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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嘉莹:解读张惠言《水调歌头》五首

今天这个题目是应冯其庸先生之约来国学院为国学院的同学而讲,我特意选择了讲张惠言的《水调歌头》五首,论小词中的儒家修养。一般人印象中可能认为,中国传统儒学讲的都是一些礼仪道德等一些带有明显教训性质的东西,可大家没有想到张惠言融会儒家的义理却能写出这么美丽的小词来。张惠言是清代有名的词学家,我们先来看看张惠言的生平,熟悉一下张惠言的生平履历简介。先请大家耐心一点,因为讲生平知识一般都是比较枯燥乏味。中国古人曾言:诵其书,读其诗,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事也。所以我们也有必要对张惠言有个大致的了解。

    张惠言,江苏武进人,即现在的常州市。所以他所开创的那一派,我们文学史上称之为常州词派。张氏四岁丧父,家境贫寒。张惠言的祖父名字叫作政鍼,去奉天去参加考试就去世了,没有功名,那时张惠言的父亲蟾宾才九岁。张惠言父亲自己呢?也是没有科举功名,三十多岁就去世了。时惠言年仅四岁,有一姐姐,年仅八岁。父卒后四月,遗腹生其弟翊(后改名琦)。两世孤寡,可谓非常贫寒。赖其母及姐姐为女红以维生计。有世父居城中,张氏年九岁,世父令其就城中读书。一日,暮归,家无夕飨,各不食而寝。次日,惠言饿不能起,其母曰:儿不惯饿惫耶?吾与尔姐姐你弟弟,时时如此也。于是相对而泣。惠言依世父读书四年,返家后,其母令惠言授其弟读书。每天晚上,只点燃一盏灯,母亲和姐姐相对而坐为女红,惠言则和他的弟弟读书在旁边。这种艰苦而勤奋读书的早年生活,对于张惠言当然有着极大的影响。张惠言终于在乾隆五十一年考中举人,在嘉庆四年考中进士。他自己说,因祖父、父亲均无功名,故他首先是苦学时文(八股文),学了十余年。其后又好《文选》辞赋,又曾专力为之三、四年。其后又有友人劝其为古文,因见为古文者言必曰’”,如韩愈等人,经常说,于是退而考之于经,反复研阅。

    张氏的事迹,让我想到了我自己小的时候。我们家是一个旧式家庭,在北京,我是女孩子,所以没有去学校读书,只是在家里跟着私塾老师学习。我开蒙读的第一本书就是《论语》,那时教学方式是你不懂,但一定要会背诵。我一次读到论语中的一句,说:朝闻道,夕死可矣也就是你早晨听到了、明白了,那么你晚上去世了你也会没有遗憾,你也会感动一辈子没有白活。当然我才七八岁,不太懂得这句话的具体涵义,也没有问老师,因为那时的旧式教育就是要求你反复背诵,不一定需要知道明确的意思。但这句话却给了我很大的震撼,这个到底是什么东西呢?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威力呢?而一直到了我年老,《论语》中的一些话都给了我很大的影响。七七事变爆发后,八年抗战中,我父亲随着国民政府到后方去了没有音讯,我母亲也去世了,我作为大姐带着两个弟弟,大弟刚上初中,当时生活非常艰苦,我那时大学已经毕业,做了老师,去教书时都是骑脚踏车,那时中国妇女都是穿长袍,不似现在妇女可以穿紧身旗袍,这样就很不方便,我的袍裙被磨破了一块,不富的我只有找相同颜色的布缝补好,继续穿着去给学生上课,当时我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显得非常坦然,这是因为我小时读的《论语》,那里面有一句说: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是孔子说的,意思是一个读书人,如果你有志于求,可是你却以穿的衣服不好,以吃的食物不鲜美为羞耻,那么不值得相议论也。

我是非常的喜欢《论语》,还记得我有一年去新加坡给那些快毕业的同学讲学,那里有个风俗,每个老师都要留下一句给你影响最大的,让你觉得你终身都受用的话,同学们也要我写,我就说:影响我的不只是一句话,而是一本书——《论语》,那里面有许多让你读了后获益匪浅的名言。我还记得《论语》里面孔子夸奖子路衣敝缊袍与狐貉者立而不耻,只因为子路心理有,努力去追求。如果有,那么还可以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这些听似空言,是教训,但是如果你有了体验,就会明白里面的精妙。我是真的经过了艰苦的生活,不仅八年抗战,而且还经历了许多。我1948年结婚,随先生的工作调动到了台湾,1949年的夏天生下了我的大女儿,冬天时,女儿还不过半岁,我的先生就因为白色恐怖被关入监狱。第二年的夏天,我女儿还没有满周岁,我所在的学校也由于白色恐怖被封,学校六个老师一起被关押。那时我带着还在吃我的奶的女儿也未能幸免,但我都经持了过来。因为我想着小时候读过的那些书,它们让我认识了生活的哲理,给了我生活下去的勇气。也正是因为这些,让我对张惠言的悲惨遭遇有了共鸣,让我能够理解张惠言所写的那些美丽小词中的精妙义理。

 

对张惠言《水调歌头》第一首(东风无一事)的解读

   东风无一事,妆出万重花。闲来阅遍花影,唯有月钩斜。我有江南铁笛,要倚一枝香雪,吹澈玉城霞。清影渺难即,飞絮满天涯。 飘然去,吾与汝,泛云槎。东皇一笑相语:芳意在谁家?难道春花开落,更是春风来去,便了却韶华?花外春来路,芳草不曾遮。

    《水调歌头》这个牌调,大家想必非常熟悉,苏轼也曾用这个词牌名写过,“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非常脍炙人口。本来小词是不一定有题目的,一般只写有牌调。张惠言的《水调歌头》下面有一个题目叫“春日赋示杨生子掞”。那么杨生子掞又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首先来看杨子掞的简介。关于杨子掞的介绍,一般书中几乎都没有。根据张氏《茗柯文•外编》卷上曾收有代他人所作的《赠杨子掞序》一文,此文开端就说:“某曩在京师,与子掞共学于张先生”。可知杨子掞必为当时在京师曾从张惠言受学的弟子。而且在本年之词作中,除去此一组《水调歌头》以外,还有一首《水龙吟》词,题序也说“荷花为子掞赋”。而根据张氏代人所作之《赠杨子掞序》一文之所叙写,则曾谓“先生数言子掞可与适道”。“适道”,是一起追寻道,一起学道,其实跟《论语》有非常紧密的联系,来源于《论语》。因为我自小学习《论语》,对《论语》非常熟悉,所以经常会想起和引用《论语》上边所说的话。《论语》里这样说:你交往了很多朋友,可以言,即你可以跟他谈话,但未可与适道。确实,有些人,跟他谈话时,他可以谈起来头头是道,可是他有纯真的兴趣喜欢道,去追求道,所当然你就不可和他一起去寻道了。《论语》还讲到:一个人如果没有操守,品行不好,则未可与立。也就是说,有些人不可以与适道,有些人可以与适道,但他不一定可以持守住,他可能就那么几天的热情。孔子还说:“可以立,未可与全”有些人他不但追寻道,也可以持守住,但并不一定能保全。其实儒家不像我们印象中的那么教条,孔子是非常有智慧、会变通的一个人,看《论语》中记载:子路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闻斯而行之”冉有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公西华曰:“由也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求也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赤也惑,敢问。”子曰:“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所以看出儒家从孔子开始就是讲究变通的,上面“未可适道”、“未可与立”、“未可与诠”也是这个道理,要分别对待。《论语》还说:“言必信,信必果,硁硁然小人哉!”那么许多人就疑惑了,说话有信任,说出来了一定遵照执行,那难道不是一个讲信用的好人吗?为什么又会被看成小人呢?这见出儒家其实注重的是个人的品德,而不是简单的一句教条。“未可与诠”,诠,指的是一个秤砣,是对于称重量时的轻重作出调整的东西。孔子讲究变化,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并不规守某些教条的人。

