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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米,真香

看着石碑上母亲凝固的笑容,我很想哭。可是一想到父亲,我的眼泪又干涸了。父亲啊父亲,您该怎样面对母亲呢?

母亲离开我已经一年了。自从医院下了病危通知,我一直陪侍在母亲身边,希望母亲最后能够握着我的手,安详地闭上眼睛。可是就在那天中午,眼见着母亲睡熟了,父亲劝我出去吃口饭,爱人也附和着。在医院这些天太累了,出去吃点吧。于是在医院附近找了家干净的西餐厅,碰巧那天餐厅停电,所有的雅间只能用烛台照明。好端端地,怎么今天停电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不错不错,结婚十几年了,咱也重温一把浪漫的烛光午餐。爱人为我解着心闷。因为停电的原因,菜上得很慢。我们边等边交流孩子高考的事情。

手机铃声骤然响起,我的心揪了起来。来电显示是父亲,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我和爱人赶到医院的时候,母亲一如我离开时那样安静地躺着,只是插在她身上的各种管子和仪器已经撤走。我上前抓住母亲的手,仍然是温的。我不胜怀疑地张慌四顾,父亲在一旁摇了摇头。你妈这是命好啊,就这样睡过去了。我应该是很悲伤的,可是却突然就有了些怒气。就这样睡过去了?就在我离开刚刚三十分钟不到的时间里,母亲就这样坚决地一睡不醒了?我知道这不能怪母亲,她已经坚持了很久,就在上午,她还不住地用眼睛追着我,我走到哪,她就看向哪。我问她有什么需要,她已经不能说话,但会轻轻地摇头。也许这是一种留恋,也是一种无奈吧。

可是心中这股无名的怒气还是无法平息下来,小时候就有算命先生说我是“有心养老,无缘送终”,我凭什么被他料中呢?我强迫自己旋转起来,所有的事情都亲历亲为。通知亲属,布置灵堂,整理母亲用过的衣物,我不让自己有一刻停歇下来,不给自己坐下来哭泣的机会。直到去派出所注销母亲户口的时候,才觉得悲伤铺天盖地的压下来,特别是父亲在我出门时犹豫了半天说出来的那句话。看看能不能把你妈的身份证留下来。我试试吧。我几乎无法控制夺眶而出的泪水。

母亲的追悼会父亲没有来。不来也好,我很怕看到父亲难过的样子。天一直在下雨,撒上最后一抔土,我的脸上已经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湿湿地一片,从此我跟母亲就是天人永隔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原来是一种无奈的悲哀。还好父亲健在,我还有机会为人子女,承欢膝下。

母亲走后每一个重要的日子,父亲都会和我们来看母亲。可是今天是母亲一周年的日子,只有我一个人来。墓地的早晨很凉,跪在母亲的墓地前,我真想让妈妈再抱我一次。妈妈,有些话,我到底该不该对您说呢。

上个月的一天,晚上到家时,父亲不在。自从母亲走后,父亲很少出去走动,总是坐在沙发上发呆。我经常劝父亲多运动,多交朋友,可父亲总是敷衍我。看来今天父亲的心情不错。我很累,把自己扔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做了一个梦,梦见母亲在路边找东西。妈,找什么呢。我身上的宝贝找不到了,快帮我找找。什么宝贝呀?我一直挂在身上的宝贝呀。宝贝?我怎么不知道。你这个败家仔,你怎么就忘了呢,快给我好好找,这是我要传给你的宝贝呀。

也不知过了多久,爱人摸索着爬上床来。锁门了吗?我习惯性地问一句。爸还没回来呢。还没回来?几点了?我困意全无,一下坐了起来。爸去哪了,怎么也不来个电话?看表已经十点多了,我起来穿衣服。不用找了,爸没事,去老房子了。你怎么知道?爸干什么去了?爸带一个老太太过去的。老太太?哪来的老太太?

