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青、霍去病的运气

名将代代有，风格多相同。

春秋战国至于秦汉，威名流传的名将们的作风有一点十分相似，那就是：官兵一致，爱兵如子。《史记·司马穰苴列传》载：……士兵们安营扎寨、掘井立灶、喝水吃饭……田穰苴都亲自过问，还探问士兵们的疾病、安排医药，抚慰他们。还把自己作为将军专用的物资粮食全部拿出来款待士兵，自己和士兵一样平分粮食……三天后准备出战。连病弱的士兵也都要求一同奔赴战场，争先奋勇地为他战斗。

《史记·孙子吴起列传》载：吴起做主将，跟最下等的士兵穿一样的衣服，吃一样的伙食，睡觉不铺垫褥，行军不乘车骑马，亲自背负着捆扎好的粮食和士兵们同甘共苦。有个士兵生了恶性毒疮，吴起替他吸吮浓液。这个士兵的母亲听说后，就放声大哭。有人说：你儿子是个无名小卒，将军却亲自替他吸吮浓液，怎么还哭呢？那位母亲回答说：往年吴将军替他父亲吸吮毒疮，他父亲在战场上勇往直前，就死在敌人手里。如今吴将军又给他儿子吸吮毒疮，我不知道他又会在什么时候死在什么地方，所以才哭啊……

而败军之将们的作风往往正好与此相反。《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载：赵王起用马服君赵奢的儿子赵括为大将，赵括母亲上书给赵王说：他父亲当将军，由他亲自捧着饮食侍候吃喝的人数以十计，被他当做朋友看待的数以百计，大王和王族们赏赐的东西全都分给军吏和僚属……现在赵括一下子做了将军，就面向东接受朝见，军吏没有一个敢抬头看他的……父子二人的心地不同，希望大王不要派他领兵。

但是这样一种名将风格被霍去病彻底颠覆了。《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载：霍去病从少年时起就在宫中侍候皇帝，得到显贵，不知体恤士卒。他出兵打仗时，天子派遣太官赠送他几十车食物，待他回来时，辎重车上丢弃了许多剩余的米和肉，而他的士卒还有忍饥挨饿的。他在塞外打仗时，士卒缺粮，有的人饿得站不起来，而骠骑将军还在画定球场，踢球游戏。他做的事多半如此。

但就是这样一个风格近于纨绔的年轻人，却在与匈奴的战争中功勋卓著，名垂千古，生前身后所享的荣光，远超田穰苴、吴起等名将。

霍去病不曾像孙膑等人一般师从鬼谷子，呕心沥血钻研过兵法，《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载：汉武帝曾想教他孙子和吴起的兵法，他回答说：战争只看方针策略如何就够了，不必学习古代兵法……看他用兵打仗，也没有什么特别艰难困苦、呕心沥血的时候，跟他领了一帮人出外打了次猎没多大区别，可人家就是有赫赫战功，没办法！

名将代代有，出身多不同。有的是靠武功，一刀一枪从战场上博出来的，有的是靠苦学谋略，深通韬略而脱颖。还有些名将，就是靠出身。如将军的儿子接着为将。靠出身成为名将的人里，命最好的就要数卫青、霍去病这一对舅舅外甥。

大将军卫青是平阳县人，他的父亲郑季充当个小吏，在平阳侯曹寿家供事，与平阳侯的侍女卫媪通奸，生了卫青。卫青的同母姐姐卫子夫在平阳公主家得到汉武帝的宠爱，所以冒充姓卫。他小时候以放羊为生，后来随着卫子夫地位的上升，平步青云，竟成了名震天下的大将军，和外甥一起掌天下兵权，更因多次出击匈奴而成中国人万世景仰的民族英雄。