    张惠言熟读儒家的经典,他熟悉的一个是礼,一个是易。嘉庆八年扬州阮氏琅仙馆所刊《张皋文笺易诠全集》,收有张氏有关《易学》之著作,竟达十二种之多。而张氏所最为精研有得者,则是东汉三国时虞翻的易学。虞翻的易学非常注重意象,《易经》讲的都是一种形象,从它的几个符号可以推演出许多东西。那些形象代表了宇宙的义理。义理是抽象的,而形象是具体的,道理通过形象来表现。这也是为什么张惠言后来研究了词,通过小词中的种种形象来传达一种义理,所以张惠言对于小词特别有心得。张惠言编有一本书叫《词选》,书前面有一篇序言,他说:“传曰:‘意内而言外谓之词’”所以很多人不赞成张惠言,认为他是在牵强比附,确实他这句话就是在牵强比附,这句话是从《说文解子》中来的,这个词是指有抽象语言文辞的那个辞。张惠言把讲文字的那个辞借用来讲文学创作的词,当然是牵强附会了。所以这句话你暂时不要管,我们今天来探讨的是张惠言用小词、用形象如何传达儒家的义理。“小词,缘情造端,兴于微言,以相感动”词在五代时,《花间集》里面选的都是歌词之词,是文士写给歌妓,让歌妓在宴会上颂唱的词。词缘情,能引起你一种兴发感动。微言,在张惠言那里是非常妙的两个字。以前有位和我合作过的四川大学的缪钺教授,在多年以前写过一篇《论词》,他说:“词,其文小,其质轻”,确实,一般词人不写如杜甫的“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等话,微言、小词,是不怎么写那些治国安邦的大道理。可是也就是这些小词,能够引起你的兴发感动。张氏说:“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小词就是一般的市井乡间小道中的青年男女谈情说爱的歌词,这种幽深婉约哀怨悱恻之情,有品格学问的贤人君子都不能抑制,不能不用言语表达出来,并且也不能只能简单的普通的言语能够表达得好,表达得低徊要眇。这样表达不是单言其意,抒其情,而是喻其致,象喻出那种姿态,那种味道。没有完全说出来,而是给了你许多的想象、感动。

    让我们来念念他写的第一首词,真的是写得非常的微妙。而这么美妙的词,写的是什么呢?是义理呀。我记得去年国学院成立的时候,冯其庸先生也约请我来参加,在会上许多老师就说到,现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要挚守住自己心志去学国学,是多么的不容易的,又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呀。现在大家来看看张惠言所写的,跟他那可以一起“适道”的学生所说的勉励是什么?“东风无一事,妆出万重花”写的是如此美丽,里面蕴涵了许多精微的义理。什么是东风,是春天的风,是使万物萌生的一种风。我想起李商隐写过的一句诗,说:“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大家注意到,我讲张惠言的词时,经常会引别人写过的诗词来说明。这在西方文论上是“intertextology”,是法国一位女学者所提出来的。Text是文本,inter是什么之间,如国际这一词,我们说“international”国与国之间,“intertextology”翻译为中文也即“互为文本”,由一个文本联想到另一个文本,这两个文本之间相互有联系。西方也讲符号,这些符号间包含了多层涵义。而语言的符号,每个语言的符号,假如这个符号在这个国家、民族中有着悠久的传统,被许多人使用过了,那么这个符号在流传中就携带了大量的信息。这样的符号我们说它是一个“culture code”,文化符码。我由张氏的东风,联系到李商隐的东风,这两个东风是有着很多联系的,里面积淀了很多意象,带了大量的信息。在中国诗歌传统中,“东风”此一语码所可能引起读者的联想,首先是春天的季节的美好,因为在中国传统中,不同方向的东、南、西、北风,就恰好代表了春、夏、秋、冬等四个不同的季节,所以东风就是春天的风。刚才冯其庸先生和我交谈的时候,讲到杜甫的“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好的雨,是懂得人们心思,人们什么时候需要,它就给他雨,那就是好雨,好雨就知道时节,在春天就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我现在从张惠言讲到了李商隐,由李商隐又讲到了杜甫。这都是中国文化的符码现象。里面简单的一个词,在文化上能传达这么多的大量的信息。很多青年说我们看中国的诗词看不懂,主要在于没有很好掌握这些语言中所蕴涵的文化信息,诗词看得不多,不会很好的联想。一个词语带着这样大量的信息且不说,而这些词语是我们古人的感情、生命,是他们的生活体验。杜甫笔下的好雨,随风入夜,润物无声,多么自然,多么美呀。这是天理自然规律。当东风来的时候,它不但把万物都滋润了,而且把潜藏在地下过冬的昆虫都惊醒了,“芙蓉塘外有轻雷”,因为有雷,所以把蛰伏在地下的虫子也都惊醒了。还不止于此,它还把人们的熟睡的沉寂的心灵也惊醒了,我们不能只沉溺于物的世界,我们还有敏感的心灵和情感。一个社会当只有物的世界,而没有心的世界的时候是非常可悲的。早在1979年,美国有个学者写过一本书,叫“closeing of the American mind”说美国人的心灵都被关闭起来了,这是为什么呢?当年美国的青年人都再也没有远大的理想,只是热衷于眼前繁华的物态世界,非常势利,这不是心灵的关闭又是什么呢?所以他说不只是草木,昆虫被惊醒了,而且人的生命也被惊醒了,所以张惠言说的确实美丽而有道理。“东风无一事,妆出万重花”,上天真的是对得起我们,东风没有一个理由,没有说一句话,没有任何自私的目的,它就使得宇宙的春天开满了鲜花。北京的春天也是很美丽的,我记得我年青的时候,看到春天,桃花、杏花、颐和园的玉兰花都开放了,后来我到加拿大的温哥华,那里也是花朵盛开,可谓“春城无处不飞花”,每次出去,整个城市每条街的两边都开满了鲜花,这样的景象是多么让人激动呀。“妆出万重花”,有些人说这个“妆”用错了,应该是装饰的“装”,这是不对的。妆,就好比我们说的女子化妆,是点缀出来的,妆点出来的,无理由的,无目的的。上天的好生之德,才会有如此表现。

前几天,我在天津给农学院的学生讲了一个农学家诗人。你要知道,各行各业,到处都有诗人,到处都有词人,写成美妙的诗词。那个古代农学诗人,他是用蝉来作比喻,写人的生命。他写了一本书,叫《生命兴关》,探讨如何看待生命的意义和价值。他以蝉为象喻写的,他说:无限意,冤没自勘怀。说不尽的情意呀,没有比冤更深的了,简直难以用言语表达。我想起孔子有一次和学生谈话,孔子说:“余已无言”,学生听后就说:“夫子不言,小子何述焉?”也就是说“老师你不说话,我们学什么,记什么呢?”。孔子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万物生焉”。上天不说话,却给了我们这么美丽的万重花,你如何对待上天给你的万重花呢?张氏说:“闲来阅遍花影,唯有月钩斜。”我们说张氏的小词是微言,它使你感发。我再用西方文论的一个术语“Microstructure”来说明,这个结构当然说的是语言的结构,是张氏所说的微言。闲来月变花影,谁去欣赏花,当你忙于日常的利禄,奔波于生活时,你有时间去欣赏花、欣赏月吗?只有闲来才能去阅,去欣赏,张惠言写的肖词真是微妙。你看花就看花呀,还不只是看花,而是看花影。宋朝张先说:“云破月来花弄影”花迎风摇动,剪出碎影,好像是花自己在欣赏它的姿态。如果从作者来看,谁看花影呀,应该是张惠言。微言的妙用还在于下一句,“唯有月钩斜”,看花的还不是张惠言,是天上的一弯斜月,真是写得妙。都是那么轻微的、那么美妙的,就象张氏《词选序》所说的“幽约怨悱”。月钩斜,也充满了生命。是大自然妆出了万重花,天上月来欣赏万重花影,我们人你对得起万重花,难道连天上的弯月也不如吗?