爸,和一个老太太?我睡意全无地瞪着爱人。快睡吧,可能是老相识了,爱人息事宁人地说。爸和一个老太太?老相识?母亲的宝贝?这些乱七八糟的元素搅和在一起,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因为大脑不堪负荷而迷糊了过去。

早上起来,我先来到父亲的房间。房门开着,床上的被子整整齐齐地放在一边,似乎昨夜没有动过。我走到床前摸了摸,床是凉的,难道父亲昨晚没有回来。甭瞎寻思,咱爸昨晚回来了,早饭都买好了。爱人从餐厅过来叫我。昨天没睡好吧?爱人问。我嗯了一声算是回答。咱爸的事你别瞎操心,老人有老人的生活。爱人小心翼翼地说。我抬起头,瞪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老人有老人的生活?我一整天都在想这个问题,难道母亲刚走不到一年,父亲就开始了自己的生活?不可能,我找不到任何理由说服自己。父亲和母亲感情一直很好。母亲叫父亲老兄,父亲称母亲老伴儿。老伴儿,我出去买菜了,你别忘了吃药。去吧,路上小心点。母亲笑着送父亲出门。电话铃响起,我急忙起身要去接。母亲说,不着急,是你爸,还会再打来的。果然电话铃再次响起,母亲不紧不慢地接起电话,笑着和父亲聊了会儿。你爸说买了一条大鲤鱼,今天咱们吃糖醋鱼。就这点事还打电话回来?呵呵,你爸习惯了,他怕我在家闷,在外面的时候总喜欢打电话回来。要不是你爸,咱家电话总也不会响的。我爸打电话咋总拨两次?你爸和我约好的,他怕我接电话摔着,就让我别着急,等他第二次拨回来再接。父亲的体贴,让我和爱人都很汗颜。老兄,来尝尝菜咸淡。母亲一喊,父亲就会乐呵呵地过来夹一口菜,嗯,不错,正好。父亲总是嘴里的菜还没有咽下去,就含混着夸奖母亲的手艺。有时,我觉得父亲明显言过其实,也不免有些埋怨。父亲就嘿嘿一乐,我们老年人味觉都不中用了,比不上你们年轻人,我就觉得蛮不错嘛。母亲微微一笑,夹一口菜到父亲碗里。看着父母其乐融融的样子我总是想起一个词,历久弥坚,形容父母的感情很合适。

这样的父亲怎么可能突然冒出来一个老相识呢,不可能,这当中一定有什么误会,回家的路上我这么想着,决定晚上和父亲聊聊。可是父亲却没有回家,只是给我发了一个短信。谁的短信啊?咱爸说晚上不回家了,我黑着脸说。还挺快,爱人小声嘟囔。

躺在床上,我辗转反侧,无法入睡。无论如何我都不相信爱人的猜测。父亲和母亲的感情我是了解的,他们当年的结合也是很不容易的。当年姥姥家在刘镇上算是大户人家,母亲的上面是四个哥哥,母亲作为全家最小的也是唯一的女儿自然得到了很多优待,被当作掌上明珠般养大。父亲当年是镇医院的卫生员,因父亲长的高大俊朗又文质彬彬,对病人和气又耐心,一时间很多大姑娘都成了父亲的崇拜者。母亲正是青春荡漾的年龄,自然也不例外,最后竟然还是背着姥姥和父亲私定了终身。为此,母亲挨了姥姥很多打骂,因为当年父亲的家庭成分不好。最后母亲心一横,跟父亲领了结婚证,搬出了姥姥家。有了我以后很多年,母亲才敢带我回姥姥家。就因为母亲为父亲吃了很多苦,这些年来父亲对母亲一直是宠爱有加,百依百顺的。这样的父亲怎么会在母亲刚刚走后就与一个旧曾相识的老太太有什么联系呢。我决定第二天无论如何要找父亲了解一下情况。

