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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村绝唱:愿有岁月可回首

山阴里的九月,一路浮动着茱萸的芳香,微微寒意如水荡漾。他终于还是来了。

康熙七年(1668)那个秋天,诗人已经花甲之年。默立在无锡惠山祇陀庵边的树林里,枯槁似一截朽木。她的荒冢,山花落,秋草黄。

“青山憔悴卿怜我,红粉飘零我忆卿。”一句句诗行漫上心头“龙山山下茱萸节,泉响琤淙流不竭。但洗铅华不洗愁,形影空潭照离别。离别沉吟几回顾,游丝梦断花枝悟。翻笑行人怨落花,从前总被春风误。……”他想读给她听,却只有自己听到。

是的,他已经老了,一切都不可能重新来过。只有用这最后一首带着他个人风格和心灵温度的叙事长诗《过锦树林玉京道人墓并序》,献给她。伊人的身影得以永留微光,一段幽明异路的半世情缘也画上了句号。

他叫吴伟业(别号梅村),清初吴中第一才子,“复社十哲”之一;她是卞玉京,南曲名伎,“秦淮八艳”其一。


复社里的年轻人

万历三十七年(1609)的朱家王朝已山雨欲来,朝廷里阉党乾纲独断,江湖上东林风雨正急,资本主义暗暗萌芽,市民阶层正在崛起……暗处发出的沉沉朽裂声,让许多机警的人听到了国器将倾的不详之音。

江南小城太仓卫。三世仕宦的吴家已经中落,一个男婴的降临方有了一些喜气。这个被取名为伟业的孩子身体羸弱,却少年早慧。七岁入泮,八岁被人惊为奇才,十四岁就已通春秋、三史,落笔为文,洋洋洒洒。头角峥嵘的少年,吸引了“七录斋”里一束如炬的目光。被当时的古文大家、庶吉士张溥收为入室弟子,对他以后的治学之路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影响。

张溥除了做学问,还在忙着和张采联合大江南北各文社,天启四年(1624)统一为复社,吴伟业成为名列“十哲”的核心人物。这个组织名义上以学术为标榜,实则是继承东林余响,在野讽议朝政、针砭时弊、裁量人物,一群青年俊彦左右着社会舆论,入社者中东林后人众多,因此又有“小东林”之称。

崇祯四年(1631),吴伟业二十二岁。中举后进京参加会试,就卷入了一场权力的博弈,初尝政治的险恶。当时的内阁首辅是与复社关系密切的周延儒,周是常州府宜兴人,正在广罗门徒。在和吴家有些世交乡谊的阅卷房师李明睿推荐下,周延儒将吴伟业定为会试第一;然后参加名义上由皇帝主持的殿试,但名次一般由阅卷大臣草拟呈皇帝批准,周延儒又将吴伟业列为一甲第二名(榜眼)的人选。这引起内阁次辅、周延儒的政敌温体仁不满,指使御史上奏参劾主考官周延儒舞弊。官司打到崇祯皇帝那里,崇祯亲自复审了他的试卷,大加赞赏,在试卷上御批“正在博雅,足式诡靡”,意思是文章好到可以为天下读书人作文的范本。皇帝这样表态,谁还敢闹腾?吴伟业不仅顺利荣登榜眼,这年崇祯帝“特撒金莲宝烛,花币冠带,赐归里第完姻”,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光华满路,荣动一时。这是吴伟业一生最荣耀的时期,崇祯帝在他心里恩重如山。

年少朱衣,春风得意只不过是昙花一现。对于一个初入翰林院的年轻人来说,怎能预知到人生的两面?繁盛妖娆、步步生莲的阴影里,可能正是荒凉冷落,处处惊心。从峨冠博带的那一天起,梅村就被牢牢吸入复社与温体仁的党争漩涡,“难拒师命”被恩师张溥推到了第一线,处于和明末中央政权黑暗势力斗争的风口浪尖,几次差一点陷入大牢。思想的空间再大,现实能做的努力很少。腐朽的政治和凶险的官场加上张溥的离世,让他寒心消沉,借丁忧的机会回乡隐居了。

崇祯帝煤山自缢的消息传到家乡,他“号恸欲自缢,为家人所觉,朱太淑人(吴母)抱持泣曰‘儿死,其如老人何’,乃已”。可是复社和阉党的较量并没有因为民族矛盾、时局困境而消停,一定程度上加速了南明的灭亡。他的社友前赴后继蒙难,一百多人用生命谱写了惨烈的忠义悲歌,唯独他数度死里逃生、多次幸免于祸,可又是谁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呢?

