箱里,放到转运小车上,去平磨前的退磁机上退磁清洗。

按动退磁机的绿色按钮,退磁机的传送带缓缓旋转起来,清洗箱里的喷水管发出咝咝哗哗的一片喷水声。我小心地搬起一个个木箱,把里面的套圈倒在退磁机上,套圈啪啪啪地在退磁机上震动着,像是跳着欢愉的舞蹈。我沿着退磁机的斜面把带着磨屑的套圈稀里哗啦地往清洗传送带上推过去,通过清洗箱,在传送带另一端洗干净的套圈像瀑布一样稀里哗啦地掉出来,落到后面放好空木箱里。

清洗好的工件再交给转运送去抛光。

 

退磁以后我把每个人的产量记在黑板上。

周三,徐崴,643;我问朱景河,今天干了多少,朱景河有点得意地对我说,7206个废品。我在黑板上记下他今天的完成数,然后站在黑板前回过头来高声问远处的高恒任,高恒任,今天多少?

高恒任一边弯腰在水箱边投着擦床子的毛巾一边回答:3879个(废品)。说完还直起腰,一只手拿着那个湿毛巾,举起湿淋淋的另一只手,用食指弯弯比划了一个“9”。高恒任干的大床子,比小床子出活少。

 

中班头一个来到车间的是李克容。到了车间把手里的饭盆往工具箱上面一放,走到黑板前面看定额。

嚯,朱景河今天干了不少啊!李克容把目光转向朱景河,赞叹到。

朱景河听到表扬有点腼腆,停下擦床子的手,赶紧假装谦虚地说:你们中班时间还短呢,是不是?可以看出心里一股掩饰不住的得意。

正说话间我们的女师傅,从没有一点架子的梁艳秋,官称小梁子,从车间大门进来了。外面天气有点热,她个子不高,稍微有点胖,走得直出汗。后面跟着张小安。小梁子到了高恒任的机床前,拿着一个工作帽煽着风站在那喘气。高恒任在忙着把机床水池里面的黑色铁屑污泥往外掏,看到小梁子她们到了,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句,来啦!算是打招呼。

小梁子从外面的热天气里缓过点劲来,尖声说,哎呀,这破天儿热死了。

缓了一缓,小梁子又连珠炮似的打开了话匣子:今儿早上这个赵淑华笑死我们了。今儿早上嘿,睡着睡着,楞从上铺掉下来了。小梁子嘴尖舌利,连眼珠子都会说话,像个活泼的花皮球一样引人注目。

那个上铺还是挺高的,我们听了也吓了一跳。我和李克容丢下朱景河,都关心地走过去听小梁子往下说。高恒任也停下掏机床水池里的泥,直起身关切地问:摔着没有啊?

梁艳秋笑着说:哪儿啊,人家裹着个被子,从上铺掉下来,把地下的板凳都砸折了,楞没醒。又接着睡着了。小梁子银铃一样的声音把我们全逗乐了。

高恒任说:好家伙,从上铺掉下来了,还没醒,睡的真是够死的,也说明咱们干活真是够累的!然后伸出带着污泥的手,伸着手指头给我们计算:昨天夜班她干了395个,怎么干的?我今天床子一直也没敢停,才干了387,进刀大一点就有振纹,我还是早班!说完又去机床后面低着头掏机床的污泥。

