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发于《建筑史学刊》2022年第4期
今藏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的《孝陵图样》,是一幅清初孝陵鼎建时的建筑工程图,长近11米,堪称巨制。因其典章制度的纪实性质,曾作为皇家档案匿影宫禁,世人长期无闻。2000年笔者幸获全图大帧彩照,2004年更喜瞻其真容,大量细节展现,多方面的重大价值得以认知。经审慎稽考,已确知该图成于康熙九年(1670)初。为裨益学术,便于利用,谨综罗现知国内外相关文献,略以初识、发现、突破、疑义、真相、建置诸项为上篇,以规制、传承、影响、价值等项为下篇,概略归纳该图研讨心得,奉呈并叩教方家。
Reading the Xiaoling Tuyang from the Kangxi Period( Part1)在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以下简称一史馆),珍藏着一轴清初孝陵图,作为清朝入关后鼎建首座帝陵的建筑组群图,宽85厘米,长1071厘米,堪称巨制。一史馆《清代内务府舆图目录》有纪:“类别 陵墓 舆1818,孝陵图样一轴 满汉文。”该《孝陵图样》(以下简称《孝陵图》)面世,首见于档案出版社1982年付梓的一史馆编《清代帝王陵寝》(图1a,图1b)。或因出版条件限制,全图按照《大清会典》等记述顺序,自北而南分三段刊为一页,模糊不堪。其中只能大略看出,图样采用传统画法,包括石像生群在内的数十座建筑物,结合山水形势次第配置,展现出大规模建筑组群空间序列布局意象。不过,是书及对应舆图目录,都没有涉及该图绘制朝年。1982年12月1日,恩师冯建逵先生派笔者赴清东陵测绘,为了更好认知这一世界级的瑰宝,携带了两本当时仅见的相关论著,一是1978年俞进化爬疏清宫档案撰著的《清东陵与西陵》(图1c),其次即《清代帝王陵寝》,开始了持续至今的研究。围绕清朝入关后最先经营的孝陵,对其历史沿革,如何继承发展明代陵寝制度,如何决定性地影响了此后清代陵寝制度等问题进行研究。经过详缜勘察测绘,悉心搜剔相关文献,严谨鉴识五千多件清代样式雷陵寝建筑图档,从中国古代陵寝沿革审视《孝陵图》,对图面内容、表现方法,特别是其中涵蕴的规划设计理念和方法,认识日益深化,成果日臻丰富(图2)。a)1983年笔者调查绘制清东陵历史地图(前圈部分);1986年收于侯仁之主编《北京历史地图集》,2020年略为增改c)自孝陵朝山金星山北望昌瑞山麓的清东陵,1986年摄1999年末,清东陵申报世界文化遗产,文物管理处为迎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委员会(UNESCO World Heritage Committee)专业评估咨询机构国际古迹遗址理事会(ICOMOS)专家现场评估考察,安排研究室主任徐广源专赴一史馆,协助馆员李静和影像科霍华科长,拍摄了《孝陵图》。不久,主管申遗的国家文物局文物处郭旃处长,力荐笔者担任明显陵、清东西陵申遗顾问;遂建议清东陵充实档案,筹办曾参与孝陵鼎建的比利时耶稣会士南怀仁(Ferdinand Verbiest)的特展,尤其是他奉康熙旨派,用西式滑车将大件石材运过卢沟桥的胜事。因为事关《孝陵图》,承徐广源惠赠该图大帧彩扩照片(图3),得以发现大量细节。左:孝陵北段,北倚昌瑞山的孝陵陵宫区,谒陵展祭的核心空间中:孝陵中段,影壁山北的望柱石像生群和龙凤门构成展谒的引导空间右:孝陵南段,以南端金星山和北部影壁山互为对景,由大石牌坊、大红门、具服殿、孝陵神功圣德碑楼及四隅擎天柱即华表。构成展谒引导空间的起点其一,该图绘制精细,注说详明,长近11米,绝非仅用于指导工程实践,还应是供用皇帝御览,并作为皇家典章制度实录而秘藏宫禁的建筑工程图档。其二,图中各建筑融合山水景观,高下、离合的尺度,无不“遵照典礼之规制,配合山川之胜势”,完美展现了传统建筑外部空间设计的风水理念(图4)。其三,该《孝陵图》如同康熙八年(1669)《皇城宫殿衙署图》,其中多在各建筑平面位置绘以立面形象,没有比例尺(图5)。(手机横屏向右滑动查看)