以将而论，卫青实在是个庸才。

卫青一无韬略，且看他每次用兵，大张旗鼓，虚张声势，蜻蜓点水，浅尝辄止，基本上没有与匈奴主力决战过。看当年赵国的李牧、秦国的蒙恬，都是把匈奴打的服服帖帖，多年不敢进犯，而卫青打匈奴，都是他打过去，斩杀了一些匈奴，回头匈奴就又攻进来，欺凌大汉边民。请看：第二年，匈奴侵入边境，杀死辽西郡的太守，掳掠渔阳郡二千多人；第二年，匈奴侵入边境，杀死代郡太守共友，侵入雁门，抢掠一千余人；第二年，匈奴大规模入侵代郡、定襄、上郡、斩杀抢掠汉朝百姓几千人；这年秋天，匈奴侵入代郡，杀死都尉朱英；第二年，匈奴侵入右北平、定襄，杀掠汉朝一千多人......这样的描述在《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中屡屡出现。

其二是用人唯亲。元光五年（前130），卫青当了车骑将军，第一次出兵讨伐匈奴，从上谷出兵；公孙贺做轻车将军，由云中出兵；公孙敖做骑将军，由代郡出兵；李广当骁骑将军，由雁门出兵；每军各有一万骑兵。卫青领兵到达茏城，斩杀敌人数百人。骑将军公孙敖损失七千名骑兵，卫尉李广被敌人俘获，逃脱而回。公孙敖和李广都被判为死刑，都交了赎金，免了死刑，成为平民。公孙贺也没有功劳《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这公孙贺、公孙敖，都是卫青的哥儿们、亲戚。卫青几乎每次出征，都离不了公孙敖或公孙贺。《史记·李将军列传》载：卫青从俘虏口中得知了匈奴单于的位置，当即准备自己与公孙敖带精兵去灭单于，令李广往东走。因为往东方向地利不便，60多岁的李广辩称：我是前将军，现在改令我走东道，我从年轻时就跟匈奴打仗，现在好不容易能和单于当面一战，我愿意为前锋，死在最前面。可是卫青坚决不改主意，因为公孙敖之前打败仗失掉了侯位，卫青想让他立下大功恢复侯位。结果，他们兴冲冲前去并未能擒杀单于，而李广走东道果然迷路误了时机。被卫青追迷路之责，最后带气自刎。军中的所有将士都为之痛哭。百姓听到这个消息，不论认识的不认识的，也不论老的少的都为他落泪。后世替他抱不平的也不少，认为他是遭遇了卫青的不公平对待。

最能说明卫青之平庸的，是《史记·田叔列传》中这一段：

任安和田仁都在卫青家做门客，这二人都家中贫困，没钱去买通卫青的管家，管家让他们喂马。田仁悄悄说：“太不了解人了，这个管家！”任安说：“将军尚且不了解人，何况管家呢？”皇帝下诏书征募选拔卫青的门客做自己的侍从官，卫青自己挑选了门客中的十几个有钱人的子弟，想去进宫报告。正好少府赵禹前来拜访卫青，就依次考问卫青选的十多个人，发现没有一个通晓事理有智谋的。赵禹说：“我听说，将军家中一定有能当将军一类的人才。古书说：‘不了解哪个国君看一看他任用的人，不了解哪个人看一看他结交的朋友。’皇帝下诏书命令举荐将军门客，是想要以此看一看将军能够得到怎样贤德的人和文武人才。现在只是挑选有钱人的子弟上报，这些人没有智谋，就像木偶人穿上锦绣衣服罢了。”

于是赵禹召集全部门客一百多人，依次考问他们，发现了田仁、任安，说：“只有这两个人行啊，其余的都没有能够任用的。”卫青看到这两个人贫困，内心忿忿不平。赵禹走后，对他们俩人说：“各人自己去准备鞍子和新绛衣等。”两人回答说：“家中贫困没有可用的东西。”卫将军发怒说：“现在您两位自己是贫穷的，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呢？愤愤不平的样子好像对我有过恩德，这是为什么？”后来汉武帝自己亲自考察之后，让任安做了益州刺史，让田仁做了丞相长史。