小梁子说,就是,我昨天也是那样,砂轮大的时候还好一点,砂轮越小越容易振纹。

高恒任说,砂轮越大线速度越高呗。砂轮小时铁屑把砂轮都糊住了。他遇到问题喜欢琢磨,现在又在那里找原因。

高恒任清完机床的水池,又去擦工作灯,由于没关电源,啪一下被36V工作灯打了一下,那只擦工作灯的手猛地往回一缩,赶紧去关上电源。

工作灯上的灯泡和灯罩上面蒙着一层乳化液溅起的泥灰,像罩着薄纱一样朦胧不清。高恒任一边说话一边关上电源,把它们擦得干净透明,毛巾经过的地方立即恢复如新。

我们早班的一边聊天一边帮着高恒任和朱景河退磁清洗。然后去各自的机床边交班。

我跟张小安说:床子挺好的,这批活车工干得位置不好,砂轮到最后都是偏的。张小安委曲地附和道:我昨天晚上也是那样,中间有时候砂轮太偏了,我还得修一下,再调调床子。

我说,我也是。这批差不多也快干完了,干完剩下这点,后边干207

这时在旁边的工位上,李克容走到机床边看了看,朱景河忙跟在后面对李克容说:没给你换砂轮。干不了几个了。

换砂轮是个赃活,我们一般快下班时,如果砂轮干小了,都替下一班换上新的,今天朱景河为了多抢几个活,下班晚了,没时间换,跟接班的打个招呼,表示歉意。

这儿还有一个检验检出来的,R有点偏,你给修一下吧,我今天没时间了。朱景河又指着工具箱上剩的一个套圈说。接着又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走上前,说了一句,哎哟,刚才检验的用仪表来了,忘了擦了,忙抄起投好的毛巾,把工具箱上绿色的仪表擦干净,李克荣在一边说,别管了,我自己擦吧。

 

一转眼就下午三点半了,车间里响起了清脆的上班铃,李克容与张小安都从工具箱里拿出蓝色工作帽,带在头上,各自开始给机床油箱加油,(夏天加10号机械油)。内径那边的已经开始干上了,车间立即响起内径机床嗡嗡嗡嗡的磨削声音。

张小安启动外沟机床,手按电钮,大皮带轮先是犹豫了一下,然后丝啦一声,飞速旋转起来,发出哗哗哗的皮带噪音。其他工序的也开始干活了,高大宽敞的车间里立刻重新充满了各种机床的混合大合唱。

我与朱景河坐在墙边的木箱上休息。站了一整班,脚脖子都酸了。有点累,这时能坐在墙边歇一会儿,看着别人干活,也是一种享受。

高恒任还在和小梁子交班生产任务的事。车间调度是李国强,上午与高恒任一块对热处理下来的车工活儿进行安排,哪个先干,哪个后干,有的装配等着呢,有的内套车工还没完,等热处理转过来还要一段时间,我们外套可以往后排一排。现在高恒任再向小梁子交待一下,突然车间里哗啦一声巨响把小梁子和高恒任吓了一跳。

抬眼望去,转运的安士琴在抛光老代的帮助下正在卸车,把从热处理拉来的一批车工活,装在薄铁板做成的铁皮槽子里的,从小平推车上倒在平磨前面的空地上,带着氧化皮的黑褐色套圈立刻在平磨前哗哗啦啦撒了一地。

早班的都下班了,内径的几个女工,晓宪蔡永铃她们,有的拿着帽子,有的拿着饭盆,经过外沟的工作区,逛大街似的三三两两的往车间外走。张再忠过来问高恒任,你走不走呢?高恒任说我还有点事儿,你先走吧。张再忠临走还对我说了一句,你们再等会高恒任?

我和朱景河说,是,你先走吧。

正说着楼上办公室的小胖墩王振先又下来了,她是车间统计,找高恒任统计今天完成的数量,高恒任又跟她说了几句话。等事情办完了,小梁子开始启动机床,高恒任赶紧过来拿他的饭盆,叫我和朱景河一块回宿舍。

 

 

二、回宿舍

扔下中班的工友们留在喧闹的车间里继续劳动,我们三个人走出车间。外面阳光刺眼,热风扑面。高恒任沿着砂轮站前面的宽马路,一边扔着大步往前奔,一边嘴里念叨着,晚了晚了。我和朱景河拿着饭盆在后面小跑着紧着追。

 

从轴承厂到大台,沿着铁道走大约是78里路。我们一般翻一座小山过去,抄近,但也要5里多山路。大约得走半个多小时。要是早点儿去,吃完晚饭可以赶上晚7点多那趟火车,花一毛钱从大台坐车到清水涧,就舒服多了。如果赶不上火车,还得沿着铁道走七八里路回来。那时候就没法再抄近路了,因为吃完饭天就黑了,走山间小路有点危险。

我们匆匆忙忙地先回到宿舍,高恒任看了看他的小怀表说,现在刚4点,时间还来得及。咱们洗把脸就走。

同屋的施建辉到郭建森那儿打扑克去了,我们屋另一个工友赵怀友今天上中班,现在也没在。我们三个人从床底下或者箱子上拿上自己的肥皂盒,忙去厕所边的大水池用凉水洗了一把脸,再回房间换衣服换鞋。