右:《孝陵图》与谷歌地图比较
左:以大碑楼即神功圣德碑亭为基准,《孝陵图》中各主体建筑与天津大学建筑学院(下文简称天大)对应测绘图比较
其四,该《孝陵图》中,各建筑均分别贴签标注相关规制尺寸,类同传世样式雷图档中诸陵寝规划设计画样(图6)。右:国图182-36《普祥峪、菩陀峪万年吉地丈尺画样全图细底》其五,图中大碑楼四隅擎天柱,陵区南端石牌坊,均另贴小黄签标明“未造”或“未建造”。相应的,大碑楼、龙凤门、神道碑亭、明楼未安门;隆恩殿和明楼未悬匾;神厨库西南石平桥,绘出嵌连石材的银锭榫,却没有仰天即桥面板以及护栏;省牲亭空敞,无槛墙门窗及后抱厦。这就表明,该《孝陵图》绘成时,孝陵并未完工(图7)。这一表现方式,又类同晚清样式雷实时记录、专呈御览的相关陵寝工程已做现做活计图(图8)。a)孝陵神功圣德碑已安讫,大碑楼落成,门扇待安,四隅擎天柱各旁贴小黄签标明“未造”b)石牌坊旁贴满、汉文黄签标明规制尺寸并注“未修造”;台基上另贴小黄签标明“未建造”c)神厨库西南的石平桥,绘示嵌连石材的银锭榫,却没有仰天即桥面板及护栏d)神厨库中,省牲亭外无槛墙、门窗、烟突及后抱厦,内无灶台、洗牲池及黄铜海缸左:国图184-30 菩陀峪(万年吉地)现做活计画样其六,现知清初孝陵营建的文献极鲜(见后文),惟略可据以判断,该《孝陵图》必当完成于康熙七年(1668)之后、十年(1671)之前,应是现知最早的孝陵规划设计图,当然弥足珍贵。2004年,为筹办清代样式雷建筑图档展,一史馆邀请笔者帮忙鉴定馆藏相关舆图,4月20日惊喜目睹《孝陵图》真容。更庆幸的是,披图阅视间,谙熟满文和清代相关典章的馆员刘若芳敏锐发现,与图纸混为一色而很容易忽视的一处,即图中石五供北、方城明楼前,贴有一小条白纸满文浮签,可译作“太皇太后下辇之处”(图9)!清代,太皇太后仅一位,即顺治生母、康熙祖母孝庄文皇后(图10)。按清代典章,她生前只到过一次孝陵,时在康熙九年(1670)八月廿一至廿三日,康熙躬侍。这也是清室入主中原后首次谒陵,极隆重;早在闰二月卅日即1670年4月19日,康熙就特意降谕礼部详议应行典礼。图10 顺治生母、康熙祖母孝庄文皇后朝服(左)常服(右)画像在《孝陵图》中的陵宫区即祭祀区内,还贴有另外几条满文白签,也被发现并诠绎,涉及扈从诸王和众官的谒祭位置(图9)。凡此表明,在康熙降谕不久,这一图样曾被礼部官员藉以认知孝陵的空间布局,拟定仪程,贴签标明太皇太后及王大臣的行礼位次。极珍贵的是,礼部拟订谒陵礼的践行,也忠实载录于康熙《大清会典》,《孝陵图》满文浮签彰明的陵寝建筑礼仪属性,由此得到最佳诠读!几小条不起眼的满文白签,竟然清楚透露出《孝陵图》绘成当早于礼部遵旨拟定谒陵典礼时,也就是1670年4月19日之前!这一显而易见也无可置疑的事实,对于判解《孝陵图》,当然是关键突破。如前述,关联《孝陵图》,比利时耶稣会士南怀仁奉康熙旨派,曾用西法运送大件石材过卢沟桥往孝陵。就目前所知,最早由中国图书馆学奠基者王重民先生于1935年在法国巴黎发现南怀仁辑《熙朝定案》(以下简称《定案》)Chinois1329及1330,其中载有国内未见的珍稀史料,次年影寄科技史泰斗李俨。1941年阎宗临先生又撰文介绍《定案》纪事。1964年台湾地区影印出版《天主教东传文献》,含《定案》奏疏、旨谕及相关版画,南怀仁运石场景生动再现。2006年韩琦先生等校注《熙朝崇正集熙朝定案(外三种)》出版,推出了校勘缜密断句明晰的简体文本,弥补了前人所遗《奏疏目录》Chinois1326,运石过卢沟桥的版画Chinois1329也更臻清晰(图11)。b)Chinois1326《奏疏目录·工部为请旨事一疏》c)Chinois1329 用十六轮练车载运重达十余万斤的孝陵神功圣德碑龟趺,用西法滑车即滑轮组拉过卢沟桥