 

贰臣传的上榜者

康熙十年(1671年)去世的吴伟业根本不会想到,纠缠半生的锥心之痛,又一个百年之后依然不能随他的灵肉湮灭。

明亡后,弘光小朝廷召他去做了两个月的少詹事,目睹南明政局,知国事已不可为,即告病致仕。不久清军南下,小朝廷覆灭。他既没有挺身抗拒的勇气,也不敢冒投降的骂名,于是选择了做遗民,只求过过“贫贱安亲,诗书养志”的日子。可“树欲静而风不止”,何况还是疾风骤雨。

时局很糟糕。有人敲门了。

八旗兵一路南下,却在江南遇到最大的抵抗,所以对江南的镇压也最残酷。“扬州十日”、“江阴屠城”、“嘉定三屠”等血腥的暴力征服之后,消极不合作的广大遗民也被政权没有稳固的清王朝视作潜在的威胁。虽然借镇压起义扩大株连、罗织罪名杀了一批,但是杀人总会激发更大的仇恨,所以又采用了另一手的怀柔政策,“以汉治汉”请他们出来做官,以此分化遗民队伍,削弱政治对抗。顺治九年(1652)的“诏起遗逸”让吴伟业的忐忑变成了现实的压力。

名望越大危险越大。吴伟业学富才高、名满天下,被他的好哥们“东林二代”侯方域赞为“海内贤士大夫领袖”,是前朝遗臣、知识分子的精神领袖,这等人物清廷怎能放过?诏书一出,果然就有人举荐了他。这些归降仕清的汉族大臣们内心里的小九九也很复杂,他们既不愿意让他独自清流显得自己名节有亏,也是为了朋党之争的需要。

消息传出,果然在士人中激起各种议论。侯方域立马来信劝阻,言辞切切:入清十年来,前朝有声望的人物“沦没殆尽”,作为复社仅存的领袖和当时的文坛宗主,他是汉族士人理想和信念的维系,关系着士人们复明意志的张扬与销铄。梅村当然清楚这一点,千百年来“不事二姓”的封建道德正统观念告诉他,只要迈出这一步,就是洗刷不去骂名的降臣、贰臣,就是道德耻辱柱上的历史罪人。他小心翼翼、可怜巴巴地给举荐者回了信,说自己少年咯血,久治不愈,如今病得更加严重,恳请体谅。顺治十年(1653)四月还冒雨亲自跑到南京面见举荐者,请求高抬贵手。

可是,恰恰他又忘记了韬光养晦的古训。

复社中有两个社团相互攻讦乃至要自立门户,梅村以前辈身份去调停。这次盛大的社集在苏州虎丘召开,参会者达几千人,大会通过了“奉梅村先生为宗主”,主持两社合盟。而当时清廷已经在加紧部署禁止立盟结社的活动,并颁布天下,他在和解社局的同时,也引火上了身。

风雨飘摇的秋天,诏书果然下来了。抗命的后果很严重,还将牵连全家。“双亲惧祸,流涕催装”,“但若盘桓便见收,诏书趋迫敢淹留”,这是吴伟业最艰难的一次面向生存的选择,内心充满了巨大的矛盾与凄凉。一端是忠孝难全,一端是斧钺凛然,他无法回避父母家人的态度,这个道德包袱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清史稿·文苑传》评价“伟业学问博赡,或从质经史疑义及朝章国故,无不洞悉原委。诗文工丽,蔚为一时之冠,不自标榜。性至孝,生际鼎革,有亲在,不能不依违顾恋,俯仰身世,每自伤也。”

他心情怫郁,大病一场,扶病入都,写下著名的《贺新郎病中有感》,“吾病难将医药治”,透露这是心病。赴京途中经过淮阴时还写下“浮生所欠只一死,尘世无由识九还。我本淮王旧鸡犬,不随仙去落人间”,表达没有追随思宗殉节的悔恨。违心出仕,愧对明朝的痛苦从此一生如影相随。从顺治十年九月被迫征召入京,到顺治十三年(1656)借嗣母之丧乞假归里,在京仕清供职不足三年,任秘书院伺读一年多被提拔为国子监祭酒,从此坊间呼之“吴祭酒”,却是他最不愿意接受的称谓。其《自叹》诗云:“误尽平生是一官,弃家容易变名难。”