平常我们下班是不换工服的,因为今天说好要去大台,就换上了平时回家穿的干净衣服。

高恒任睡上铺,蹬着床边的梯子空中飞人似的用一只手从晾衣服的铁丝上摘下一件白汗衫和一条很薄的灰裤子。他说咱们得带上点表,看时间,不然晚上赶不上那趟火车,还得走回来,就麻烦了。一边说着一边拿起窗台上的一张报纸铺在朱景河的床边,坐在报纸上换衣服换裤子。(他是怕自己的脏工作服给朱景河的床单弄赃了。)然后站起来系好皮带。

三个人换上新衣服,人立刻变精神了,从三只油耗子变成了三个城里的社会青年,就像变戏法似的。高恒任脱下满是油污的工作服往床边的木箱上一扔,随手抄起一个绿帆布书包,把那块小怀表装里面。

看我和朱景河已经准备好了,高恒任说:那咱们走?东西都带了吗?

带好了,走吧。

朱景河又说,我带点钱,然后就从他自己的箱子里找钱包。我们往外走,高恒任说,施建辉还在呢,不用锁门了。

出了宿舍房门,刚在光线暗淡的楼道走了两步,高恒任突然又停下来。他说,不对,我还得换双鞋。我们说赶紧换去。他又急忙着一个人回房间换鞋去了。

走出宿舍楼,外面亮得睁不开眼,下午的阳光晒得人皮肤生疼。早班的人都回宿舍休息了,东大地的路上几乎没人,只有宿舍楼边的几棵杨树柳树,树叶耷拉着在下午的阳光下一动不动。我和朱景河拣有树荫的地方一边缓步向前,一边等着换鞋的高恒任。准备经过平房区下坡走铁道。从那边走草多树多荫凉多一些。这时高恒任从后面追上来说:咱们先去小卖部买个西瓜吧,拿着路上吃。朱景河说:那咱们得从村里走。高恒任说,从那边走吧,先去商店。我们折回来穿过村子径直去小卖部。

 

小卖部在大食堂前面,房屋低矮,门窗老旧,四周一圈老式柜台,中间摆着一个冬天取暖用的大洋铁炉子。面积至少有60多平方米吧,油盐酱醋,毛巾肥皂牙膏烟酒等等,样样齐全。买西瓜在西面角。高恒任说别买太大的,路上拿着沉,够三个人吃的得了。后来他挑了一个,交给售货员称了一下,交了6毛钱,由朱景河抱着,我们出了商店一块沿着山间小路上了山。

 

三、翻山

山里绿树成荫,人迹皆无。阳光像无声的雨一样均匀地洒下来,把满山的树叶晒得抬不起头。远处不时传来几声清亮的鸟鸣,像投入水中的石子,打破山谷的寂静空气。路边的草丛里盛开着小野花,不时有被我们的脚步惊起的蚱蜢,箭一样从脚边跃起来,再飞落到山路旁边的深沟里。

我们一步步向上爬,嘴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走一段累得不行了,就停下来,歇一下,喘两口气。这里草深林密,比厂区凉快安静,但是每人还是出了一身热汗。高恒任和我都对朱景河说,我替你拿会儿西瓜,朱景河一边用手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执拗地说不用。

我们沿着山间小路,费力地向上攀登着,喉咙里堵了一块棉花一样大口喘着气,低着头弯着腰,时而拽着灌木时而扒着山坡上的石块,没了说话的力气。

很快我们爬到了山顶,三个人松了一口气,停来下自由自在地享受着对面吹过来的徐徐山风。

翻过山去就是大台了。山顶视野一片开阔。山脚下大台镇安静地沉浸在一片灿烂的阳光下,轮廓隐约可见。这里一片裸露的平地,树木稀少,草也不多,脚下一片淡黄色的碎石砂砾。巨大的夕阳像一块烧红的铁锭沉重地悬挂在西边的山顶上。阵阵山风从对面吹过,凉爽又舒适。

过了好一阵,头上的汗珠逐渐褪去,呼吸也均匀起来了,全身放松,充满了紧张后的惬意。阳光满满地照在头顶上,我们休息过来。三个人在山顶选了一块平整的大石头,把带来的西瓜放在上面,高恒任从书包里掏出钥匙环上的小折刀,蹲在地上,切开搬了一路的那个西瓜。