    张惠言接着说:“我有江南铁笛,要倚一枝香雪,吹澈玉城霞。”这么美好的春天,这么美丽的万重花,天上的月钩斜都来欣赏花影,我们如何对得起天地创造的这美景呢?所以张惠言紧接表明了自己的姿态。他说:“我有江南铁笛”铁字如何刚强坚贞,而江南二字又是多么的温柔多情。更妙的则是在“江南”和“铁笛”两种让人联想的质素前,注明了“我有”,这是一种明白有力的自我陈述。关于“铁笛”,还有一个典故,出自朱熹的《铁笛亭诗序》,说:“侍郎胡明仲,尝与武夷山隐者刘君兼道游,刘善吹铁笛,有穿云裂石之声。故胡公诗有‘更烦横铁笛,吹与众仙听’”之句。这个“铁笛”可以带给我们联想,一是铁笛声音高远嘹亮,可以传播悠扬美妙的音符;二是笛音可以吹到天上,让仙人都听得到。可见,张惠言写得是多么的优雅呀。那么在那里吹铁笛呢?“要倚一枝香雪”,即靠近一枝江南梅花来吹奏,并且能“吹澈玉城霞”。让美妙的笛声飘到天上,使那些仙人们都能够听得见。“玉城”是神仙所居之地,李白有一首诗,说“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玉京,也就是玉城,李白看见仙人出没在彩云里,所以他要拿着芙蓉去朝见玉京里的仙子。而张氏则写得更为奇妙,不仅要笛声飘到天上仙人耳中,而且要使得天上的云霞都受到感动。“澈”字既表示了“吹澈”之吹者的竭心尽力,也表示了其音声之直欲上达玉京的强烈而热诚的追求和向往。“霞”字,点出了一种极高的境界。而且这里还蕴涵了一个人生奋斗的道理。我刚才强调,每个人都要知道你自己的理想,并且你要努力去追求达到它,但是你追求了就能够达到吗?所以这五首词真是跌宕起伏,写了我们人生的种种经历。“清影渺难即,飞絮满天涯。”清影,即是玉城的霞影。张氏在这里蓦然笔锋一转,竟然承接了如此两句,乃使前面所写的一切品质和追求,都骤然跌入了落空无成的下场。扪心自问,我真的有能力达到吗?作者开始有了怀疑。我想起以前我学过的一首王国维的小词。名《浣溪纱》:“山寺微茫背夕曛,鸟飞不到半山昏,上方孤磬定行云。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解说详见《迦陵文集•卷四•迦陵论词丛稿•说静安词》)他说我远远听见山上一座庙宇中传出了的清脆悦耳的罄声,似乎把行云都遏制住了。如此之美妙,惹得我要到山上去寻找,去看看那明亮的月光,可是当我爬到半山腰的时候,我忽然抬头一看,发现没有上去的我也就是那红尘之中的愚愚蠢蠢的众生一员呀,忙碌奔波的普通人呀。张氏这样写来勉励他的学生,关于他的那个学生,以上我没有介绍很多,其实《茗柯文•外编》文中还曾记有一段杨生自述其学道之经历的谈话,谓:“子掞尝自言:‘自吾闻仁义之说,心好焉。既读书,则思自进于文词’。”可见杨生确有好学向道之心。不过杨生又尝自言其内心之矛盾,谓其往往“忽然而生不肖之心,乖沴之气,类有迫之者”。杨生觉得自己有求道之心,可是往往失败没有成功。所以张惠言要写这样一首词来勉励他,指出人生中做什么事情都可能遇到挫折。

    接下来,在词的下阙张惠言又重新翻起来。他说:“飘然去,吾与汝,泛云槎”,对上半阙结尾处所写的落空失望之感,做出了一大转折,而在此一转语中,却实在也包含了儒家的一种修养境界。孔子也说过:“道不行,乘槎浮于海”。在理想没有达到的时候,我就乘一个木排、木筏飘到海上去。假如真这样,那么你果然就把春天那芬芳美好的生命真的失落了。“东皇一笑相语:芳意在谁家?”就当我要离开这个城市,飘然远去的时候,仿佛我就看到那春神东皇,那妆出万重花的东皇。词写的果然美丽,微妙。那东皇不仅看着我嫣然一笑,而且还对我说了话,问我那芳意落在了谁家?“难道春花开落,更是春风来去,便了却韶华?”难道你青春的美好的生命就真的这样任它失去?难道春天就真的这样走了吗?张惠言又说:“花外春来路,芳草不曾遮。”看看花外,就是那春天来的那条道路,芳草都还不曾遮住。指出春天还没有离去,春天并不在远处,它就在你的眼前。这两句话,就儒家之学养而言之,实在可以说是一种“见道”之言,《论语》记载孔子的谈话,就曾有“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之言。夫天心春意之可以常留在“见道者”的心中,固决非春花之落之便可以断送,也决非春草之生之便可以阻隔的。昔苏轼《独觉》诗即曾有句云:“浮空眼缬散云霞,无数心花发桃李。”即使到了肉体的眼已经视物昏花的时候,而内心中却竟然仍可开放出无数桃李的繁花。所以清代的俞樾在殿试中,乃竟以“花落春仍在”一句,博得了考官的赏识,高中首选第一名,原来就也正因为他写出了一种儒家至高的修养之境界的缘故。张氏此词所写的也是一种儒家修养之境界,自无可疑。不过张氏却能全以词人之感发及词人之想象出之,而且其中果然也结合了张氏自己对儒学的一份真正的心得与修养,写得既深曲又发扬,这当然是一首将词心与道心结合得极为微妙的好词。

 

对张惠言《水调歌头》第二首(百年复几许)的解读

    《水调歌头》之二

    百年复几许,慷慨一何多。子当为我击筑,我为子高歌。招手海边鸥鸟,看我胸中云梦,蒂芥近如何?楚越等闲耳,肝胆有风波。 生平事,天付与,且婆娑。几人尘外相视,一笑醉颜酡。看到浮云过了,又恐堂堂岁月,一掷去如梭。劝子且秉烛,为驻好春过。

    现在我们来看第二首,前面已经说过:“难道春花开落,更是春风来去,便了却韶华?”写的是生命的短暂。在此他承接前言,赋笔直叙继续说:“百年复几许,慷慨一何多。”人生在世,最多不过短短百年,这样的日子难道会有很多吗?百年之中,你有多少忧患,你有多少苦难,你有多少生离死别呢?而就是在这样的日子景况下,“子当为我击筑,我为子高歌”直接将说话的对象指向了杨子掞,希望杨子掞慷慨潇洒一点。“击筑”是个典故,语出《史记•荆轲列传》,写的是荆轲和高渐离之间激昂慷慨的感情。

    “招手海边鸥鸟,看我胸中云梦,蒂芥近如何?”海边鸥鸟,出自《列子•黄帝篇》,上面记载了一则故事,说海边有人好鸥鸟,鸥鸟常常飞下来与之嬉戏,后来有一天此人的父亲听说后,令其捉一只鸥鸟回去,于是第二天此人再到海上去,准备捉一只鸥鸟,可是鸥鸟“翔而不下”,也就是说因为此人内心已经有了想要捕捉鸥鸟的一种“机心”,他算计着要把鸥鸟捉到,所以鸥鸟自然也就不肯再飞下来了。现在张惠言说“招手海边鸥鸟”,当然也就正表示了张氏已经没有人间之得失利害的机心了。苏东坡有另外一首《八声甘州》,说:“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宋朝的新旧党人之争,苏东坡因为此几次被远遣流放到远方去,头发都白了,但是他没有这个争斗的机心,不为这些事情所苦恼左右。他经历了这么多苦难,很多人写文章来安慰他,但是苏东坡自己反而觉得坦然,没有任何的放不开,割舍不下。“看我胸中云梦”,则出自司马相如的《子虚赋》,所以我说要懂得“互为文本”,他这里面包含了那么多的知识,《子虚赋》中记述了子虚先生和乌有先生两个人在自夸,子虚先生就夸说:“我们楚国有一个湖,它方圆有九百里之大”云云,乌有先生则向之夸说齐国,说我们齐国更大,可“吞若云梦者八九于其胸中,曾不蒂芥”在《子虚赋》中这原是对齐国之大的一种夸说之言,后人说“胸中云梦”,则是寓言胸怀之博大,连云梦之大都可吞入胸中,却连纤微如蒂芥的不适之感都没有,则其胸襟之大自可想见。不过这种博大的胸襟有时却又正是从挫折苦难中磨炼出来的一种修养。南宋陆游,在其《六月十四日宿东林寺》一诗中,就曾有“看尽江湖千万峰,不嫌云梦芥吾胸”之句。昨天我在北师大时,几位老师跟同学请我吃晚饭,席上谈起近来几年许多高校的学生和老师不少人都自杀了,跳楼了,这种现象不但在中国国内有,而且在加拿大也有,我在回来之前,就在温哥华听到有个中国的博士生在国外获得了两个博士学位,但是最后却跳楼自杀了,这种现象值得人们反思呀。张惠言说:“百年复几许,慷慨一何多”。其实谈到的就是人生有多少得失、多少苦难、多少忧愁,但是他有高远的人生境界,可以能够以一种伟大开阔的胸襟去包容它,而不为它所左右,提醒人们应该增加修养进境。

“楚越等闲耳,肝胆有风波”,在这里,张惠言又用了一个典故,出自《庄子•德充符》。里面曾记载了一段孔子的谈话,说:“仲尼说:‘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观之,万物皆一也。’”张氏所说的“楚越等闲耳”两句,“等闲”二字是表示不重要的轻视之辞,也就是说“自其同者观之”,虽“楚越”之异可以视为一体之意,而若“自其异者视之”,则“肝胆”虽在人体一身之内,却也可以有如楚越之异,引生敌异之风波。所以庄子所追求的最高境界,乃是“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庄子在这里引用了“仲尼”之言,那便因为儒家思想中,原来也有一种“万物皆备于我”的“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的观念。张氏从开端的“百年复几许,慷慨一何多”的愤激悲慨,写到“楚越等闲耳”的胸襟修养,已经完成了一大段落。