这段经历他负愧终生,自知对社稷、对民族、对士论都无可解释。最后自己得出一个结论“竟一钱不值何须说”,临终之际自称“天下大苦人”,可谓沉痛至极。甚至在遗嘱中交代“吾死后,殓以僧装,葬吾于邓尉、灵岩相近,墓前立一圆石,题曰诗人吴梅村之墓,勿作祠堂,勿乞铭于人。”这是他一生心迹之最后表白。

历史又冷冷地开了一个黑色玩笑。

甲申国变,一批忠孝节义的明臣因为挺身抗拒遭遇灭顶之灾,也有一群望风归附、降清失节者却继续登台拜相。乾隆时期,清朝的统治已经稳固,为了缓和民族矛盾,达成统一思想,意识形态的风向突然调转了一百八十度。乾隆帝不光大力表彰明末清初因抗清遇难的明朝忠臣,乾隆四十一年(1776)还下令编纂《贰臣传》,把降清的明朝官员均打入另册称为“贰臣”,认为这些人“遭际时艰,不能为其主临危授命”,实在是大节有亏,深意在“崇奖忠贞”、“风励臣节”。《贰臣传》又分为甲乙两编,对清朝赤胆忠心、积有功勋者编入甲编;毫无建树的编入乙编,比如这位“吴祭酒”。如果他地下有知,当初一定咬断舌根也随思宗而去,倒免了再遭这般奇耻大辱,白纸黑字贻笑千古。

 

卞玉京的意中人

吴伟业身处一个剧烈动荡充满未知的时代,山河破碎,个人命运如飘蓬断梗。崇祯十六年(1643)春天的那场邂逅,以美丽开始,却以苦涩收场。

这个叫卞赛的女子,从秦淮的烟水中袅袅走来。虽然少时沦落风尘,但是美慧双全,诗词书画及琴艺,都有高妙的造诣,尤善画兰,名传一时,被称为“秦淮八艳”之一。十八岁时,侨居苏州虎丘山塘,虎丘本是复社召开大会之地,她因而结识复社文士多人。卞赛对吴梅村一见倾心,大胆而热烈地抛出绣球……《过锦树林玉京道人墓并序》诗序中如此自述“与鹿樵生(吴伟业别号)一见,遂欲以身许。酒酣,拊几而顾曰:‘亦有意乎?’生固为若弗解者,长叹凝睇,后亦竟弗复言。”佳人双眸剪水、眼波轻扬,粉黛含春、朱唇轻吐这句许以三生的试探,他不是听不懂,只是不敢应承,竟而装傻充愣报以茫然不解的表情。玉人长叹一声、深望一眼,从此不再重提。

依照明末的道德标准,士大夫青楼狎妓是风流传统,但大礼婚娶妓女,则不仅是伤风败俗、悖礼乱伦之举,还会招致严厉的处罚。吴伟业毕竟是国家公务员,家里还有一妻二妾,不能不有所顾忌。回避了婚娶,却没有舍弃爱情,他在《梅村诗话》中写到“余有《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歌》及《西江月》、《醉春风》填词,皆为玉京作。”而《西江月》、《醉春风》共四首,均是出名的艳词,可以看出他和卞玉京有过甜蜜的双宿双飞。

而后,渔阳颦鼓,天崩地坼,在鼎革之变的流离中,卞赛为避乱而换上道袍,道号“玉京”。吴梅村继续陷于官场的泥淖,鸿断鱼沉,但不曾忘却。顺治七年(1650),双方的老友钱谦益、柳如是曾经安排了一次见面,可是卞玉京拒不相见。吴梅村空自惘然,为她写下《琴河感怀》(四首)。他说“记得横塘秋夜好,玉钗恩重是前生”,佳人明白他的意思。嫁到浙江,可是并不幸福,几年后就“乞身下发”,长斋绣佛、青灯黄卷十多年,归葬于惠山祇陀庵。

他和她,都是一见钟情,只不过她更磊落坦诚,而说他假意,也有一点点真情,可是这真心压根儿经不起瞻前顾后的优柔。这种作风,与他后来在涉及千秋名节时的临事怯步如出一辙。他也在《临江仙·逢旧》中承认“此生终负卿卿”。

康熙七年的凭吊也不是专程为她而来。据《吴梅村年谱》记载,他这次来无锡主要是拜谒知县吴兴祚,还参与了一系列社会活动:

九月,往无锡,谒知县吴兴祚,十七日,为作《云起楼记》。又尝为其亡母撰墓表。

为秦鉽亡父作神道碑铭。

与姜宸英、严绳孙、顾湄同过秦松龄之寄畅园,作诗咏胜。

……”