客观地说，作为汉武帝的小舅子，卫青尚算是个忠厚人。因为不是生而富贵，而是在年轻时历尽贫贱后才因姐姐而得到富贵，所以行事并不跋扈。最大的优点是谨慎，听领导的话，能体会领导意图。他率兵出击匈奴共有七次，斩获敌兵五万余人。同单于交战一次，收复河南地区，设置了朔方郡。《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载：当卫青和霍去病所率领的两支大军出塞时，曾在边塞阅兵，当时官府和私人马匹共十四万匹，而他们重回塞内时，所剩战马不满三万匹。可见损失还是比较惨重的！但以一个庸常之人，靠了历史上最强盛的大汉朝的举国之力，靠了自己的谨慎，虽无大胜亦无大的失误。实现了国家一定的战略意图。

卫青的外甥霍去病共六次出击匈奴，其中四次出击是以将军的身份，共斩获匈奴兵士十一万多人。待浑邪王率几百万人投降后，于是开拓了河西和酒泉等地，使西部地区匈奴侵扰的活动愈益减少。战功明显优于卫青。

分析霍去病与李广的战功与作战风格，《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中有一段描述极其重要：各位老将军所率领的兵士和马匹武器不如骠骑将军的，骠骑将军所率领的是经常挑选的士兵。但他敢于深入敌军境内作战，常常和壮健的骑兵跑在大军的前面，他的军队也有好运气，未曾遇到绝大的困境。但各位老将却经常因为行军迟缓落后，遇不到好的战机。

霍去病年轻、胆大，从皇宫直接到前线，对匈奴的可怕之处没有什么概念，又率领着全军最精良的马匹、士兵、装备，其机动性在当时无与伦比。他总是直接冲入匈奴的大后方，几乎总是面对着不设防的金库，所以他总是一仗抓到、杀掉匈奴许多高级干部及亲属。打完、杀完，呼拉拉一阵风般回营了。每仗战功最大、损失最小。而那些老将们打了多年，知道匈奴的厉害，总是慢慢地稳稳地寻找战机，这样，反而在机动性方面大大弱于匈奴，反而总是被匈奴的精锐所捕捉、纠缠，时不时被咬下一块，等力量强于匈奴大军了，人家却突然撤了，找不着了。

战场是生死瞬间易替的场所，要让别人去博命，要靠威，所谓军令如山，不服从者斩。更靠德：要让每个人深信：我们打仗是为了国家、民族、团体利益……我当将军的和你们一起玩儿命博命，还有谁会不心甘情愿地往上冲？还靠赏！敢往上冲的，赏银千两……立了功的，封侯荫子……田穰苴、吴起、李广一类，主要靠以德服人、自我牺牲，换得将士们同心同德、心甘情愿往上冲，霍去病以那样一种高高在上的作风，为何也能统兵征战呢？靠地位而来的威严，也靠地位而来的预期：因为人们会深信跟着他能得到最大回报。事实上，与李广到死未得封侯相比，跟随霍去病作战的校尉，因有功被封侯的就达六人，其中包括李广的儿子李敢。

而看看李广，《史记·李将军列传》载：汉文帝十四年，匈奴大举侵入萧关，李广以良家子弟的身份参军抗击匈奴，因为他善于骑射，斩杀敌人首级很多，所以被任为中郎。李广随从皇帝出行，常有冲锋陷阵、抵御敌人，以及格杀猛兽的事，汉文帝说：可惜啊！你没遇到时机，如果让你正赶上高祖的时代，封个万户侯那还在话下吗！