    下半阙的“生平事,天付与,且婆娑”三句,就音乐而言自是另一新段落的开始;若就内容情意而言,却实在是对前半阙结束时所写的胸襟修养之境界,所做出的一种意脉不断的阐发。其所写者固当正是在有了前半阙所写的胸襟修养之后的,一种“知命”“不忧”的境界。这种修养境界,就现在倡言革命与斗争之时代言之,固当不免于不合时宜的迂腐之讥,而且这种境界也并不易被一般人所体会和掌握,稍一不慎,就会成为了一些庸俗懦弱不求长进之人的借口。而这种境界则又确实是儒家修养的一种极高的境界。孔子自叙其为学之体验,就曾经自谓是经历了“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然后才达到了“五十而知天命”的境界。人真的有命运吗?什么叫做天命?就是你认识到天理之自然,认识到义理之当然,认识到事理之必然。对于人生的道理有了个了解,对于自然天理、当然义理、必然事理也都明确。你有自己的智慧对于人生的道路去选择,去挚守。想想为什么这么多人自杀,为什么他们不能是婆娑者,能够悠悠地自得其乐地享受生活呢?真不理解这些道理。

    “几人尘外相视,一笑醉颜酡。”在这个尘世之中,有几个人能够超越自己,能够超越这个尘世,在大家都追求物欲,都讲究得失利害的时候,都自私、弄虚作假、贪赃枉法的时候,你什么时候能够超越它呢?“几人尘外”四字,就正表现了一般耽溺于得失利害之争逐的尘世中人,对此“尘外”之境界不能共同享有和体悟,故曰“几人”,其所表现的就正是“无几人”的寂寞的悲慨。可是此句最后的“相视”二字,则又表现了相知者自有其人,其所指者,当然就正是被张氏认为“可与适道”的学生杨子掞了。“相视”二字写得极为生动而有情致,可以使人联想到一种“目成心许”的不假言语的真赏的意境。楚辞上说:“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满堂这么多美人,惟独我们两人相视,心中已经明确了对方的心意。知己难求呀。张氏为能有子掞这样的学生而心欢,故接下来就写了“一笑醉颜酡”的相知共醉之乐。可以把一切忧愁放置脑后,先来喝一杯酒,欣赏一下脸上泛起的醉后红颜。

    接下来张氏又将笔锋一转,写下了“看到浮云过了,又恐堂堂岁月,一掷去如梭。”我们说儒家的挚守,“言必信、信必果,硁硁然小人哉”,可是现在却豁达了,什么都不在乎了,得失利害我们都放开了,这同样都是不对的,故他用浮云来作喻示。《论语》中孔子曾有言曰:“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则“浮云”自可指人间利禄之被学道者之视同“浮云”;其次,则辛弃疾《西江月》词,也曾有“万事云烟忽过”之言,是则“浮云”当然也可以喻指人间万事的无常与多变,张氏说“看到浮云过了”,当然也就隐喻有一种阅尽人间万事的一种超然自得之意。可是此句之下张氏却即刻承接以“又恐堂堂岁月,一掷去如梭”的两句悲慨忧“恐”之言。苏东坡在遭受变故前后都是一样的,看到了什么都是要直说的,比如民生疾苦呀,社会的腐败呀。苏东坡和周邦彦两人都经历了党争,他们之间最大的不同就在于:苏东坡只要还把他调回朝廷去,他该说的他还是要说,不怕得罪人。而周邦彦则不同,周邦彦是在新党执政的时候,他入学做了太学生,不久又提升为太学正,等到神宗去世、哲宗上台,高太后掌政,新党都失势了周邦彦也出去了,出去后十年,等到哲宗真正掌权的时候,他再回来朝廷,周邦彦什么都不说了,“人望之如木鸡”。这与当年新党执政时,他在朝廷急于表现自己的才华,他写了《汴都赋》,等到他经历了这么多痛苦经历后,他学乖了,变得自以为聪明了。周邦彦的词也写的很好,但与苏东坡比,他得失心思太重,而苏东坡是把自己的得失置之度外,该说的还是要说,该做的还是要做,不是都放过去。“堂堂”写岁月之无情。唐代诗人薛能在其《春日使府遇怀》的诗中,就曾有“青春背我堂堂去”的诗句,可以为证。至于“一掷去如梭”,有两种联想,其一可能是指岁月之掷人竟去,陶渊明《杂诗》就曾有“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之言,可为参证。其二则也可能是指人们对岁月之抛掷而不加珍惜。从前句的“堂堂岁月”看下来,则此句之“一掷”固当指岁月之掷人竟去;但若从下面的“如梭”二字来看,则此处之“一掷”自当指人之抛掷岁月而任其如掷梭之不返。此二义既可以相辅相成,故以词之感发而言,此二义可并存而不必强加区分也。

    “劝子且秉烛,为驻好春过。”岁月掷人虽属一件无可奈何之事,但人之虚掷岁月则是可以挽回和补救的。所以张惠言在此词最后要以这两句作结,表现了一种对于“好春”岁月的珍惜之意。“秉烛”二字,所表现的自然是一种夜以继日的追求,然其所追求者究为何事?张氏此词言之,实有两种可能:其一是对《古诗十九首》的“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的联想,从此一联想来看,则此二句词固当是劝杨子掞应及时行乐之意;其二则“秉烛”不寐所追求者,也不必然只是行乐。杜甫诗就曾有“检书烧烛短,看剑引杯长”之句,则“秉烛”自然也可能有“秉烛夜读”之意,从张氏词看小词中的儒家修养,是该放过你就要放过,你该掌握就要掌握。“驻”,是把马停下。美好的春天来到你的面前,你怎么能随便把它放走呢?但春天毕竟是留不住的,它自然一天一天会走,所以你必须要在春天来到你的面前时,你赶快好好地将它把握住。欧阳修的词说:“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只有看尽了洛城的美丽的花,我享受了它,没有让它白白的流逝。春天走了,我也就无愧于春天,我才没有遗憾呀。所以说春天来到了你的面前,我劝大家好好的把握住。“为驻好春过”,“过”字押韵,是平声。春天来到面前,但一闪就过,形容春天来去匆匆,时光的珍贵呀。回应了他的题目是春天,丝丝言语都是勉励他的学生去学道的,而下面的第三首遂又返回春天之兴象中来了。

 

对张惠言《水调歌头》第三首(疏帘卷春晓)的解读

    《水调歌头》之三

    疏帘卷春晓,蝴蝶忽飞来。游丝飞絮无绪,乱点碧云钗。肠断江南春思,粘著天涯残梦,剩有首重回。银蒜且深押,疏影任徘徊。 罗帷卷,明月入,似人开。一尊属月起舞,流影入谁怀?迎得一钩月到,送得三更月去,莺燕不相猜。但莫凭阑久,重露湿苍苔。

    现在大家来看《水调歌头》第三首,张惠言的“微言”真是妙呀,词一开始,就以“疏帘卷春晓,蝴蝶忽飞来”二句,张起了一片飞扬意兴,而且每一辞语都充满了“微言”的妙用,写出了另外一层境界,种种的人生境界,学道之人所拥有的境界。张惠言的《词选序》中强调词要“兴于微言,以相感动,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把儒家那种难以言诉的抽象的义理、体悟、修养之情感用美丽的词和意象微言表现出来,这些词作可说是他论词宗旨的体现呀。“疏帘卷春晓,蝴蝶忽飞来”,写得真是生动、真是美丽呀。人生之中有没有这样美丽的情景呢?疏疏的帘子何以卷起来呢?什么时候卷起来呢?只有在美妙的春天,在拂晓的春光中卷起来。你的人生是否有美丽的春天,只有当你把疏帘轻轻地卷起来的时候,你看到了春天的一线光明,心理开始为此兴象感动和接纳。而正是在“疏帘”乍“卷”之际,帘外的“春晓”遂化生出了一只美丽动人的“蝴蝶”,舞动着翩然的双翅向人迎面飞来。其句中的“忽”字用得极妙,“忽”字所表示的自应是一种不期然而然的惊喜,人心与春心之间遂产生了一片情意的撩动。

