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是博通古今、学贯中外的20世纪学术大师。他留给我们的最后一部著作，也是他酝酿最久、写作时间最长、体例最完备的一部大著，叫《柳如是别传》。这是后世关于柳如是的诸多著述中，篇幅最长，竟达85万言，也最负盛名的一部。
作为市井传闻故事女主角的柳如是，是明末清初名妓，秦淮八艳之一，其香艳缱绻旁涉当世多位江南名士，最后嫁与其中多才学却少骨气的钱谦益为侧室，却未能逃脱红颜薄命的成见式宿命。但作为学术研究对象的柳如是，则明显上了一个档次。她作为先妓后妾的身份被明显弱化，代之以定义她为貌美才高的“柳儒士”，不独词绝画好，且在她生活的明末清初那段乱世中不媚时俗，为人风骨凛然，在敢于追求个人幸福的同时，还于两朝更迭的政治纷争中，比她所嫁的男人更忠明反清，在超然独立中保持了自我，实为我华夏难能可贵之奇女子。
柳如是之于市井传说与学术研究，究竟孰是孰非，难以定论。我们不妨借她遗留下来的一封家书，打开一段前朝往事，看看柳如其人在当年那番情义纠结中，是否果如学术大家研究结果所示。
需要提前告知的是，在柳如是确属红颜薄命的一生遭际背后，始终潜伏其间的，乃是一段正值改朝换代的浩大家国历史背景。
她放言，定要嫁个“博学好古，旷代逸才”的男人
1196年，抗金有功，却被南宋朝廷剥去了一切名衔的辛弃疾，在瓢泉田园中写下了一首《贺新郎》：“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400年后，一位心怀天下、才华横溢、侠骨柔肠的红尘女子，和他一样与青山“情与貌，略相似”，于是她给自己取名为柳如是。
这是一个苦命女子。她生于嘉兴，家贫如洗，从小被卖到妓院。逆境成长的柳如是性格倔强，极其聪慧，精通文墨，擅长琴棋书画，名列“秦淮八艳”， 有人认为她的尺牍“艳过六朝，情深班蔡”；评论她的画“娴熟简约，清丽有致”；赞赏她的书法“铁腕怀银钩，曾将妙踪收”。
柳如是题写于虞山绛云楼的扇面
名妓如名侠，她放言：一定要嫁个“博学好古，旷代逸才”的男人。她甚至还宣称：“天下有一人知己，死且无憾。”她不拘传统，无视陈规礼仪，常以儒服男装，与当时的复社、几社、东林党人交往。与士人纵谈时势、和诗唱歌。更以豪爽不羁的态度追求过几个优秀男人。
最初是与柳如是年龄相仿的宋征舆。宋征舆放在今天算是个才华横溢的富二代。自山居晚香堂寿庆后，宋就恋上了柳，紧追不舍。柳如是见其情真意切，决定以身相许。
俩人热恋了两年，宋征舆的妈不乐意了。心想我一名门望族哪能娶一妓女做儿媳？收了贿赂的松江地方官府，便出台了一个很扯的规定：外地人不得在本地做妓。
柳如是开始逼婚。一边抚琴，一边对宋征舆说：我就要离开了，要想留在你身边唯一的办法就是嫁给你。可宋征舆却犯了富二代文艺青年统一的毛病，说我妈不乐意。柳如是于是大怒，挥剑断琴永不相见。她真的做到了，一辈子再也没见宋征舆。
她钟情过的第二个男人叫陈子龙，也就是抗清复明少年英雄夏完淳的的老师。他与宋征舆同为“云间三子”，年长柳如是10岁。陈子龙在松江官府“驱柳”这件荒唐事上，挺身而出，仗义为之解围。此后，陈柳交往频仍，诗词酬答不断。尽管陈子龙已有家室，柳如是却是人家走哪儿她跟哪儿，喜欢至极。双方情切意笃，长居松江南楼。
可惜南楼唱和的美景不长，陈子龙元配张氏带人闹上门来。柳如是不甘受辱，毅然悲切地离去。虽然如此，陈子龙对柳如是仍不死心，却因他在日后的抗清起义中不幸战败身死，两人间的缘分随之戛然而止。