从汉文帝时开始与匈奴作战，经历了景帝、武帝……李广基本上一直在与匈奴作战的第一线，他曾任陇西、北地、雁门、代郡、云中等太守，都以奋力作战而出名。受过伤、被俘过……把该吃的苦都吃了。论勇，神箭无双、勇冠三军；论智，他射杀两名、俘虏一名匈奴射雕手后以百骑遭遇匈奴大军时的应对之策，可以写入军事教案。论德，李广为官清廉，得到赏赐就分给他的部下，饮食总与士兵在一起。他带兵打仗，遇到缺粮断水的地方，见到水，士兵还没有完全喝到水，他就不去靠近水；士兵还没有完全吃上饭，他就一口饭也不尝。一生到死，做二千石俸禄的官共四十多年，家中没有多余的财物，始终也不谈及家产方面的事。可他就是拿不出赫赫的战功，所以得不到封侯的赏赐。以至于他自己跟星象家王朔私下说："自从汉朝攻打匈奴以来，我没有一次不参加。各部队校尉以下的军官才能还不如中等人但有军功被封侯的有几十人。我李广不算比别人差，但是没有一点功劳用来得到封地，这是什么原因呢？难道是我的骨相就不该封侯吗？还是本来就命该如此呢？

以李广的基本面，放在任何一个朝代，都会是大将名将，而以卫青、霍去病的基本面，若生在贫贱人家，不会有多大出息。但现实可能就是这样吊诡，就像范蠡专门要派出挥金如土的败家子小儿子才能救得了二儿子一样，若没有霍去病这样的年级、地位、作风，反而不可能出奇制胜给匈奴以打击，反而不可能有那样的战功。

后面的事儿更加吊诡。李广的儿子李敢以校尉官职随霍去病出击匈奴，以军功而赐封关内侯。李敢怨恨大将军卫青使他父亲饮恨而死，就打伤了卫青，卫青把这件事隐瞒下来，没有张扬。但霍去病知道了。在一起随从皇上到甘泉宫打猎时，霍去病为替舅舅卫青报仇，一箭把李敢射死了。汉武帝也没追究，说李敢是被鹿撞死的（《史记·李将军列传》）。

人和人生而不平等，所以田穰苴、吴起、李广身先士卒能成名将，霍去病吃喝玩乐也照样建功立业，谁与造化的这种魔力较劲那是自寻烦恼。霍去病的运气当然是无与伦比，自公元前119年开始，六次出击匈奴，立下赫赫战功。到公元前117就在辉煌中去世了。汉武帝调遣边境五郡的铁甲军，从长安到茂陵排列成阵给他致哀，给他修的坟墓也建成祁连山的样子。他的儿子嬗袭了冠军侯的爵位。但他和卫青一样，最大的运气是死得早。

卫青、霍去病若多活一些年，很大的两种可能：一是在汉武帝后来废皇后废太子前后，一定会被找罪名杀掉。以汉武帝的猜忌和心狠手辣，爱过的弱女人都一个不剩地杀了，怎么可能容忍前皇后的威名震于天下的弟弟、外甥活着？这就连后来的民族英雄称号都不可能有了。二是汉与匈奴的战争一直打得比较辛苦，李广家族的后一个名将李陵是战败后不得已投降了匈奴，贰师将军李广利的征程也是说不尽道不完，卫青、霍去病若长年征讨匈奴，碰上哪一次运气不好，兵败如山倒的可能也是很大的呢。

我甚至怀疑：霍去病的早死，背后就有汉武帝的影子。以汉武帝的猜忌和心狠手辣，怎么会容一个身强力壮又随时敢下黑手的年轻将军天天在身边？霍去病当武帝面就敢射杀李敢，无疑种下了他自己的死因。霍去病死后武帝给他办丧事的那副排场，也合乎武帝先要人命再做样子给天下人看的风格。

《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载，卫青和霍去病的亲信将军里，多位死于导致武帝废太子废皇后的巫蛊奇案，公孙贺，因儿子公孙敬声与阳石公主通奸，又搞巫蛊之事，被灭族，没有留下后代；公孙敖，因他妻子搞巫蛊事件，他的全家都被杀死。霍去病的司马将军赵破奴，因为犯了巫蛊罪，被灭族。似可为我的猜测一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