    “游丝飞絮无绪,乱点碧云钗。” 游丝,从生物学上说,是一种昆虫的分泌物,如丝状一样飘荡在空中,譬如蜘蛛等。春天到来,有许多虫子的分泌物形成游丝在空中飘荡。游丝飞絮既是春之撩动也是心之撩动,李商隐《燕台四首》的第一首写“春”,就曾有“絮乱丝繁天亦迷”之句。没有用心、没有用意、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地的游丝飘到那里去呢?飘到了“碧云钗”上,想象着一位美丽的女子,在花间嬉戏游玩,头上戴着如碧云一样的钗,碧之颜色可以给人一种“春草碧色”的青春与生命之想象,“云”之质地可以给人一种“摇曳碧云斜”的飘渺与轻柔的想象。至于“乱点”二字,其上一字之“乱”自然是接着“游丝飞絮”说的,极写其丝絮之繁多与撩乱,而其下的“点”字则是直指后面的“碧云钗”三字说的,极写其丝絮对于“碧云钗”的点缀与扑飞。这种情景,遂使我联想到了韦庄的两句词,其一是其《浣溪纱》(清晓妆成寒食天)一词中的“柳毬斜袅间话钿”之句,其二是其《思帝乡》(春日游)一词中的“杏花吹满头”之句。前者是写柳絮成飞袅在女子的花钿之侧,后者是写杏花之无数花瓣都被吹落到女子的头上。这两句所写的都是外面的春意对女子之内心的撩动,其力量之强大乃逼人而来竟有及身触体之不可抗御者在,而这首词中张惠言所写的固应也是外在之春意对人心的一种强力的撩动。

    那么当一个人的追寻爱情的春心被撩动起来之后,其追寻的结果又如何呢?张惠言接下来遂写了“肠断江南春思,粘著天涯残梦,剩有首重回”三句落空悲怨之词。上面我说了李商隐的词,“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东风来了,春天到了,塘外轻雷把万物都惊醒了,一切生命都复苏了,有了生机和活力。把人隐藏在心底的那一份感情也惊醒了,你开始有了怀想思念。仔细看看李商隐的整首诗:“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撩动你的春心的是你那追求的爱情,贾氏窥帘偷看是因为她看见韩寿的青春年少,英俊貌美;传说中讲宓妃留下一个枕头给魏王曹植,因为魏王少年才华横溢,这都是关于美妙动人的爱情典故。春天把你埋藏于心中的爱情敲醒了,呼唤你去追求人生美好的爱情。李商隐后来又说什么呢?他提醒爱恋中人珍惜时光。张氏也如此用心,他写了温柔美丽的多情的江南。白居易说:“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江南是如此的美丽,你的春思是在江南盛景中发生,你有了爱情追求,可是你追求的结果呢?却是“肠断江南春思”。思念无望的断绝了,剩下的只是如烟的往事,如梦的前程。空余残梦般的过去,消逝在天边。美好的往事都只有在回忆中追寻和怀念、惋叹。你何谓去想象春天呢?春天给了你痛苦的回忆,对你有什么好处呢?它把你撩乱了,让你的追求一切都落空了。张氏说,也好,现在可以觉悟了,不再向外追求了。

“银蒜且深押,疏影任徘徊。”“银蒜”是个蒜头,乃古代用以押帘之物,银蒜,其形如蒜,故曰“银蒜”。这一句正是对开端首句之“帘卷”的一个反接。卷帘的结果,是外在的春色所带给人的撩乱的“春思”,而“春思”的追寻则徒然使人“肠断”,故此句乃曰“银蒜且深押”正是欲以银蒜押帘而使之不复开启之意,于是 词人乃将一切撩乱人心的“游丝飞絮”的春色尽皆阻隔于帘外了,而且一任飞花舞絮之疏影在帘外舞弄徘徊,词人却已表示了不再为其撩乱的决心,故曰“疏影任徘徊”也。

    而下半阙张氏却又以“罗帷卷,明月入,似人开”三句,开始了又一次的追寻。我把罗帷卷起来,准备去迎接另外的一个人生的境界。我现在放进来的,不是那万紫千红,不是那游丝飞絮,而是天上的一轮皓月,那么洁净的光明的一轮皓月。苏东坡曾在七律《六月二十日夜渡海》中说:“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指出自己曾遭遇过风雨,如三更将至时的星星参商北斗一样有过转变移动,但是这些毕竟都是短暂的,后面总会过去,雨过天晴,一片亮丽的天。云彩散开了,月亮出来了,还需要谁的点缀吗?需要谁的夸奖吗?不需要的。因为那天海交会之间的一轮明月、那一线光明它本来是澄清的。所以张氏在这里提醒说要主动转变心态,要敞开心怀,将澄清的明月迎接进来,生成另外一种境界,跟刚才讲的“疏帘卷”,蝴蝶、游丝、飞絮都进来撩乱心思是不同的。那些是外在的,那些万紫千红、那些繁华是对你的引诱、对你的冲击,使你迷失了。而明月则不同,它使你心灵一片澄明、一片洁净,没有丝毫的尘染。

    有了这个境界,才会有下面承接的“一樽属月起舞,流影入谁怀”,我拿着那个酒杯敬给那天上的明月,乃是将自己的情思,放在与天上的明月相等的高度,做了悬空的拟想。而此两句更可引起三个“互为文本”的联想,那就是李白的名诗《月下独酌》和苏轼的名词《水调歌头》、以及李商隐的《燕台四首》。李白诗中曾有“举杯邀明月”及“我舞影凌乱”之句,苏轼词用李白诗意,曾有“起舞弄清影”之句,李商隐诗则曾用“桂宫流影光难取”之句。至于张惠言的这两句词,则虽然透过前人的句子可以给我们很多丰富的联想,但却实在更有他自己所独具的一种取意。先说“一樽属月起舞”一句,“属月”是以杯属月,也就正是李太白诗的“举杯邀明月”的意思,在张氏词中承继着前面的“明月入”所引发的天心的启悟,于是作者在此句遂以“属月”二字,把自己的心境提升到一个与明月同其超远和光明的境地,更继之以“起舞”,则正显示了在此境地中的一种与明月为友的相得之乐。可是张氏用笔之妙,却当下做了一个转折,立即以明月为心写出了一份高寒无偶的寂寞之悲,故曰“流影入谁怀”?昔李商隐《嫦娥》诗,曾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之句,指出:你以为你偷了灵药,成了神仙就有趣味了吗?可是你在太空之中,孤零零的没有一个伴侣呀,有意思吗?设使明月而有知,她难道不后悔吗?她难道能够忍受这种寂寞吗?她肯定愿将自己投入到一个相知相爱之人的怀抱中去,然而举目人间,何处又有此可以投入之人呢?所以作者乃发出了“流影入谁怀”的慨叹。从表面看来,这自然是为明月而慨叹,但其实却也就正暗示了作者自己的慨叹。冯延巳曾说:“款举金觥劝,谁是当筵最有情?”我款款地举起我手中的金杯来劝酒,可是在座的谁值得我去劝呢?是那筵席上最有情义的人。同样,月亮要投影在谁的怀中呢?作者不得不自我叹惋起来。假如没有澄清的心怀,月亮她又会主动投入到你的怀抱吗?回应了上面的言诉,想要表现的是另外一番境界。

    不过张惠言却又并未使自己停留在这种寂寞的慨叹之中,他笔锋一转,遂又写出了“迎得一钩月到,送得三更月去,莺燕不相猜”的另一层境地。李白说:“永结无情游,相期渺云汉”意思是与月亮、影子这两个无情之物相约到飘渺的云间去结成永不分离的伴侣交游。假如你真能流影到明月,明月也流影到你怀,迎来送外,你和明月有了这样一番交往,则纵然在尘世间没有一个可以相知相爱的投入之人,其内心中也必然早已有了一种不假外求的自足的境界,所以说“莺燕不相猜”。如果你拥有了这样一番境界,则世间一切的烦难、忧愁、不顺等等都可以放开,那算什么呢?那些都是不相干的事情。