粉红的沙瓤带着一股淡淡的西瓜清香呈现在我们眼前。这瓜不错,高恒任随口说了一句。累了吧,吃吧,他一边继续切瓜,一边抬起头看了我和朱景河一眼。

我和朱景河走过去伸手各拿起一块刚切下来的西瓜,各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惬意地啃起来,一边嘴里赞同着,嗯,真甜!走了那么远的山路,又上了一天班,我们都有点疲惫不勘,还有点渴,现在在山顶小风一吹,吃着好吃的甜西瓜,全身充满说不出来的舒服劲。

高恒任切完瓜自己也拿起一块边啃边再次唠叨着表扬自己,嗯,这瓜不错。显然他为自己的挑瓜技术有点得意。

说话间朱景河已经吃完了一块,站起来,把啃剩的瓜皮向山坡下远远的扔下去。他走到切开的西瓜前,又拿起一块,三下两下又啃完了。

这回高恒任真的吃惊了,他抬起头,看看朱景河,又看看我,看看自己手里的西瓜。

我和高恒任手里的西瓜,还剩一半呢。

朱景河自己并不意识到有什么异样。他依然拿起第三块西瓜,继续埋头啃起来。

你吃西瓜怎么不吐籽啊?高恒任吃惊地问。他发现了朱景河吃瓜快的秘密。

这回轮到朱景河吃惊了。

吐什么籽?他停下啃西瓜的动作,嘴上还带着西瓜汁,抬起头猫着腰不解地问高恒任。

高恒任指指自己的脚下,地上有几粒自己吐出的西瓜籽与碎石混在一块,又指指我的脚下,你看我和徐崴吃瓜的时候,都得把西瓜的籽吐出来,知道么?不能把瓜籽也一块咽下去。

朱景河一听有点不好意思了,收起吃惊的目光,脸有点微微发红。嘴里咕哝着,我们那儿吃瓜都这样,吐籽干吗呀?

那你也不能把西瓜籽都咽下去啊,消化不了啊。

我也笑着说,怪不得你吃瓜那么快呢,你再吃一口让我看看,怎么能不吐籽?

我们那都不吐籽,朱景河又继续吃起来,这回他比较注意了,咬一口,嚼一嚼,学着我们,把瓜籽吐出来。但是还是吐得比我和高恒任少。平均我们吐四个瓜籽,他吐一个。

农村人真是好本事!朱景河是从北京郊区良乡来的,有很多习惯与城里人不一样。

我们吃完西瓜,三个人在山顶上又各撒了一泡尿,轻装上阵,开始下山。

下山的路变得好走起来,不那么陡了,经过休息,也不觉得那么累,离大台也不远了。我们精神再次振作起来。

(据朱景河讲,在山顶上撒完尿,我还拿出一支大笔,挑选了一块柱子一样的巨大山崖,在上面写了几个大字,孙悟空到此一游!然后我们师徒三人,迎着晚霞,驾着祥云,向西边的大台仙镇,飘然而去。这个情节因为年代久远,已无从考证,我也记不太清楚了,麻烦各位看官自己想象一下吧。)

 

四、大台的小饭馆

很快我们来到大台镇,这时已经是傍晚了。

破旧的大台与清水涧一点也不一样。没有我们人民轴承厂那样宽阔平整的大马路,路边也没有高大威严的新厂房和大烟囱。但比轴承厂更有人情味,不像轴承厂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大营房。

大台是个肮脏的矿区。有一条破旧的柏油路,上面满是尘土还泼着污水,坑坑洼洼地伸向遥远的另一面大山中去。路的南面一侧有高高的煤山,把周围映成了黑黑的颜色。北面依旧是永定河谷,马路边的房子低矮破旧。正是傍晚时分,从各家屋前的煤炉里升起袅袅的炊烟。街边的院子里,有年青的媳妇在一边擦汗一边炒菜,也有老太太坐在板凳上扇着扇子聊天,还有放学后的小孩子在马路上不知疲倦的乱跑。这里充满了生活的气息,在我们清水涧轴承厂,除了一群群穿着劳动布工作服的年青工人与刻板的红砖房,什么其他的也看不见。村子里的院落也是房门紧闭。