《河东君墓碣》钱宗伯 赋诗 顾媚 画作
她只求“知己”，并不在乎于“老少配”当侧室
钱谦益，1582年(万历十年)生于苏州府常熟县，长柳如是36岁。他是诗坛大家，东林党的领袖人物，在明廷为官时，曾一度官至礼部侍郎。1639年(崇祯十二年)春，钱谦益因同僚争权，遭温体仁、周延儒排挤，被革职返乡。他途经杭州时，在“诗妓”王修微家，柳如是曾当场奉上一首绝句：“垂杨小苑绣帘东，莺花残枝蝶趁风。最是西冷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能结识这位当年的“大师”，柳与钱自是与钱谦益相谈甚欢。第二天，俩人又泛舟西湖，煮酒论诗，格外尽兴。此番会面，钱柳双方均给对方留下了美好印象。
柳如是历经两次情场失意，更想找个真正可靠的男人作自己的终身伴侣。因此，特别在乎于男人对自己的属意。在所有追求她的男人中，尽管钱的年龄已近花甲，与自己差距较大，但她反而感到这似乎更为可靠，加上钱的家道殷实，终使她下定了嫁钱的决心。
柳如是所绘人物山水
1641年（崇祯十四年），赋闲在家的文坛领袖钱谦益，在一艘船上迎娶了“秦淮八艳”之一的柳如是。那一年，钱刚好59岁，而柳才23岁。依照明末道德标准，士大夫涉足青楼、狎妓纳妾，会被看作是风流韵事，而要大礼婚娶妓女，则属伤风败俗、悖礼乱伦之举，被视为洪水猛兽。钱谦益爱柳如是心切，全然不顾世俗偏见和礼法名器，坚持用大礼聘娶。因为他的声望实在太高了，此举让许多循规蹈矩的读书人无法接受，舆论哗然，简直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于是婚礼当天，许多人站在岸边，捡起石头往他们结婚的船上砸去。但柳如是不在乎，她只求“知己”；钱谦益更不在乎，他有了当世不二红颜。而且为了置办这场风风光光的婚礼，他事前忍痛把自己珍藏多年的宋刻《汉书》都给卖了。
婚后，这对闻名一时的“老少配”，还不断被人嘲笑。据说钱谦益有一天对柳如是说：“我爱你乌黑头发白个肉”，柳如是便俏皮地回答说：“我爱你雪白头发乌个肉”。这些不知是真是假的闺房私话，竟成了公众乐此不疲的话题，被广泛传播，其中蕴含的讥讽、嘲笑和艳羡等复杂情绪，不言而喻。
她写信劝老公与其混迹官场，不如趁江南春好早返乡
柳如是不单在婚恋上违背了封建传统观念，敢爱敢憎，敢于追求，具有特立独行的个性；更为难得的是，在民族气节上，她也言行一致，坚持自己的认定的理念。
1644年(清顺治元年)，清军占领北京，次年南京成立南明弘光政权，柳如是为抗清大业计，支持钱谦益出任南明的礼部尚书。次年夏，清军南下，眼看南京面临破城之辱，柳如是劝钱谦益与其一起投水殉国。没想到钱谦益伸手探水再三，对柳如是说：“水太凉，老夫体弱，不堪寒凉。”面对钱谦益说出这样毫无气节的话来，柳如是深感失望，竟自投身向水，后被救起。
钱谦益小像 沈心海作
柳如是虽是妓女出身，被世俗视为是品格“卑下”之人，然而她那面水时的奋身一跳，却跳出了民族气节，跳出了人格尊严，跳出了一个大写“人”字，这让她在历史上无愧于进入“高尚者”之列。
不久，钱谦益腼颜降清，剃发留辫，去了北京，柳如是则坚持不予跟随，仍留南京。
钱谦益到京后，混得很不理想，原本以为凭着他的才学与声名，求个宰相级别的高位没啥问题，结果清廷只给了个礼部侍郎的虚职，任编修《明史》副总裁，遭受冷遇。钱谦益心灰意冷，自感没趣。