    最后张氏乃归结之曰“但莫凭阑久,重露湿苍苔”。之所以有那么的不如意,如我们所说的悲观的、自杀的、领导不任用我等等,这些都是失落,由于有了失落,所以就凭阑呀,你依靠在阑干上,有所期待,还有许多向外的追求。《古诗十九首》有言:“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美丽的女子在西北的高楼上,让人向往,可是她始终没有出现。另外还有一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这是向外的,是在炫耀,等待着并希望有人去赞赏她,把自己的价值寄托在别人的显现评判上。不像西北高楼上的女子,她不期待有人去欣赏。我在教学的时候,为什么能够这么朴素呢?因为我明白这些道理,我知道我的价值不在于别人如何言说。所以我坦然,不自卑。我南开的一个朋友——有名的画家范曾,在香港开画展,他邀请我去参观他的画展,我就去了呀。我看见香港的妇女都非常的讲究,戴着耳环、项链,打扮得花枝招展呀。但我还是秉承我做老师一贯的朴素的样子,我在众人之间也没有感觉到有什么自卑的地方呀,就是说你不是向外地追求。可是很多人老是向外地追求,失去了自己,没有了自己的价值。我就想:这些人这样,难道她们认为自己的价值就在那外表的衣服上吗?在外表你开的那辆车子上吗?那么你自己的生命意义和价值在那里呢?有些人有了车子、房子,什么都有了,可是最后他为什么自杀了呢?就是没有正确对待价值观。假如你老是在阑干上等待,那么肯定就会遭遇“重露湿苍苔”。这两句也可以给我们多重的联想,首先是李白的《玉阶怨》一诗,曾有“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之句,李诗写的是一个女子有所期待而终于落空的怨情,久立玉阶,乃至露湿罗袜。张词的“凭阑”当然也暗示了一种有所期待的情思。至于“重露”之“湿苍苔”,当然就也暗示了“重露”之亦可以沾湿衣履,而由于“露”之可以沾湿衣履,于是遂又可以引起我们的另外一个联想,那就是《毛诗•召南•行露》一篇所写的“厌浥行露,岂不夙夜,谓行多露”几句诗。“厌浥”二字所形容的正是行道上的露之浓重。诗中写一女子谓其岂不欲早夜而行,但却因“畏多露之沾濡而不敢”。而“露之沾濡”则喻示了一种外来的侵凌和玷污。张氏此二句词,从“凭阑”写到“露湿”,而却在开端加上了“但莫”二字,正表示了一种警惕的语气,从表面的意思来看,其所警惕者固当指重露之沾濡,而从深一层的意思来看,则当然夜可能有一份警惕杨子掞不可以一心向外追寻以免自身会受到玷污的含意隐喻其间。而这当然也正是针对此词前半阙开端所写的“帘卷”“蝶来”等种种外在的撩动,所做出的一个回应。如何在欲求知用的冀望,与“人不知而不愠”的“居易俟命”的持守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这应该正是儒家所追求的一种可贵的修养。

 

对张惠言《水调歌头》第四首(今日非昨日)的解读

    《水调歌头》之四

    今日非咋日,明日复何如?朅来真悔何事,不读十年书。为问东风吹老,几度枫江兰径,千里转平芜。寂寞斜阳外,渺渺正愁予! 千古意,君知否?只斯须。名山料理身後,也算古人愚。一夜庭前绿遍,三月雨中红透,天地入吾庐。容易众芳歇,莫听子规呼。

    现在我们来看第四首。“今日非昨日,明日复何如?”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时间过得是非常之快呀。李太白曾有诗,“长绳难系日,自古共悲辛”,李商隐也曾写过,“从来系日乏长绳,水逝云回恨不胜”的诗句,而在这种长逝的无常中,我们人类以一个有限的生命又将怎样来对待它呢?所以张惠言在第四首词的一开端,乃立即就写下了“今日非昨日,明日复何如?”的问句。上一句所写的就是逝者之不返与年命的无常,而次句所写的则正是对未来之明日究应如何处理和对待的一个严肃的思考。根据已逝的体验,我们都早就认知了一切身外之物之都不能够被自己长相保有,如此说来,则也许惟有进德修业才是真正能属于自己的一种获得。

    所以接下来张氏就又写出了“朅来真悔何事,不读十年书”的两句词,“朅来”二字是诗文中的常用之语,或以为乃“去来”之意,或以为乃“聿来”之间,或以为乃“尔来”之意。至于“何事”二字,如依标点断句,则此二字自当为“真悔”之宾语,也就是说近来我所真正后悔的是什么事呢?于是下面的“不读十年书”,就成了此一问题的答案。但在词的惯例上也可以句虽断而语意不断,如此则“何事”二字便可直与“不读十年书”一句相连贯,也就是说近来我所真正后悔的,是为了何事而未曾好好地读十年书呢?这两种读法的意思虽不全同,但却也并不互相抵触,因此可以并存。总之此二句词所表示的,乃是在“今日非昨日,明日复何如”的反思下,所得到的一个既是自悔也是自勉的答案。

    “为问东风吹老,几度枫江兰径,千里转平芜”,东风吹来,把万物都吹复苏了,但是也把万物都吹得撩乱了。在开端数句全用赋笔的直叙以后,转入了一种景物的兴象,不过此数句所写却又并非单纯的眼前之景物,而是含有一个《楚辞》的出处。“几度枫江兰径”,运用了一个出自《楚辞》的典故。原来《楚辞•招魂》一篇,在结尾之处曾写有“朱明承夜兮时不可以淹,皋兰被径兮斯路渐。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的句子。所以春天的时候,草木苏醒了,极目千里,一片平芜。《招魂》,根据王逸的注解,是为宋玉所作,屈原“忠而见疑,信而被谤”,宋玉同情屈原,说屈原如同兰花,被人采折,荒芜在江边之上了,宋玉以此来招屈原的魂魄回来。

    并且这里不仅用了《楚辞•招魂》,而且还用了《楚辞•九歌》之中的典故。“寂寞斜阳外,眇眇正愁予”二句,我们看《楚辞•九歌•湘夫人》篇的开端,曾经有“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及“登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的叙写。期待着帝子的降临,从北渚降下来相会。《九歌》都是祭神的歌,都是人在与神灵交流,那神就是湘夫人,传说中的湘水之神。“眇眇”两字连用有高远之意,如陆机《文赋》有“志眇眇而凌云”之句,可以为证。另外“眇”字单用,也有“细视”之意,如《汉书•叙传》有“离娄眇目于毫分”之言,可以为证。总之,“眇眇”二字连用所给我们直接的反应,乃是一种极目远望而不可得见的感受。故曰“眇眇正愁予”也。至于前面一句“寂寞斜阳外”,则正是从前面所引的《楚辞》原文“与佳期兮夕张”一句变化而来,洪兴祖补注谓此句所写“言己愿以此夕设祭祀、张帷帐,冀夫人之神,来此愔飨”。因其所期待的神之降临在日夕,故曰“斜阳”,而神则并未降临,故曰“寂寞斜阳”,而更着一“外”字,则当与下句之“眇眇”一起参看,正写其极目远望之远至“斜阳外”也。

    以上半阙,张惠言既已从光阴易逝年命无常,写到了进德修业的自勉,但进德修业也依然改变不了年光之流逝与期待之落空的怅惘和哀愁,所以下半阙就针对于人类究竟是否能突破生命短暂之拘限的问题。开始了既是情绪的也是理性的思考。“千古意,君知否?只斯须”一开始“千古意”三个字,所写的就正是人类千古长存的一种内心的追求,只要在无常尚未真正到来的一刻以前,每个人都不肯停止自己的向往和追求,所以各有其千古之意。而张氏在此乃给了人们一个当头棒喝,说“君知否?只斯须”,“斯须”是极言其顷刻之短,张氏正是要向人点明,原来人们所认为的“千古”,其实只不过是顷刻的“斯须”,而“君知否”则是使人醒觉的一种呼唤和警告。《古诗十九首》说:“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张氏也如这一样阐扬人们有警觉之心,不能得过且过。

“名山料理身後,也算古人愚”针对人类内心这种“千古意”的心灵追求,就也想出了一种慰藉的说法,那就是德业与声名的“不朽”。此句又可“互文”。早在春秋时期,叔孙豹和范宣子在一次谈话中提出了“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之说。汉代司马迁遭受腐刑后,在写给他朋友任安的书信中,自叙自己能够苟且偷生,就是希望以自己发愤的精神去著书立言,并且将所写之作“藏之名山,传之其人”,于是司马迁到今天都果然不朽。不过司马迁的《史记》虽在,而他自己却早已化为尘土了,故杜甫在《梦李白》的诗中,就曾写有“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的句子,而这也就正是张惠言何以在此一词中,也写下了“名山料理身后,也算古人愚”两句词的缘故。儒家的修养还不只是让你留的千秋万岁的盛名,儒家的修养还在当前,还在眼下,注重追求当下的价值。