我们很快来到国营小饭馆,推门进去,里面四白落地,水泥地面有些油渍,房顶上吊着两只黄灯泡,罩着绿色的铁皮灯伞。墙上贴着几张样板戏的宣传画,其中一进门对着的一张,李玉和浑身是血,举着一条大铁链子,挺胸抬头,一双深沉的大眼坚定的目视着前方,分外醒目。

屋里有点闷热,共有七八张桌子,在两张桌子边,有几个人在喝酒,房间里飘荡着诱人的饭菜香味和白酒味。高恒任掏出书包里的小怀表说,不早了,6点多了。

我们去柜台前面点菜。柜台里面,墙上是一张毛主席像,慈眉善目地望着满屋的桌椅板凳,被烟熏得已经有点发黄了,画的下方有一行红色的小字: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万万岁!旁边挂着一块小黑板,上面用粉笔潦草的写着:土豆丝,8分钱,炒蒜苗,25……像我们大食堂的小黑板一样。

肉菜价格高一点儿,我们要了一个4毛钱的酱爆肉丁,一个溜肉片也是4毛钱。

高恒任说:喝什么酒啊?

我是从学校新毕业的学生,朱景河来自农村,家里也不富裕,都没有喝酒的习惯。我们俩不约而同地说,还喝酒啊,不喝了。

高恒任教导我们说:不喝酒哪成啊?出来吃饭就得喝酒!接着又试探着问:你们也不喝白酒,来点啤酒吧?

上回我们来大台吃饭,也是高恒任带着。那回高恒任给我们两人一人倒了一杯啤酒,我喝了,朱景河没喝完,还剩了半杯。高恒任这么一问,我说:啤酒太苦了,前几天我们同学在外面吃饭,喝的小香槟,我觉得那酒还挺好喝的。

高恒任对我说:小香槟也行,其实那酒比啤酒度数还高呢。接着又把目光转向朱景河:那就你也喝小香槟吧。

朱景河说:我怎么都成。

柜台里面的炊事员手拿一支圆珠笔在开条,在慈眉善目的毛主席像前,他面无表情地耐心看着我们讨论,高恒任就对炊事员说:我们要一瓶小香槟,再来一瓶啤酒。米饭呢,一人四两吧。

我说,我要三两就够了。

高恒任又对炊事员纠正说,来两碗四两,一碗三两的。炊事员开完条,从柜台里拿出两瓶酒,打开,递给我们说,一共181。高恒任对我们俩说:你们拿三个杯子,找地儿坐下吧。

朱景河说,我交钱。我也表示我付款。高恒任掏出钱包说,不用,你们挣得少,我挣得多,今后再出来,都是我交钱就行了。

朱景河说,那哪成啊。还是应该徒弟请师傅。高恒任死活不干,说,咱们不分什么徒弟师傅的。

我们只好听他的,就在柜台前面一个白色的大搪瓷盆里面每人拿了两个杯子,另一只手拿着酒瓶,在屋里找地方。

找个靠里面的桌子,我们坐了,头上顶着李玉和的大铁链。刚坐下,高恒任又过来了,说,你们谁有一两粮票,我给他二斤,他找不开了。朱景河说我有,就从裤兜里掏出钱包,从里面翻出一张,递给高恒任。高恒任看了一眼,把粮票往桌子上一放说,你这是一两面票啊,给一两粮票就行。你再找找。朱景河说,不用找了,就给他一两面票吧,无所谓的。高恒任就把那张面票拿起来,回到柜台去交钱。不一会儿,高恒任交完钱,拿着炊事员开的取菜的条子过来,坐在我们为他准备的凳子上,顺手把书包放在靠墙里边。

看我们还在桌边干坐着,他就招呼我们说:还坐着干吗,倒酒呗。说着拿起啤酒瓶,对我们俩说,你们也来一点啤酒吧。我们连忙摇手,啤酒太苦,你自己喝吧。

这时柜台里边那个开票的炊事员喊了一句,6号,6号的炒饼来了。

我说,是咱们吗?高恒看了看我们的取饭条说,不是,咱们没要炒饼,又接着说了一句,咱们是7号,快了。

正说着呢,从对面桌子边,一个矿工模样的人从穿着红衣服的“吴琼花倒踢紫金冠”宣传画下面一边答应着一边站起来,手里拿着饭馆取菜的条子去柜台边取菜。

高恒任目光收回,转向我们俩继续说:啤酒喝惯了,就不苦了。他告诉我们,喝啤酒啊,不能像你们那样,喝白酒似的,一点一点慢慢抿,得大口喝。一口下去至少半杯,咕嘟咕嘟,一口气,又解渴,又痛快。你们一点点的抿,那还不跟喝中药似的?