只有她,如烟花明艳一时,比二泉冷月更寂寞。

我很想知道祇陀庵今何在,无意间于1924年3月14日的邑报《新无锡》上发现了一段旧闻“女冠卞玉京,明末秦淮才妓也,艳秀与香君齐名。时大清驱百战之兵蔽江南下,南都势孤,遂致勿守。玉京偕雏鬟仓皇出走,至吾锡祇陀庵止,削发为尼,卒后葬庵侧,但邑志未尝采入,后见吴梅村诗集始知耳。祇陀庵在惠山之麓。数百年来屡经变更,庵已颓圮,其地又为山民盗卖作为殡厝之所;卞墓既夷,势难查访。庚申(1920)暮春,余归自宣南,邑中耆旧约吾昆仲同往听松山庄扶乩,山庄距庵甚近,是日降沙者为山庄土神,徇众之请,遂往山中访查,仅示庵址而已,至于玉京道人埋骨何处,迄未指示也。”风流早被雨打风吹去,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梅村体的史学观

钱谦益龚鼎孳并称“江左三大家”的吴伟业博学多通,诗文词曲书画均有涉猎,还有杂剧、传奇剧本问世,又身当鼎革之际,阅历兴亡,在清代诗家中,诗名最重,开“娄东诗派”之端绪。他的诗今存千余首,多有关时事,尤擅叙事长篇七言歌行,世称“梅村体”。

吴伟业抱着为一代兴亡存照的责任感,吸取白居易《长恨歌》、《琵琶行》和元稹《连昌宫词》等歌行的写法,善化史事,辅以初唐四杰的采藻缤纷,温庭筠、李商隐的风情韵味,融合明代传奇曲折变化的戏剧性,“以唐人格调,写目前近事”,独具一格。研究者叶君远评价为“事俱征实”,这是他的一个原则,“可备一代诗史”。“梅村体”叙事诗约有百首,对当时和后来的叙事诗创作起了很大的影响,也奠定了他在中国古典长篇叙事诗发展史上的重要地位。

《圆圆曲》是“梅村体”的代表作,也是继《长恨歌》以后达到古代叙事长诗新高度的作品。它以吴三桂、陈圆圆的故事为线索,将个人身世与国家命运放置于历史背景之下,千古名句“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直指吴为一己私情沦为叛臣贼子。全诗采用倒叙、插叙等结构手法,规模宏大,情节波澜曲折,史实和人物形象辉映,夹叙夹议,极具批判力量,被《清史稿》认为是“梅村体”诗史风范和哀怨情韵相结合的第一名篇。

黍离之痛,故国之思,吴伟业以明末清初的历史现实为题材,反映山河易主、物是人非的社会变故,描写动荡岁月的人生图景,他写王公贵族的命运荣枯(如《永和宫词》、《洛阳行》、《萧史青门曲》等),他写战争起义的历史走向(如《临江参军》、《雁门尚书行》、《松山哀》、《圆圆曲》等),他也以歌伎艺人的视角叙述南明弘光朝的衰败覆灭(如《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歌》、《临淮老妓行》、《楚两生行》等),他还以平民百姓为中心,揭露清初统治者横征暴敛的恶政和下层民众的痛苦,如《捉船行》、《芦洲行》、《马草行》、《直溪吏》和《遇南厢园叟感赋》等,故有清初小杜甫之称。

苟全性命却堕入失节辱志的痛苦深渊,身仕二姓的悔恨也是他后来重要的写作题材。《梅村家藏稿》以仕清分前后两集,“立意截然分明”,临终前留下绝笔诗:“忍死偷生廿载余,而今罪孽怎消除。受恩欠债应填补,总比鸿毛也不如。”

他不是史可法、张煌言、杨廷麟、陈子龙,少了引颈试刀的坚毅刚烈和“宁为玉碎”的铮铮铁骨;他也不是吴三桂、洪承畴、马士英、阮大铖,没有自竖降幡卖身求荣,更没有丧尽良知为虎作伥。他在“以礼自律,言行不苟”的家庭中长大,内心有着封建道德基本准则和价值尺度,但是软弱与苟且,似乎看上去轻描淡写的弱点,分裂了他的准则,成为改变他人生的致命伤。

他只是一个小城的学霸,写下过“世间何物是江南”的一介书生。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一个始终在宿命的困境里挣扎的悲剧人生,一个与哈姆雷特同时代又同样被“生还是死”问题困扰的杰出诗人,终于还是在诗的世界里,找到了灵魂的自我救赎,找到了生命的坦白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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