    张氏忽然笔锋又一转,以“一夜庭前绿遍,三月雨中红透,天地入吾庐”三句,写出了一片充满生机的超然妙悟的见道境界。如果以此种境界,与前面所提及的所谓“三不朽”者相比较,我们自不难看出,所谓“三不朽”者原来还是一种向外的追求,而此三句所写的,则已经进入了一种以天地之心为心的,充实饱满而不复更假外求的境界了。韩愈《原道》说:“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德表现在你对外物已经没有了期待。《庄子》中说:“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於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列子能够驾着风行走,飘飘然,非常逍遥,那当然是非常好的呀。可是你要能行走,还是有所待的,因为你要有风呀,没有风的帮助,你就不能飞行了。只有真正无所待了,才是最高的德行。西方人本主义学者马斯洛曾说到“自我的实现”,他指出人生有种种的追求,要穿衣吃饭,要有朋友和家庭,要有归属和群体,种种你都不得不去追求,可是最高级的是自我的完善和实现。只有你达到了此,才进入了最高的状态。陶渊明为什么可以舍弃官位而去乡村种田呢?在于他自己有他内心的一份安然的宁静的持守,他对官位等都不在乎,达到这种境界,你才知道不有所待的重要了。你感觉充实不假外求,才是无待,才是达到了最高的无欲无求的境界,这就是学道的好处。张惠言的妙就在于他把这些义理写到小词里面来,写的非常的美丽。就文学之美感而言,这三句确实写得极好。前面是两个偶句,“一夜”与“三月”相对,“庭前”与“雨中”相对,“绿遍”与“红透”相对。“一夜”极言此生机之到来的迅速,“三月”极言此春日之生机的美好,“庭前”写出了此生机之近在眼前,“雨中”写出了此生机之沾濡润泽,“绿遍”写草之青,“红透”写花之美,而“遍”字与“透”字则淋漓尽致地写出了生机之周遍与生机之洋溢。而也就在此两两相对充满张力的对天地间大自然之生机的叙写之后,作者却突然承接了一个五字的单句,把“天地”之生机做了一个“入吾庐”的收尾,真可说是笔力万钧地写出了一种“天人合德”的境界。与中国古人讲究“以天地之心为心”、“万物皆备于我”、“与天地合其德”、“天行渐,君子以自强不息”种种提升相合。而且张氏乃是纯从春日的景物之兴象写起,全以美的直观,把自我提升进入了一种与天地同德的意境,这是需要作者果然有此美感直观,才能够有此妙悟的。这也正是张惠言这五首词之所以与一般道学家之以韵语说教之作之有所不同的主要缘故。

    接下来张惠言又写下了“容易众芳歇,莫听子规呼”的戒惧的叮咛。外边的一切繁华,很快就消逝了,所以我们还是应该珍惜,不要让一切美好的事物都瞬间消逝了。昔屈原《离骚》曾写有“及年岁之末晏兮,时亦犹其未央。恐鹈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的句子。洪兴祖补注曾引《反离骚》颜师古注云“鹈鴂,一名子规,常以立夏鸣,鸣则众芳皆歇”,这当然正是张惠言此二句词的出处。而张惠言这五首词原是“赋示杨生子掞”的,所以在提示了前面的“天地入吾庐”之境界后,乃更戒之以及时自勉的叮咛,但表面上则仍是从春日之“众芳”叙写下来,表层的意思与深层的意思密合无间,同时在勉人之中,也有自勉之意。为此词开端所提出的“明日复何如”之人生困惑,做了一个圆满的回答。

 

对张惠言《水调歌头》第五首(长鑱白木柄)的解读

    《水调歌头》之五

    长鑱白木柄,劚破一庭寒。三枝两枝生绿,位置小窗前。要使花颜四面,和着草心千朵,向我十分妍。何必兰与菊,生意总欣然。 晓来风,夜来雨,晚来烟。是他酿就春色,又断送流年。便欲诛茅江上,只恐空林衰草,憔悴不堪怜。歌罢且更酌,与子绕花间。

    到底该如何得到春天呢?最后第五首张惠言从“长鑱白木柄,劚破一庭寒”两句启端,一开始就把读者又带入了另一个不同层次的境界。前面几首所写的“春”,乃是从天心自然的“春”之到来,逐步写出自我对“春”之种种感受和回应,而现在这一首开端所写的,则是自我要以自力来创造出一个美好的春天。至于其用以创造春天的工具,则只是有着“白木柄”的一把“长鑱”,张惠言在这里又用了一个典故,那就是杜甫的《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的第二首开端,杜甫曾写有“长鑱长鑱白木柄,我生托子以为命”之句。当时的杜甫饥寒交迫,流落在满山风雪的一个穷山谷之中,只仰仗着手中的一把长鑱去挖掘山中的黄独以维持全家的生命。不过,张惠言此处用杜甫诗的这个出典,与他在前几首词中所用的一些出典,如《史记》、《列子》、《庄子》、《楚辞》,甚至李太白、李商隐、苏轼的诗词同等的用法,却微有不同,张氏在写那些出典时,其词中的取意与那些出典的原意,一般都有着相当的关系。但他在此处所用的杜诗的出典,都与原诗所写的饥寒交迫掘黄独以维持生计的原意,并无必然关系。也许张氏本来的意思,只是要叙写一个可以掘破土地迎来春天的工具,但中国旧诗的传统一向注重文字的典雅,遣词用字都以曾见于前人诗文之著述者为佳,故有说:古人用字,“无一字无来历”。那么要想为挖掘土地的工具找一个典雅的出处,于是自然就想到了杜诗中写“长鑱”的诗句了。只是尽管张惠言在此处之用杜诗并没有什么深层的取意,但此一文本的出处,却也依然能给我们一些联想。首先是杜甫在使用此“长鑱”时的“托子为命”的全心的投注,其次则是杜甫在使用此“长鑱”时,所显示的更无长物的简素和质朴,而“白木柄”三字所表现的,就正是一种素朴的感觉。于是这些联想,遂给张氏的这两句词增加了很多言外的感发,也就是说,只要有全心的投注与努力,虽只是最简单素朴的工具,也可以把“一庭”的严“寒”所破,而迎来一片美好的春天。

    于是张惠言在下面,遂以极其柔婉纤细的用笔,开始了对春之生意的到来,与自己对春意之珍惜的描述,说“三枝两枝生绿,位置小窗前”。“三枝两枝”当然不是满园春色,但这种纤少的叙写,却正显示了一种春意之萌发的开始,而且这绿是自己用心种植出来的,是自己辛勤劳动的果实,当然更有一番滋味呢。“生绿”两个字的“生”之活力与“绿”之鲜美,则正代表了萌发之春意的具体的呈现,而继之以“位置小窗前”,则写出了何等亲切珍重的一份爱赏之心。窗户虽小,但却应是人所朝暮相对的极亲近的所在,选择此安置绿,可见张氏对一片生机春意的珍重和虔诚。把儒家的义理写得如此生动和美丽,真是千古之绝唱。谭献评张词说:“胸襟学问,”杜甫也曾经写过种花,他说:“种竹交加翠,栽桃烂漫红”。“交加”、“烂漫”,其中表露出了多少充满丰富生命力的感情,杜甫更好的是用了“种”、“栽”二字,不是说“看竹”、“赏桃”,别人种下的竹子,栽下的桃树,我去看看这当然也不错,但杜甫不是这样的,杜甫是要自己去“种”,自己去“栽”,不仅如此,他种下的竹子只青翠还不够,还要交加的翠,同样的,杜甫则要是开花烂漫的红。如果你要做一件事情,真正的把你的精神、生命、感情投注进去,这对你来说不是浪费,而是对自己能力和品格的提高。

 张惠言再度表达了自己的祝愿,说“要使花颜四面,和着草心千朵,向我十分妍”。在这里张氏又用了两个偶句和一个单句。前两句的“花颜”与“草心”相对,“四面”和“千朵”相对。“颜”与“心”都是用拟人的手法,把花和草都视作了有情的人,“四面”言其美丽之容颜无所不在,“千朵”谓其芳心之千种含蕴无穷,中间以“和著”二字相连接,遂将“四面”之“颜”与“千朵”之“心”融汇成一片既美丽又多情的无边春色。而结之以一个五字的单句,曰“向我十分妍”,遥遥与前面的“要使”两字相呼应,以“要使”的强烈的愿望,呼唤着“向我”的回应。我的花虽然可能不名贵,但是这是我亲手种植出来的,是我亲自培养出来的一片生机和春色,我所得到的回应当然也必然是最好的。于是张氏最后乃以“何必兰与菊,生意总欣然”二句,为上半阙做出了一个欣然自足的结束。

    张惠言写了人生的种种经历,他说你能够把花种植出来,那时很让人高兴的呀。但是花草种植出来后,你如何去维护它呢?在上半阙欣然自足的结束后,张惠言却又笔锋一转,于下半阙的开端写下了“晓来风,夜来雨,晚来烟”三短句,表现了春色与生机中的一连串可能发生的变故。本来,“风”、“雨”和“烟”都只是宇宙间的一些自然现象,它们对于春天的花草,可以说是既无恩也无怨,但却因了种种时地情况的不同,于是人们遂看到这些花草既在这些自然现象中生长萌发,也在这些自然现象中凋残零落。花草必然都需要经历风雨,就算你用心把花草栽植出来了,有了一个美好的生命,但是也一定要让它去经历磨炼,经过环境的打磨和考验。这里还喻示人和花草一样,在出生后,也必然会要经历种种的考验,事业上的、感情上的等等历练才能成熟。你不要埋怨环境的恶劣和艰苦,“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所以说你不用害怕,你有了生命就要经历那些苦难的。所以我说,现在大学的许多学生和老师想不开,都去自杀,非常可惜。你在大学里面所学何事呀,你难道这么一点风雨都不能经受吗?

