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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 | 吴梅村诗中的卞玉京

历史 | 吴梅村诗中的卞玉京

林佩芬·2015-04-20 15:48

期数:2002年第8期 栏目:人物春秋 作者:林佩芬


卞玉京其人,生平事迹均不载于正史,仅见于少数其他著作。余怀《板桥杂记》中虽有所述,但只浮光掠影,惊鸿一瞥;孔尚任《桃花扇》中的现身,亦仅蜻蜓点水,着墨不多。想要细睹倩影,一览风华,唯有在明末清初诗人吴梅村的作品中耐心寻觅、领会,才能得见伊人完整的形像与事迹。


按照写作的时间排列,吴梅村为卞玉京所作的诗,顺序为《琴河感旧·四首并序》,《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歌》,《过锦树林玉京道人墓并序》,诗与序皆文情并茂,而且史事俱在。


卞玉京本名卞赛,字云装,出家后号玉京道人,少时与妹卞敏沦落风尘,相依为命。姊妹两人均美慧双全,于诗词书画及琴艺,都有高妙的造诣,尤善画兰,而名传一时。卞玉京好洁、慕道,常不施脂粉,着道袍为服,别具脱俗之美,出尘之品。她十八岁时侨居虎丘之山塘,住所纤尘不染,洁如世外仙境,更衬出其人冰心玉骨、秀逸如仙,而令观者一见倾倒。


虎丘本是复社召开大会之地,常有复社社友聚众会文,她因而结识复社文士多人。华年高第,诗名满天下的吴梅村亦在其中。其时,约当崇祯十年,为吴梅村因卷入朝中政争,被改授南京国子监司业而离京南居之际。两人一为绝代佳人,一为著名才子,结下情缘,正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奈何命运弄人。


据吴梅村在诗序中自述,卞玉京曾有下嫁之意,且在微醺之际相顾出语,许以三生。奈何他自己临事犹柔犹豫,不敢应承,竟而茫然若不解她的语意以对。卞玉京长叹凝睇,从此不再重提。而姻缘就此错过,终生无法再续。


离别之后的岁月里,卞玉京移居秦淮,吴梅村继续陷于官场的泥淖,两人多年不曾相见。而后,明朝覆亡,遭逢流离,山长水阔,连音讯都难觅。


直到顺治七年,事情才出现转折——吴梅村听到消息,卞玉京东下常熟。斯时,他正在常熟钱谦益府作客,钱之如夫人柳如是与卞玉京相善,于是,钱谦益代为安排,请来一见。怎奈,卞玉京到达后回车入内宅,拒不相见。吴梅村空自翘首张望,终告失落。席间甚且听说,她即将嫁与他人——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并未忘情,而且深悔昔日负情的吴梅村悒怏惆怅,唯有寄意笔墨。


《琴河感旧·四首并序》于焉落纸,但他似有不便明写的顾虑,而含蓄地以曲笔书写,诗序的内容便只是抽象的传达。


“予本恨人,伤心往事;江头燕子,旧垒都非,山下蘼芜,故人安在!”


序中回荡着“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的缱绻、惆怅、无奈和饱含着心痛的哀伤,诗句更有如夜半箫声般咽然细诉:


却悔石城吹笛夜,青骢容易别卢家。……

青衫顦顇卿怜我,红粉飘零我忆卿。

记得横塘秋夜好,玉钗恩重是前生。……


虽然他深自懊悔,但悔之已晚,一往情深,只留余恨。不料,数月之后,事情又有了新的转折。


卞玉京已出家为女道士,身着道装,偕婢携琴而来,两人相见,恍如隔世,执手相看泪眼,更无语凝咽,而屈指一数,一双不得成眷属的有情人分离竟已达十年之久。卞玉京弹琴,娓娓诉说别后十年间的际遇,而后,吴梅村为她作《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歌》。


诗的内容与风格丕然一变,吴梅村的字句已不再呈现“卿须怜我我怜卿”式的情意。所关注的也不再是个人所失落、追悔的旧爱,而是一页史事。因为卞玉京向他所倾诉的遭遇,并非个人的悲欢离合,而是南明弘光朝灭亡的惨史。


她亲身经历了历史上的巨变:当崇祯自缢,北壁江山陷于李自成之手,继而为吴三桂引入的清兵所有后,由河南逃到南京的福王朱由崧虽然在危急存亡之秋被拥立为帝,建立南明弘光朝,却毫无发愤图强之意,既任凭朝政由马士英、阮大铖等一干奸人把持,自己更躲在后宫,荒淫无度地纵情酒色。清兵已隔江列阵,他却忙着命人征选美女进宫,以饱个人私欲,秦淮名姬们全被列入了征选的名册,强行入宫歌舞。又大选良家淑女为后妃,而被选中的淑女还来不及入宫,清兵已经渡江,弘光朝于焉结束。她昔日的秦淮姊妹们大半为清兵劫掳,也大半死难,唯独她以早遁空门而幸免。这过程中,她也亲眼目睹了开国功臣徐达的后裔,年方十六的徐氏幼女,原来已被选为皇后,却在江山变色之际,为军吏以一鞭驱迫而去,下落不明。


她的见闻几乎就是弘光朝灭亡的原因,说得哀泫欲绝,泪如雨下,而他的笔宛如以她的泪濡墨,书写这段历史。诗中陈述着“我向花间拂素琴,一弹三叹为伤心”的情境,结语则是:“坐客闻言起叹嗟,江山萧瑟隐悲笳,莫将蔡女边头曲,落尽吴王苑里花。”——两人重逢的意义和诗的境界都由小我的儿女私情提升到了大我的国家兴亡、朝代更替!


