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悼念我可亲可敬的舅伯
我一直在很努力地做着一件事情，慢慢走开之后，再慢慢回来。
就快要过年了，独自在外打拼了半年了，放假就在眼前，归心似箭啦。忽然接到小舅的电话，说舅伯不吃不喝了，怕是不行了。我的心咯噔一下，只是机械地回答了一声：“哦。”
放下手机，我立即拿起了车钥匙，我得回去，我不能见不到舅伯的最后一面。拿出箱子，我胡乱地往箱子里扔进了几件衣服，却又猛然想起，下午还要监考呢，赶忙拿起手机，翻出了级长的电话，不行，还要改卷呢，还有家长会呢，还……
我无奈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不由自主地点上一支烟，怎么办，刹那间，我感觉泪水盈溢了我的眼眶，一时间，我只觉得自己六神无主，愚蠢至极。
一支烟抽完，我总算是稳住了神儿。我再次拿起手机，拨通了二姐的电话，我再三叮嘱，让二姐先去看看舅伯，如果不行了，我马上坐飞机回来。
这一夜，真是难眠啊，儿时的记忆，在我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翻来覆去。
小时候老是听见母亲在耳边叨唠，说舅伯是个脾气很倔的人，好端端的老婆，还有一儿一女，硬是把人家送走了，非要单身着，孤苦伶仃的一个人过才好。
那时候这些我是不懂的，我只知道舅伯对我是很亲很娇惯的。从我四五岁时，因为在家里我差不多天天跟隔壁的勇超打架，虽然每每得胜归来，可勇超他爹却把我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三天两头喊着要把我这根独苗给掐了，倒也不是真的怕我被掐了，关键是爹妈想省点心，就把我送到舅舅家住着，于是，我就成了舅舅家的常客，更准确点说吧，那时候二舅已经牺牲了，小舅还没有结婚，舅伯简直就把我当儿子一样看待。
在舅伯家的那些日子里，每天我都跟舅伯睡，睡之前，舅伯会用脚掐我的胳膊，用手挠我的脚板，弄得我格格地笑个不停，有时候还会给我讲故事，让我在欢快中，不知不觉的就睡着了。
舅伯很喜欢打渔，只要不上工的时候，舅伯就会撑着撒网，到河里，到池塘里去打渔。这样的时候，我就拎着竹子编的鱼篓，蹦蹦跳跳欢欢喜喜地跟在舅伯身后。舅伯一网打起来，倒在地上，我就蹲在地上去捡那些活蹦乱跳的小鱼小虾。那次在池塘里打到了一条一两斤的鲢子鱼，我哇哇大叫着，兴奋地去抓，可那鱼劲儿太大了，我摁都摁不住，就喊着舅伯帮忙。舅伯微笑着帮我摁住大鱼，说：“要这样，掐着鱼鳃，看见没有。”说完，舅伯一甩手，把大鱼扔进了池塘里，我惊讶地看着舅伯，一脸的哭相。舅伯摸了摸我的脑袋说：“鲢子鱼是生产队的，是大伙儿的，小鱼小虾我们可以拿回去，队里的东西咱们不能拿。”可我还是不明白，还是不高兴。
我喜欢呆在舅舅家里，不仅舅舅村里的孩子总是把我当小客人，从不跟我打架，而且舅舅家差不多天天都有鱼吃，因为舅舅家边就是一条河，小舅没事儿的时候常常带我到河里去摸鱼，舅伯又常常带我去打渔，所以我就很喜欢吃鱼，所以我就很喜欢呆在舅舅家里了。
今天就在你的眼前，无论是艳阳高照，还是阴雨绵绵，可今天很快就会成为昨天。在舅舅家呆着的那些儿时时光，夸张点，真的就是白驹过隙，太快了，就成为了历史，就像一张老照片，就像一张旧木椅。我一直都在很努力地做着一件事，慢慢走开之后，再慢慢回来。从舅舅家走开之后，到了远处的城里读书，读完书又工作，谁知道舅伯就老了，谁知道虽然我很想念舅伯，很想陪着舅伯住一些日子，可却总是找不到足够的时间，慢慢走开真的很容易，慢慢回来却是那么的难啊。