    那么,当外在的环境出现了种种变化时,自己又该采取怎样的态度去对待这些变化呢?接下来张惠言遂又以一个进德学道之人德体悟,写出了下面的“是他酿就春色,又断送流年”的两句词。人生就是如此呀,人生就是在苦难之中成长起来的。我以前读过一个法国小说家写的书《红百合》,他说如果一个人没有经过苦难,他特别看不起我们妇女,他认为如果一个女性连一场大病都没有生过,那她一定是最浅薄的人,是苦难才使人成长、成熟呀。是风雨给了你生命,也是风雨断送了你的流年,生命就是这样萌生和消逝的。

    当然,以上所说都是人世间的风雨忧患之无可逃避。然而人们却也许终不免会有逃避的一些念头,于是张惠言遂又笔锋一转,为想要逃避的人写了后面的三句词,说“便欲诛茅江上,只恐空林衰草,憔悴不堪怜”。“诛茅”二字,最早见于《楚辞》,相传为屈原所作的《卜居》一篇,曾写有“宁诛锄草茅以力耕乎?将游大人以成名乎?”之句,表现了对洁身引退与屈身求仕的出处之抉择的困惑。其后南北朝时代的庾信,在其《哀江南赋》一文中,也曾写有“诛茅宋玉之宅,穿径临江之府”之句,则是叙述其先祖诛锄茅草而卜居于江陵宋玉之旧宅。再后唐代的杜甫在其《楠树为风雨所拔叹》一诗中,则又曾写过“诛茅卜居总为此”之句,则是直接把“诛茅”与“卜居”做了相连的叙写。至于此处张惠言之使用此一典故,则是既然含有庾信文与杜甫诗的“诛茅”“卜居”之意,同时也暗喻有屈原的仕隐出处的选择之意。至于“江上”二字,表面上自然是指其卜居之地之靠近江边,但若就中国传统文化中经常使用的语码而言,则“江上”二字也可以使人联想到“江湖”,而“江湖”则是常被用来与“魏阙”及“庙堂”相对举的表示仕隐之相对的意思。所以张氏在此所写的“便欲诛茅江上”一句,于是乃在表面的卜居江边之地的一层意思以外,同时还暗中寓有了欲绝意仕进而求归隐的另一层深意的可能性。前面的“便欲”两个字,是说就是想要这样做,而后面的“只恐空林衰草,憔悴不堪怜”二句,则是考虑到了这样做了以后的结果又将如何?这两句也可以有两层含意,表面上是说“江上”的地点之荒凉,无可怜赏。而暗中则也喻示了儒家之一贯的入世与用世的理想和志意。在《论语》中的《微子》篇,就曾记述了一则故事,说有隐者长沮及桀溺耦而耕,孔子使子路向他们问路,桀溺劝子路从之避世,说:“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而,与其从避人之士也,岂若从避世之士哉”。子路把他的话告诉孔子后,孔子怃然说:“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从这一则故事,我们已可以见到孔子之汲汲于救世的仁者的襟怀。而对人世之关怀,其实也正是人心中的一份生机,所谓“哀莫大于心死”,纵然行道的理想不能实现,但关怀的仁心则不可丧失。所以晨门之称孔子,乃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欤?”如果放弃了这种关怀人世的入世用世之心,则失去了内心中的一份生机,其心灵之枯萎也就将成了正如张惠言在这二句词中所写的“又恐空林衰草,憔悴不堪怜”了。

    百转千回之后,张氏乃又回到了对眼前之春色与生机的珍惜,说:“歌罢且更酌,与子绕花间”,“歌罢”二字,一方面当然是为这一系列咏春日的五首《水调歌头》所做的一个结束之语,另一方面则此处之“歌”字,又可与下面表示饮酒的“酌”字相呼应,高歌饮酒,正是人们对美丽的春光来表示赏爱和酬答的一种普遍的方式。北宋的欧阳修就曾写过一组六首以“把酒花前”开始的《定风波》词,其中就曾有“对花何惜醉颜酡”及“十分深送一声歌”,以及“对酒追欢莫负春”等词句。此处张惠言在“歌罢”与“更酌”之间,还加了一个“且”字,这个字也可以有双重的作用,一则是表示“而且”“更且”之口吻,可以有既歌且饮的对春之单纯的赏爱与珍惜之意,再则是表示“姑且”“聊且”之口吻,则可以有更深一层的曲折,是说前面的几首歌中虽曾经提到人生的种种追求和失落,凡我们所无力掌握和改变者,则慷慨亦无益,不如姑且更饮一杯酒,来掌握我们所当掌握的当下的眼前春色,故最后乃以一语结之曰“与子绕花间”。“花间”二字回应了第一首开端的“万重花”,表示了绕行周遍的对此天心与春意的融入的投注,而冠之以“与子”二字,一方面就章法而言,此二字自然是对题序中之“赋示杨生子掞”的呼应,再则在这五首词中,张氏曾多次使用第一人称的“我”字与“吾”字,也曾多次使用第二人称的“汝”字与“子”字,这种自我直接站出来表示对于对方之呼唤的叙写口吻,不但表现了张氏与杨生老师与弟子之间一份亲切的感情,而且也增添了这五首词所传达的一种直接感发的力量。可是此句中“绕”字的环绕回旋之意,则又为此直接感发之力,增加了一种回荡盘旋之余韵。所以此“与子绕花间”一句,乃为这五首《水调歌头•春日赋示杨生子掞》的组词,不仅完成了一个呼应周至的结尾,而且还带有一种回荡的感发之力,为读者留下了悠长不尽的反思和余味。

    今天在这里有这么好的讲堂,有这么美好的灯光,我面对这么多好的朋友和同学,有这么美好的时间,“劝子且秉烛,为驻好春过”,让我们一起来把我们面前流过的时光,这一刻的美妙真的能够掌握,共同留住在心田。对不起,耽误大家这么多时间,谢谢大家。

    (此文为剑胆琴心等根据叶嘉莹先生演讲录音整理而成,在此诚挚感谢叶嘉莹先生和冯其庸先生,感谢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

    附:叶嘉莹先生小传

    叶嘉莹,号迦陵,1924年出生于北京一旧式家庭,17岁以优异的成绩考入辅仁大学国文系,并以优秀的成绩毕业,是诗词名家顾随先生的入室弟子;20世纪50年代任台湾大学教授,并在淡江与辅仁两大学任兼职教授;60年代,叶嘉莹先生应邀赴美国,担任美国哈佛大学、密歇根州立大学客座教授;1969年定居加拿大温哥华,任加拿大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终身教授; 1989年退休后当选为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自1979年返回大陆讲学以来,先后任南开大学、四川大学、北京师范大学等校客座教授;1996年在南开大学创办中国文学比较研究所(后改称“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任所长,设立了“驼庵”奖学金;同时为中国社科院文学所名誉研究员。2005年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成立后,应邀担任国学院“特聘教授”。著有《迦陵文集》十卷、《叶嘉莹作品集》二十四卷。

    叶嘉莹先生从事古典诗词的教学与研究工作已经五十六年,她的足迹跨越世界亚欧美三大洲,遍布祖国大江南北。她不仅培养了一批又一批本科生、硕士生、博士生,还热衷于幼儿以及中小学生的古典诗词教育。1998年,叶嘉莹先生上书当时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主席***,呼吁国家领导人,倡导幼少年学习诵读古典诗词,以提高国民素质。江主席很快做出批示,教育部已经组织专家编辑出版了《古典诗词诵读精华》,供中学教学之用。叶嘉莹先生与田师善先生合作,为四~十四岁儿童出版了《与古诗交朋友》一书,并亲自录制了诵读音带。她的愿望,不仅是为了保存中国古典诗歌的宝贵传统,而且更是想藉着教小朋友诵读和吟咏古诗的训练,来培养我们下一代孩子们的心灵品质和学习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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