远在南京的柳如是，始终坚持不断地写信规劝其辞官返乡，这封《寄钱牧斋书》就是其中一封。
在这封柳如是写于1645年至1646年间，遥寄给丈夫钱谦益的家书中，她明显是在劝自己的老公与其混迹那凶险的官场，何如趁着江南春好及早返乡，回家过自己富足悠然对读诗书的小日子岂不更好。
虽是一封家书，柳如是却将行文的重点落在了两人的爱情上，分明把它写成了一篇缠绵悱恻的情书，结果却未能将自己的丈夫及时唤回身边。
其中说道，“妾以为相公富贵已足，功业已高，正好偕隐林泉，以娱晚景”，正是她对钱谦益一片思念与规劝之心的表征。但等到钱谦益自己也不愿意在北京为清朝当官，想要返回故乡，却是半年后的事情了。终于下定决心的钱谦益，于是托病向清廷辞官，很快得到应允，就此脱下官袍，南归故里，携柳如是返回常熟老家定居。
怎奈当时的政治环境险恶，清朝对于前朝的大臣非常不放心，时常加以监控。钱谦益后来两次身陷囹圄，皆是柳如是冒死相随，替钱四处奔走，将其营救出来。她鼓励钱谦益与尚在抵抗清廷的郑成功、张煌言等人联系，资助慰劳抗清义军。钱谦益降清，本应为后世所诟病，但有赖于柳如是的民族气节和爱国义行，便冲淡了人们对他的反感。
1664年，83岁的钱谦益病逝。此后300多年来，人们只看到钱谦益的背叛、懦弱、圆滑，甚至连他后来为反清复明所尽之力也不被接受。“该反时降，该降时反”，成为人们批判他的一大把柄。生平对世俗礼法毫不在乎的钱谦益，不知心中是否也曾批判过自己。
而令钱谦益直接没想到的是，在他逝世仅一个月后，尸骨尚未寒尽时，钱氏宗族居然向柳如是接连勒索金银、田产、房产、香炉、古玩等等。在这场史称“钱氏家难”的不幸事件中，柳如是被逼无奈，为保家产，她选择了悬梁自尽。她可能是希望追随到先至阴间的钱谦益，请他能为自己作主，帮她教训那些翻脸无情的族人。
可怜一代风流奇女子就这样香消玉殒了，连与丈夫合葬一墓都成了没人帮她达成的奢望。
柳如是墓
她是学界认为集侠气、才气和骨气于一身的奇女子
行文至此，有必要说回大学问家陈寅恪生前为何要写一部85万字的煌煌巨著《柳如是别传》。而且早在1954年，陈寅恪就已开始动笔写柳如是，后来又用了10年时间方才写成，这对于一个双目失明的老人而言，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
有一种学界观点认为，《柳如是别传》之所以用了大量篇幅对于柳如是的情史与生活史进行了极为详尽的爬梳考证，应与反清复明运动无直接关系。
对于陈寅恪为何要花这么大的功夫来细辨柳如是艰难处世、择婿人海、为争取婚姻幸福而斗争的过程，另有学者从女性史的角度提出，这本书的宗旨乃在于陈寅恪晚年对于'红妆'的关注，其中更为看重的则是气质。
正所谓'胭脂泪中凝聚着民族魂'，'侠气、才气和骨气，在柳如是身上，可说是三者合一'，'奇女志与遗民心的结合'，使本书成为了可歌可泣的女性史颂。但显然，这后一种'颂红妆的女性史'说法，又包容了复明运动的大背景在内，其中既注重具有性别特征化的情感世界一面，又关注到了女性意义中呈显出的精神价值与政治道德意义一面。
但不管怎样，我们还想问一句的是，在今日金陵秦淮河边，可还有那翩翩佳公子，拂去满目的江南烟雨，将那前世的绝代佳人，连她的侠士心与红妆泪，一并看个内外通透、真切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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