这时那边柜台炊事员又喊起来:7号的,菜来了。

我拿起取饭条,和朱景河一块去柜台边端菜。高恒任也站起来,我们说,你不用去了。高恒任说,你们端不了。跟在我们后面也走过来。

我们端起柜台上的两盘菜,炊事员又给我们盛了三大碗米饭。回到桌子边,高恒任举起满满的酒杯说,干杯。我和朱景河也举起小香槟,三个人碰了一下。我喝了一口小香槟,汽水一样甜丝丝的,带着酒香,有点呛人的感觉冲向头顶,又向全身弥漫,一下驱走了一天的劳乏。

我们师徒三人推杯换盏,喝酒吃菜,那感觉比在大食堂痛快多了。

饭吃到一半的时候,高恒任说:朱景河不行啊,刚喝这么一点儿,脸就红了。我抬眼一看,朱景河那张农村人朴实的黑脸上泛起了红晕,眼睛也有些朦胧。

高恒任喝得快,很快把一瓶啤酒喝完了。他意犹未尽的说,咱们城里的饭馆,卖的冰镇啤酒,夏天从我们德外冰窖口拉来的冰块,摆个大盆,把啤酒镇里边,天热的时候要是喝那个酒,才叫痛快呢。我一次能喝好几瓶呢。

我说在家里我爸用刚挑的自来水,冰啤酒喝。咱们城里边还用自来水冰西瓜,冰西红柿。朱景河也说,我们农村是用刚打上来的井水,也是凉的,夏天冰西瓜冰啤酒。到咱们轴承厂,什么全没了。

在酒桌上我们尽情回忆着在家里的温馨生活,高恒任喝高兴了,又把我们剩下的小半瓶小香槟倒在自己的酒杯里。

不知不觉之中,外面天黑了,饭馆里的黄灯泡点起来,墙上一幅幅样板戏,一屋子高大的李玉和,婀娜的吴琼花和威武的郭建光都漂浮在昏黄的灯光和薄薄的烟雾之中表情各异,桌边正在低头抽烟喝酒或者窃窃私语的人们也显得有点萎琐了。

我说,时间差不多了吧。高恒任说,我看着表呢,咱们七点一刻走。

我们三人干完最后一点酒,剩下一桌子的空盘碗和空酒瓶,兴高采烈地起身去火车站。

 

五、穿错鞋

我们在售票窗口每人买了一张一毛钱的车票,经过检票口我们上了火车。车上几乎没人。朱景河喝得有点多,一上车就舒服地把自己放倒在三人的大椅子上,等着开车。列车不一会儿就开动了,高恒任对我说,咱们也躺下歇会儿,反正也没人。我说我也喝得有点头晕,你们躺吧。

我就坐在对面的二人坐位上看窗外站台的灯光。

高恒任把脚伸在椅子外面,人向里面倒下去。在昏暗的车厢灯光下面,我看着他的两只鞋底怎么颜色有点不一样呢。我说,高恒任你踩上什么啦,鞋底怎么变色了呢。高恒任欠起身,把裤子往上拉一拉,低头一看,立刻不好意思地讪笑起来,哎哟,我今天怎么穿错鞋了?

朱景河一听也起来了,一看高恒任脚上滑稽地穿着一样一只鞋,一只是崇风呢面的,一只是灯芯绒面的。我说,我们可真行,又爬山又逛大台,我们又下饭馆,你穿着一样一只鞋,咱们三个人怎么谁都没发现呢?

高恒任这时才想起来,说:我们走的时候太急了,我说回屋换双鞋,你们俩先头走了。我一着急,从床底下提拉出两只鞋,也没仔细看,就穿上了,想马上去追你们,没想到,穿错了。

还挺美…真有你的…两个风火轮,一个哪吒的,一个二郞神的,我说你今天怎么走那么快呢……哈哈哈哈……

 

这一天去大台发生的好多趣事,现在聚会的时候还常常说起来,成为我们永远难忘的一天。一转眼已经40多年了。

 
 


 

                  (完)

 

                               2016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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