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莽河
晓岚《阅微草堂笔记》
原文：
东光王莽河，即胡苏河也，旱则涸，水则涨，每病涉焉。外舅马公周箓言雍正末，有丐妇一手抱儿，一手扶病姑，涉此水，至中流，姑蹶而仆，妇弃儿于水，努力负姑出，姑大诟曰：我七十老妪，死何害，张氏数世，待此儿延香火，尔胡弃儿以拯我，斩祖宗之祀者尔也。妇泣不敢语，长跪而已。越两日，姑竟以哭孙不食死，妇呜咽不成声，痴坐数日亦立槁。不知其何许人，但于其姑詈妇时，知为姓张耳。
有著论者，谓儿与姑较，则姑重，姑与祖宗较，则祖宗重，使妇或有夫，或尚有兄弟，则弃儿是。既两世穷嫠，止一线之孤子，则姑所责者是。妇虽死有余悔焉。姚安公曰：讲学家责人无已时。夫急流汹涌，少纵即逝，此岂能深思长计时哉。势不两全，弃儿救姑，此天理之正，而人心之所安也。使姑死而儿存，终身宁不耿耿耶？不又有责以爱儿弃姑者耶？且儿方提抱，育不育未可知，使姑死而儿又不育，悔更何如耶？此妇所为，超出恒情已万万，不幸而其姑自殒，以死殉之，其亦可哀矣。犹沾沾焉而动其喙，以为精义之学，毋乃白骨衔冤，黄泉赍恨乎？孙复作春秋尊王发微，二百四十年内，有贬无褒。胡致堂作读史管见，三代以下无完人。辨则辨矣，非吾之所欲闻也。
译文：
东光县（在河北省，是纪昀妻子马月芳的老家）有条王莽河（今名宣惠河，相传为汉王莽所修），也叫做胡苏河。每逢天旱，河水就干涸，逢到下雨，河水又暴涨，人们总是害怕过这条河。我的岳父马永图（字周箓）说雍正年末，有个女乞丐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扶着生病的婆婆过河。到河中间的时候，婆婆绊了一跤摔倒了，妇人把孩子丢弃在河里，拼命背着婆婆到岸上。婆婆大骂说：“我七十岁的老太婆，死了又有什么要紧。张家几代人，就靠这个孩子延续香火。你怎能丢下孩子来救我。断绝了祖先的后祀的人就是你呀！”妇人哭着不敢说话，只能长跪不起。过了两天，婆婆竟然哭着孙子绝食而死。妇人泣不成声，呆坐了几天也死了。不知道这家人的来历，只是在婆婆骂媳妇的时候，知道是姓张而已。
有人发表议论，说儿子和婆婆比，则是以婆婆为重；婆婆和祖先比，则是以祖先为重。假使妇人或是丈夫还在，或是丈夫还有兄弟，则丢下儿子是正确的。既然婆媳俩都成了寡妇，又只有一脉单传的孤儿，那么婆婆责骂得就有理。妇人虽然死了也会遗留悔恨啊。我父亲（名纪容舒，任云南姚安府知府，家人称他为姚安公）说，道学家从来就只会责备别人。当时急流汹涌，救人的机会稍纵即逝。哪里有时间深思熟虑呢？既然形势不能两全，放弃儿子救婆婆，这是天理正道，可以心安理得。假使放任婆婆淹死而去救儿子，就不会终身耿耿于怀了吗？不是又会有“正人君子”来责备她爱惜儿子而弃婆婆于不顾吗？而且儿子年级尚幼，能不能养大还不一定，假使婆婆死了儿子又没能养大，不是更后悔吗？这个妇人的所作所为，已经超出常人之情千万倍，不幸的是婆婆绝食自尽，自己殉死，已经够可怜的了。还有人滔滔不绝地大发感慨，自以为是精妙的道学，不是要让死者含冤、遗恨九泉吗？孙复（宋代理学家，程朱学说的先驱者，与胡瑗、石介三人合称“宋初三先生”）写《春秋尊王发微》，记录二百四十年间的事情，全是贬斥，没有褒扬。胡致堂（胡寅,字明仲,学者称致堂先生,宋代理学家）写《读史管见》，夏、商、周三代以后就没有好人了。他们倒是都够能言善辩的，但是这些“宏论”我听都不想听。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