图11 南怀仁画像及南怀仁编《定案》Chinois1326、1329、1330 书影2016年,比利时学者高华士(Noël Golvers)英译南怀仁拉丁文《欧洲天文学》,经余三乐先生精心翻译出版(以下简称《高本》),书中既有南怀仁自述运石过卢沟桥的详情细节,还大量注引拉丁文《南怀仁书简集(耶稣会士的北京观察)》(以下简称《书简集》)等(图12),史料空前丰富。a)1687年德国德林根本卡德编辑出版的拉丁文《欧洲天文学》b)1993年德国华裔学社高华士英文译注《南怀仁的〈欧洲天文学〉》c)2016年大象出版社高华士英译、余三乐中译、林俊雄审校《南怀仁的〈欧洲天文学〉》e)2017年比利时鲁汶大学南怀仁研究所出版高华士英译《南怀仁书简集》不过,新旧史料抵牾既多,疑义丛生;不少论著引用,更歧见叠出;焦点就在南怀仁首次用西法滑车拽运孝陵巨大碑石通过卢沟桥的时日。略如《高本》注称:“在1670年(康熙九年)夏季(六七月间)。”还指出,事前,南怀仁奉旨调查卢沟桥承载能力。然而《孝陵图》表明,早在1670年4月19日康熙降谕礼部拟定谒陵礼前,大碑楼业已落成,门洞内神功圣德巨碑赫然峙立,仅剩门扇待安(图7a);惟《高本》所注运碑石的时间,却在此后六七月间,显然离谱!其实,综罗文献可知,从明到清,官用青白石采自北京房山大石窝,夙为“比时天干地冻,正宜时发运”,利用隆冬冻土深坚,少雨而得免道湿路滑,避开从春到秋农事繁殷,趁冬闲给价募雇夫役、骡马,修理道桥,挽运到工,利农又省帑银(图13)。a)故宫3761《由大石窝绘至行宫庙拉运石料练车道路画样》b)故宫3760《自东直门外行宫庙至工次拉运石料练车道路画样》图13 由房山大石窝至东陵普祥峪菩陀峪万年吉地工次拉运史料练车道路图准此,拽运孝陵神功圣德碑的龟趺、碑石等巨构通过卢沟桥,必应在康熙九年(1670)前的隆冬时节,而绝非半年后农忙且酷热多雨的夏季!康熙七年(1668)正月十一日,诏建孝陵神功圣德碑。照例,应立即在房山大石窝采石,整治道桥,隆冬挽运到工。未料,七月初十日“浑河水发,冲决芦沟桥及隄岸,遣工部侍郎罗多等前往修筑。”到康熙八年(1669)十月初四日即1669年11月7日,桥、堤修讫,抢运碑石过桥往孝陵安位,建造冠表陵区的大碑楼,裨壮翌年展祭孝陵时的建筑观瞻,势成急务(图14,图15)!图15 卢沟桥碑 康熙八年(1669)十一月二十七日御制卢沟桥碑文
(卢沟桥碑文:朕惟国家定鼎于燕,河山拱卫,桑干之水,发源于大同府之天池,伏流马邑,自西山建瓴而下,环绕畿南,流通于海,此万国朝宗要津也。自金明昌年间卢沟建桥伊始,历元与明,屡溃屡修。朕御极之七年,岁在戊申(1668),秋霖泛溢,桥之东北,水啮而圮者,十有二丈,所司奏闻,乃命工部侍郎罗多等鸠工督造,挑浚以疏水势,复架木以通行人, 然后庀石为梁,整顿如旧。自此万国梯航及民间之往来者,咸不病涉,实藉河伯之灵,丕慰通济之怀,盖万世永赖焉。爰勒丰碑,用垂不朽。康熙八年十一月二十七日。)
为保护巨帑修复的卢沟桥,安全迅捷地运过建造孝陵大碑的巨石,南怀仁奉旨详勘石桥并拟定方案钦准,旋用西法拽引碑石顺利过桥,蒙康熙恩赉甚渥。在南怀仁看来,这也正是上帝赋予他展示优越的欧洲科技、实现传播福音愿景的天赐良机!因此,事后,他攟摭皇家档案,编订《定案》,包括汤若望冤案昭雪,运石奏疏、旨谕,绘刊《运石图》;又撰《欧洲天文学》特辟《机械学》章,并致信欧洲(后编为《书简集》),详述这一胜事原委。彰扬其业绩之外,也为后世留下了珍贵史料。不过,《定案》及《书简集》中的南怀仁自述,均未明言碑石过桥时日。前文比照《孝陵图》,已知运石应在康熙九年(1670)之前的隆冬;再进一步细致比勘《实录》等文献,更多史实证明,其时必在康熙八年(1669)十月初四日稍后!其一,《高本》《书简集》一如《定案》,均强调运石在卢沟桥修竣后不久。按《清史稿》及康熙《实录》,康熙八年(1669)十月初四日桥成,可知是在这天稍后碑石过桥。其二,《高本》申言,运碑石后的“三年里”,运石过桥俱用西法。据《定案》,康熙十年(1671)十月,孝陵石牌坊各件顺利运过卢沟桥,抵达工次,运石之役告寝。