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我发现：衡量婚姻质量的一个重要指标，不是银行里有多少存款，也不是你在北京、海南有多少套房产，而是在一室之内，夫妻间会不会相互开个不伤大雅的玩笑。
最有名的一个故事是欧阳修晚年时，常常自己修订文稿，“用思甚苦”，他的老妻几次劝阻，让他注意身体，不要太耗神，说：“何自苦如此，尚畏先生嗔耶？”这意思是说，你又不是学生啦，且已年老退休，难道还怕老师嗔怪吗？“公笑曰：‘不畏先生嗔，却怕后生笑。’”欧阳修想既然著书立说，就要对未来的读者负责，不能让后来的年轻人笑话。他自己就是北宋文坛的领袖，是“先生的先生”，何况垂暮之年，哪里还会有“先生嗔耶”？这个千年前的故事，写文章的人经常讲到，用以表明“好文章是改出来的，要不厌其改”。不过，我却在这一问一答中，读到了他们夫妻之间的恩爱与关心，以及家庭和睦的温馨气氛。我甚至能想象到他们一对老夫老妻在书房对话的神态，以及那时调皮的微笑。
还是北宋的故事，事出欧阳修学生苏轼的《志林》。宋真宗听说一个叫杨朴的隐士会作诗，便把他召来，问：“你来时有什么人作诗送给你吗？”杨朴说，皇帝召我，我保密，别人都不知道，只是早晨出门，老妻知道我是应召，随口作诗一首：“更休落魄贪杯酒，亦莫猖狂爱吟诗。今日捉将官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宋真宗听罢诗人家属的送行诗，哈哈大笑，就让杨朴回到他隐居的深山里，并没赐给他一个官位。原来老妻得知是皇帝请杨朴去宫里献诗，担心他太张狂，又不会写配合形势、歌功颂德的诗，便在柴门外送行时赋诗一首。诗中说“今日捉将官里去”，怎么办啊？这倒用得上前一个故事里说的“嗔”字了——老妻对杨朴的埋怨、嗔怪和担心，都在这“急急风”似的诗里表露无遗。毕竟在她心中，皇帝召见，并不是什么荣耀、幸福的事，倒是担心她的诗人老公作些忤逆上意的诗，因此“断送老头皮”。这焦灼不安的心情里，分明是对诗人的真爱，一如古代婚姻中妻对夫的指责和埋怨，大多都饱含着深厚的感情。
张中行先生
夫妻间的戏谑，是两个人的对话，旁人咋能知道？我也不知。我从书本中知晓，并相信这是真实的故事，非小说家的戏言。不妨讲一个我自己亲历亲闻的故事，以支持我开篇的立论。
张中行先生读书多，雅好收藏，中年时曾一人主编一份佛学刊物，写过研究禅学的《禅外说禅》，谈人生哲学的《顺生论》，于学无所不窥。他在一篇文章里自嘲，说老伴笑他“样样通，样样稀松”——在家里，张先生或读书或是买了一件什么藏品，大概总会与老妻唠叨，时间长了，老妻感觉他博杂而不精深，故有此戏谑之言。晚年时，张先生的著作大受读者欢迎，佳作频出，报刊出版社约稿应接不暇，当他搬到新居后我去看望，看见他温婉、贤惠的老妻，我借她的话开玩笑说：“您不再说他‘样样通，样样稀松’了吧？”老人粲然一笑，似乎害羞地转身回屋。
家庭的幸福和快乐，夫妻间的理解和体贴，有时不在“枕前发尽千般愿”，而是一个会心的戏谑。毕竟婚姻是篇长文章，其中少不了一个个短小的“幸福插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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