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的痛感

插画/何朝霞

汤馨敏

上午十点，我拖着购物车，从超市出来，穿过宽阔的地下停车场，回家。这个时间点的停车场，安静极了，静得能听见头顶通风口灌进来的呼啦啦的风声。走到一半，我忽然听见一阵异样的声音。是哭声，很大的哭声，有人在哭。

我停下脚步，循着哭声觅去，看见右边五米之外一辆车的驾驶室坐着一个女人，她正在肆无忌惮地哭着。她看起来十分悲伤，手里捏着大团的纸巾，擦泪的动作，无助又凌厉，车窗开着，我毫不费力就能看见她通红的眼睛、豆大的泪珠。

这是一个中年女人，穿着得体，发型时髦，眉毛是纹过的，换了别的场合，她应该是庄重的从容的，应该在开会，应该在发言，应该在谈判，应该在应酬，应该搞得定合同、对付得了麻烦。但此刻，她就那么不管不顾地坐在那里哭泣，仿佛整个停车场，都是她的主场。

仿佛有一把锤子，把我的脚步牢牢地钉在了那里。我进退两难。退吧，我回不了家。进吧，我就直接暴露在她的视线里。虽然她哭得十分投入，可能没工夫看我这个路人经过，但是她抬手擦泪的瞬间，还是存在这种可能。我想我不应该打扰她。我推着购物车，悄悄地，沿着左边的车道，撤退到另一条直行路上，再轻手轻脚地往前走。我很小心，生怕发出任何声音，破坏了让她放心哭泣的氛围。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这个女人为什么哭成这样？她究竟遇到了什么过不去的坎？

可能与男人有关，可能与孩子有关，可能与父母有关，也可能与自己有关，比如她正准备去医院，拿上周的防癌筛查结果，忽然接到医院的电话，她中标了。

多么希望，上面全是我的想象，这些倒霉事，她一件也没有碰到。她只是累了，失望了，沮丧了，悲伤了。她只是想找个空旷的地方哭上一场。哭完以后，所有的坏情绪宣泄以后，她洗把脸，踩下油门，又是一个眉飞色舞的女战士。

我曾经也有过这样嚎啕大哭的至暗时刻。

那是九年前，在上海，怀孕38周的我，被医院拒收。高龄，脐带绕颈一周半，已经被妊娠性荨麻疹折磨得死去活来（自从我孕中期抵抗不住诱惑吃了一只口水鸡后，就全身奇痒，痒得无法入睡，痒得生不如死，全身挠得像只斑点狗，大冬天靠从冰箱里拿中药水擦拭皮肤止痒），这种情况下医生居然要我顺产，我当场就爆了，在人来人往的上海某医院收费大厅哇哇大哭，这一哭，居然马上哭出一个床位，当天就住进了医院，一周后，女儿桔子顺利剖出。

现在回想那个现场，实在是有点羞愧，那么多人，我怎么就哭得那么伤心欲绝惊天动地呢。当时的脑子里，全是女儿桔子的安危。在人生地不熟的上海，在那个极度追求顺产率的医院，我庆幸当初很果断地哭了那么一场。如果时光重来——我能换个医院吗？如果不能，我想我还是会哇哇大哭，没准哭得更大声呢。

春天的一个夜晚，夏沫来我家，谈到刚刚结束的恋情，那个她想牵手余生的男子，前一天还一起有说有笑地做饭，后一天忽然说要分手，他不是征求意见，他只是通知她——行李已经收拾完毕，他程序化地抱了抱她，转身利落地离开了。描述这些的时候，四十多岁的夏沫，哭得无法自控。她不能想象没有他的以后。

如今，一年快过去，夏沫早已不再哭泣，她过得很好，是那种仅仅依靠自己的能量，撑起生活的安然和踏实。

夏沫走出来了，香草，还在阵痛中。

香草的父亲在老家出了车祸，多处骨折，香草连夜赶回老家照顾父亲。伤筋动骨一百天，另加各种扯皮，香草的正常生活和各种计划，全部打乱了。

每个中年人都不容易。女人如此，男人也不例外。我认识的男人，大多在经受中年之痛，创业的焦虑失眠，上班的压力山大，失业的烦躁不安。不少人都被生活所困，无远虑，必有近忧，无人能置之度外。

就像最近的这个上午，我明明看见那个女人哭泣，也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安慰一下她，但最后没有去，因为我凭直觉判断，她应该不需要一个陌生人的安慰，她只是想要哭哭，哭完就舒服了，因为我急着回家，等待我回去的，是躺在床上发烧没去上学的桔子，我是在她两次发烧的间隙里，溜出去买的菜。

旁观的我，和哭泣的她，有各自的痛，区别只是轻重缓急不同。

如果你足够敏感，就能看到生活的疼痛。它不是经常发作，大部分时间里，它隐藏着，如一只蓄谋已久的兽，匍匐在草丛里，悄无声息地，打量着它的猎物。

中年是人生的多事之秋。它是一个貌似平静、实则险象环生的水域。青壮年时期隐藏的漏洞、结下的梁子、欠下的债务，全都开始暴露。不要逃避。安静地耐心地理清手上这团乱麻。拖欠的，去偿还；不对的，去结束；正确的，去开始。

闯过这片水域，就是不为情伤不为物役的辽阔所在。

中年很痛。痛就对了，说明你还有知觉，还未麻木。

有一天，你在拥挤的人群里看见一个人，他（她）不年轻，但是浑身散发莫名的芬芳。中年以后，没有人能够无缘无故活得好看。他（她）应该经历了难言的疼痛，收拾了所有的麻烦，并且把这些沤成了肥料。

真正的勇者，都有力气，忍受疼痛，终结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