由此倒推三年,也正是康熙八年(1669)十月!其三,据《高本》《书简集》,碑石刚过卢沟桥,亲临现场的工部尚书,立即与南怀仁纵马飞奔南苑,向正在围猎的康熙报喜,获赐鹿殊荣。核康熙《实录》,卢沟桥修讫当天即康熙八年(1669)十月初四,康熙行围南苑,十三日回宫;南怀仁提到的工部尚书,则是十月十二日“升刑部右侍郎吴达礼为工部尚书”!就是说,吴达礼履新莅临卢沟桥,就有幸见证南怀仁的西法奇迹!而这传奇性的一天,正是该桥修竣的第八天!《定案》所谓“始告成。未几,石料经过”,《高本》所谓“新的桥拱重修完毕,这时有若干巨大的石料需要运输”,显然就是康熙八年(1669)十月十二日,即1669年11月15日!无疑,揭橥真相,必须裒览中、西文献并汇通考释,关键是卢沟桥与孝陵大碑楼何时修竣。高华士先生既不谙中文,更未曾闻见《孝陵图》,殆致误判;但他悉心捃集相关西文史料,细枝末节如康熙九年(1670)十一至十二月运过孝陵擎天柱时日,也未逃出其慧眼,弥补了中文史料的遗缺,功莫大焉!由此,康熙七年(1668)以后孝陵工程进展已可厘清:按山陵大工自里到外,从北而南,先大碑,次擎天柱,牌坊殿后的营造秩序,康熙八年(1669)冬运碑石,翌年冬运擎天柱,十年(1671)运石牌坊柱、枋等,最终促成康熙十一年(1672)孝陵全工告竣。综上,《孝陵图》的来龙去脉,即孝陵建置概略,可捃举如下:顺治十八年(1661)正月初七日,顺治崩;初九日,康熙继统。六月,筹建顺治陵享殿、地宫,精选识地理人等,相关部院官员率往会拟。题准取土、烧砖、烧灰、采石等地点。青白石采自房山大石窝;用工部住坐匠人,并征派直隶、山东、山西匠役。九月十九日,礼部等遵旨议奏钦准,孝陵兴工动土,遣武臣、大学士,礼工部堂官、内务府总管、科道官各一,率钦天监看风水官同往详视。九月廿三日,设副将、两营守备各一,把总二,兵六百守视孝陵。康熙二年(1663)正月卅日,工部题准:孝陵于二月十五日开工,照例旨差督工人员:礼部满汉尚书各一、钦天监相择官二,总拟规制,恭拟陵工方位;工部满汉尚书各一,轮班督工,八旗各取才能官一,协理工部司官,听内务府官指造。二月初八日,遣官祭告,封丰台岭为凤台山;十一日,始筑陵宫。六月六日,顺治及孝康、端敬皇后宝宫奉安地宫;七日,奉安神位于享殿,致祭。康熙四年(1665)三月八日题准:孝陵载石用车,照福陵、昭陵例,由工部雇觅,永行停派。康熙七年(1668)正月十一日,建孝陵神功圣德碑。八年(1669)题准:孝陵凡有应修处所,不拘年分,工部具题,交礼部选择吉期即行修理。十月十二日,用西法滑车拽运神功圣德碑石材过卢沟桥,继而往孝陵,安位,覆以大碑楼,迄九年闰二月竣工。康熙九年(1670)闰二月卅日,上谕礼部详议展谒孝陵典礼。八月廿一至廿三日,康熙躬侍太皇太后、皇太后恭谒孝陵展祭。十一至十二月,用西法滑车拽运擎天柱四块过卢沟桥,往孝陵大碑楼四隅安位。十年(1671)十月初九日,石牌坊柱一根运过卢沟桥;十一月十四日后另五根石柱到桥,继而十二件枋子等石料,俱用滑车绞过,至孝陵安位。康熙十一年(1672)初,石牌坊落成。孝陵至此全工蒇事。(本文撰写中,承蒙清东陵文物管理处徐广源、于善浦,一史馆刘若芳,故宫博物院周苏琴,国家文物局郭旃,四川大学赵春兰竭诚支持,天津大学建筑学院曹睿原、张净妮、李梦思、周悦煌、周俊良、李芃博和沈晨思等博士研究生悉心协助,谨致谢忱!)王其亨,天津大学建筑学院教授,主要从事建筑史与遗产保护研究。公众号图文有删节,完整阅读请参见《建筑史学刊》2023年第1期。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出处。本文标准引文格式如下,欢迎参考引用:
王其亨. 康熙朝《孝陵图样》解读(上)[J]//建筑史学刊,2023,4(1):132-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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