舅伯老了，小舅家里多了六七个儿女了，可舅伯却越来越孤单了。舅伯打不动渔了，种地也很吃力了，听母亲说，舅伯就在家门口的河边种菜，每天早晨到街上去卖点小菜，还是可以维持生计的。听着母亲的话，我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于是，从十年前，我开始每个月给舅伯寄点钱，后来觉得每个月麻烦，有时候又会忘记了，于是我就三四个月寄一次，一次多寄点。每次寄完钱，我总觉得自己似乎跟舅伯又近了一些。每次舅伯收到钱，就会跟我打电话，问长问短了，到末了，还是要我别再寄钱了，说我上有老下有小的，日子也艰难。有一段日子我的确很艰难，平日里我给舅伯寄钱，老婆是没反对过的，不过那一次，老婆却说了一句“自己都顾不过来，还给别人寄钱”，我立刻虎着脸对老婆说：“什么别人，你懂什么？”老婆立刻不做声了。可是，的确不是别人嘛，除了爹妈，在我的记忆里，舅伯就是我最亲的人。
第二天二姐就来电话了，说没事儿，你放心，舅伯还好，就是闹着要回家，不愿意呆在敬老院里。二姐和姐夫把舅伯送回家去了，而且还买了好多吃的。我悬着的心总算是有些安稳了。于是我盘算着，等改完卷子，开完家长会，我就立即开车回去，一回去，我就去看你，舅伯，我知道的，在这样的时候，我无论如何都会来看望你的，虽然，我已经不能再像往日一样，长久地陪在你身边。
我一直都不懂，有的时候您真的是很倔的，在我那么重要的时刻，您怎么就不来呢，要知道，我心里该是多么的期盼着您的到来。
那一年，我如愿地考上了大学，虽然只是省内二本的湖北师院，可远远近近，十年八年，在咱们这小村子里，也差不多是百年不遇的啊。父亲无比的兴奋，母亲无比的幸福，村里人也大多都很高兴，大伙儿热热闹闹地为我庆祝，大队里决定送我们十场电影，那可是要连续十个晚上都热热闹闹地放电影的呢。
过客的前两天，父亲差我到舅舅家去，到大姨小姨家去，挨个遍地请他们来吃席，他们都满口地答应着，可我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得劲，因为到舅舅家里时，舅舅家正在盖房子，盖房子啊，这么大的事儿，搁在往日，我们定时全家过来帮忙的，可我竟然就不知道呢，而且父亲母亲都没有去呢？唉，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们家就跟这些亲戚越走越远了。
过客的那天，我一直在留意着家门口，期待着舅伯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可是，桌子都摆好了，舅伯还是没有出现，小舅也没来，叔叔和表哥他们也一个都没有到，我的心里像压着一块石头。所有的菜都准备好了，酒也都上桌了，长长的鞭炮摆在大门外的街上了，只等父亲吱一声，就可以上菜了，就可以鸣炮开席了。可是舅伯还没有来，外甥的升学宴，舅舅得坐一席的，没有舅舅是不能开席的，可舅伯您怎么就还没有到呢？
父亲差我再去迎一迎，可能舅舅家做房子，太忙了。于是我骑上自行车，一路朝河边走，一路四处张望。我把自行车架在河边，自己坐在河边，耐心地等待着。
从舅舅家到我家，这条河是必经之路。那年我六岁了，舅伯送我回家来上学。下了车，我们一路说着笑着就走到了河边，舅伯看见河边有卖香瓜的，赶紧给我买了一个香瓜，在河水里洗干净了，一拳头就砸开了，掏出了瓜子，送到我手上，我捧着香瓜，贪婪地啃着香甜的香瓜。后来在我的记忆里，我最喜欢吃的瓜果，似乎就是香瓜了，虽然曾经一度我很喜欢吃香蕉的，但经过时间的检验，我最喜欢的，还是金黄香甜的香瓜。又有一年，我十岁的时候，照例到舅舅家过暑假，回来的时候，也是舅伯送我回来，那一年河里发水，结果舅舅和舅伯在河里抓了好多鱼，而且有好几条大鱼。舅伯送我回来时，给了我三条大草鱼和两条鲢子鱼。也是在这里过的河，过河时，大水淹了小桥，舅伯就一手提着鱼，一手牵着我，我们在河里慢慢趟着水过了河。过河后，舅伯把鱼交给我，说您忙，剩下这不远的路，让我自己回去。站在河边，我看着舅伯慢慢趟过河，慢慢走远了。