此后,两人并未再聚首,吴梅村在诗序中记述别后的卞玉京在两年后渡浙江,归于东中一诸侯,不得意,进婢柔柔奉之,乞身下发。多年后,两人再见面时,又是另一种画面——吴梅村写道:


“道人持课,诵戒律甚严……道人用三年力,刺舌血为保御书《法华经》,既成,自为文序之,缁素咸奉手赞叹。”


而尽管吴梅村没有写出在面对着诵戒律甚严、刺血写经的卞玉京时的心情,也没有再为她作诗,但潜藏在心灵深处的感受终归异于常人。沉潜蕴积多年后,他于垂暮之龄作《锦树林过玉京道人墓并序》时,跃然纸上的又是另一种声音。


其时,距两人相识已逾三十年之久,卞玉京已去世多年,葬于无锡惠山祇陀庵锦树林之原。吴梅村年逾花甲,前往无锡,是谢世前一、两年间的事。半生情缘,未能忘怀,依依牵萦,更胜陆游“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之句。他驻足锦树林,固然尘满面,鬓如霜,而卞玉京墓木已拱,更是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他在墓前徘徊流连,不忍离去,但伊人已逝,阴阳两隔,欲期以来生,却恐应了元稹“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之句,心中亦存“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之怀。于是,他惘然失神,踯躅再三,终于提笔赋诗。


而这一次,他的创作动机和以前不一样,诗的内容与风格也再一次的改变。


他不再像作《琴河感旧》时的半遮半掩、含蓄曲折,不再欲语还休,不再逃避面对,也不再只是抒发个人心中的怅惘与哀伤——虽然为时已晚,但他的勇气毕竟自生命底层浮现上来了。


或许,已经历了一甲子沧桑岁月的他,早已彻悟了镜花水月,毕竟总成空;是非成败,转头亦成空之理,而体认到生命中真正永恒的意义究竟何在。于是,他诚实地在诗序中记下了卞玉京一生的事迹和所经历的时代动荡,也记下了两人曾结同心的情谊,勇敢地表达了自己的愧悔与思念。而且,他蓄意地以诗与序来为卞玉京作传,期以自己的一身才学来使伊人名垂后世。


全诗精心构思,郑重备极,既自首句的“龙山山下茱萸节,泉响琮流不竭,但洗铅华不洗愁,形影空潭照离别”,传达了两人历经生离死别的悲哀,也不经意地在诗句中泄漏了潜藏的心事。“乌桕霜来照夕熏,锦城如锦葬文君”之句,以“文君”之典喻卞玉京。卓文君夜奔司马相如而成佳偶,此典固指卞玉京对他的倾慕,但两人既无婚约,亦未成眷属,以文君相如比喻,该是心中视她为妻之意;而“生死旃檀祇树林,青莲舌在知难朽”之句,更是把悼念之情提升到了为她作传,使之超越生死、追寻永恒的境界!


春蚕吐丝,至死方休,吴梅村所吐的情丝至死后亦不休,足证他虽在现实生活中亏负了她,但在精神上并未负情。而当时错过,其实只是个性懦弱、犹豫不定而已——一如在现实生活中,他既对明朝怀有深情,想要殉国却迟疑、裹足,做了清朝之臣后又后悔、痛苦,终至于徘徊于两者之间,饱受反复矛盾的折磨。


唯有在文学的世界里,他才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也才不愧是卞玉京芳心所系、欲许以终身的人。他为卞玉京所作的三部诗篇,自《琴河感旧》开始即以写真挚之深情而不同于他在现实生活中的所作所为;至《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歌》而升华为对历史变动的哀叹,一如李后主之遭逢亡国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及至《过锦树林玉京道人墓并序》更将眼前的兴亡沧桑之感升华到超越时空的永垂不朽的境界。一转三折,深情愈浓而诗境愈逐次提高——一如他整体的文学生命,自少年时代的藻思绮合之风进而成为苍凉凄楚、记述兴亡的当代史,终而成为不朽的篇章。


也许,“卞玉京”对吴梅村来说,不只是一个在现实生活中曾经拥有、失落的倩影,不只是一个刻骨铭心、死生契阔的红粉知己,而是与自己的生命情境融合为一的灵魂——吴梅村诗中的卞玉京,不独是他的至爱,或竟是他文学生命的一个具体的投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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