都快十二点了，可我还是没有看见舅伯过河的身影，虽然现在没有发水，小桥也没有被淹没。总不能等到下午再开席吧，我无奈地起身，骑着车，很不甘心地回去了。回到家里，父亲看着我失望的眼神，无奈地说，那就开席吧。那个时候，我的心里也是咯噔一下，难道，舅伯您就真的不要我了吗？难道，舅伯我就真的离您越来越远了吗？那年我偷了您抽屉里的五元钱，您发现在我的口袋里后，不仅没有打我骂我，就连我不愿意交出来，您都没有强行地搜走，而是让我装在口袋里暖和了好多天。舅伯啊舅伯，您不是万分疼爱我的吗？为什么，在我考上大学，在我无比幸福，在我万分期待您的时候，您却就是不来了呢？
后来我结婚的时候，您也没有来，只是让小舅妈来对付了一下。再后来，我女儿出生了，您们都没有来，表哥结婚的时候我们也没有去，我们，就这么慢慢地走远了。我真的一直在很努力地做着一件事，慢慢走开之后，再慢慢回来。
忙完了手里的活计之后，我连续两天一夜地开车赶路，终于回到了家里，见到了妻儿，见到了父母。我太累了，决定休息一天之后，再去看您。可是，第二天清晨，舅舅的电话吵醒了睡梦中的我。接了电话，舅舅说，您走了，那一刻，我真的很想哭，可我还是忍住了。临了临了，您还是没有见到我最后一面。我有父亲，您不是我的父亲，可是您没有儿子，虽然我终究也不是您的儿子。舅舅说您真的死不瞑目，可我不想看见，我真的没有勇气去看见。慢慢走开真的很容易，可慢慢回来，实在太难。
十多年前，我上班了几年后，我才从母亲那里知道，说是姨父和我父亲闹矛盾了，你们一起在遥远的东北拼打了那么多年，为了亲戚里道的那些个家庭，你们一起拼打了那么多年，可怎么就闹矛盾了呢？我在外面读书的时候，听说您亲自到我家去请我父亲，一起继续去东北打拼，可我同样倔强的父亲居然拒绝了您的邀请，拒绝了这么多个家庭的老大的邀请，您伤心了，于是倔劲儿也发了，你们就越走越远了，可是，我呢？我何曾想要和您走远呢？
我一直努力地保持着平静。我带着已经老态龙钟的父母，带着妻子女儿，平静地开着车，去参加您的葬礼。车停在了那幢我熟悉的房子门口，母亲慌忙下了车，进了您的屋子，放声大哭着。我努力的保持着平静，我却不敢走进您的屋子，去看躺在稻草上已经过世了的您。直到父亲喊我去给您磕头时，我才鼓起勇气，走进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起身时，我看了您一眼，大约是病折磨的吧，您的脸真的很瘦削，不过我没有看见您的眼睛，因为舅舅用一块手帕盖住了，我想，真的是没瞑目吧。没事儿，我不哭，我静静地退出了您的屋子。
第二天早上，大家都忙了起来，说是要送您到火葬场去火化。灵车来了，大伙儿把躺在玻璃棺里的您抬上车，我没有去帮忙，只是在一边看着。到了火葬场，哀乐响起了，我的心里有些打颤。在哀乐的伴奏下，接下来就是送行，大家排着队，围成圈儿，绕着玻璃棺中的您转圈儿，我看着静静地躺在棺材中的您，突然发现一向倔强的父亲不停地抹着眼泪，霎时间，我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夺眶而出，我擦呀擦呀，可怎么都擦不完……
我曾经无数次去殡仪馆参加葬礼，每一次我的心情都很沉重，每一次我都匆匆完事后仓皇而逃，可我从没有哭过，然而这一次，我本也没有打算要哭的，可我还是哭了，慢慢走开之后，再慢慢回来，真的就那么难吗？
人生的路，似乎永远都只能往前走，可我一直在很努力地做着一件事情，慢慢走开之后，再慢慢回来。
2015、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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