第二天快下班时,父亲发短信让我晚上早点回家。还没进家门就闻到了阵阵饭菜香,爱人给我开门,冲我挤挤眼睛说,今天咱爸请客。爸,您干嘛呢?我提高声音问道。哦,晚上请你吴婶到家来坐坐,还有她儿子。哪来的吴婶,我怎么没听说过。说来话长,慢慢再跟你说。父亲忙着把一道道菜摆上桌子,并不愿意跟我细谈。锅里炖着汤,你看着点,我出去迎迎你吴婶。父亲说着,解下围裙就出去了。我没有理会锅里的汤,只是盯着母亲的遗像,觉得母亲的表情似乎有些哀怨。

是小米吧?一位瘦小干枯的老太太进门就抓住我的手,一个劲地端详,甚至于做作地抹了抹眼睛。我不露痕迹地抽出手,看向父亲。父亲跟着领进来一位跟我年龄相仿的中年胖子,长得倒很白净,就是脸上的笑容傻傻的。他也握住我的手,小米好,小米真香。这次我没能顺利地抽出手,而是被他攥在手里使劲地摇。这是吴桐,你吴婶的儿子,你们叫哥吧。我没有吱声,倒是爱人一口一个吴婶,一口一个哥地把他们让进屋。

晚饭吃得很别扭。我怎么看吴婶都有些像《卧虎藏龙》里的碧眼狐狸,透着那么一股老谋深算的样子,一进门就掏出两条毛裤,说是给我和女儿打的。谁稀罕?不理吴婶,也不看吴桐,他吃饭一副风卷残云的样子,我听声音就厌恶。还好吴桐他只顾着自己吃,并不理会我。偶尔爸给他夹菜的时候,他会憨憨地说,小米,真香,真香。小米是母亲给我起的名字。母亲说她生我时最大的愿望就是喝一碗粘稠的小米粥,她希望我以后无忧无虑,衣食不愁。可是当“小米”从吴桐的嘴里吐出来,我却没来由地一阵恶心,仿佛他玷污了这个名字。

父亲对吴婶和吴桐明显地巴结,不住缓和着气氛。小米啊,这几天累坏了,不爱说话,嘿嘿,别介意啊,吃菜,吃菜。没啥,没啥,小米这些年都挺好的吧?好,好着呢,身体不错,工作也好。这是他爱人,建国,也是个好孩子。父亲从桌子底下踢了我一脚。你们吃吧,我还要去单位加班。我硬起心没看父亲隐忍的表情,拎上包就走。

我的冷淡并没有影响父亲的热情,每天照旧早出晚归,不用问,肯定是和吴婶母子在一起。父亲甚至腾出了跟母亲一起住过的老房子,让吴婶母子住进去。自从母亲走后,我怕父亲孤单,就把他接来和我们一起住,所以老房子还一直保持着母亲走时的样子,有时想母亲了,我还会进去坐一会儿。唉,没想到这么快就物是人非了。记得帮父亲搬家时,工人不小心打碎了母亲用来喝水的杯子,父亲当时就火了,非要让工人把杯子恢复原状。当时一边劝解父亲,我还一边在为父亲对母亲的深情而感动。可是现在,不到一年的时间,父亲居然迎进了另一个女人,她将睡母亲的床,盖母亲的被,跟母亲用同一个碗。这是我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至少现在不能。

现在,面对母亲慈祥的笑容、期许的目光,我能说什么呢?不,我什么也不能说,让母亲过的清静些吧。前天晚上吴婶就张罗着要和我一起来,我没理她。她凭什么认为她有资格和我一起来看母亲?母亲这里是一方净土,我不会让吴婶来打扰母亲。我选择了沉默,默默地献上鲜花,默默地擦掉眼泪,转身离开。远远的,我看见父亲拉着吴桐,后面跟着吴婶也向这边走来。我以为父亲忘记了母亲的忌日,没想到父亲来了,没想到父亲居然带着另一个女人来了。我替母亲感到深深的难过,幸好母亲已经感受不到了。

从墓地回来,通常我会去母亲的老房子里坐坐,也许我应该改掉这个习惯了。远远地看见母亲隔壁的王婶,我挤出个笑容来跟她打招呼。哟,回来了,给你爸收拾新房来了?王婶明察秋毫地笑着。新房?我犹疑地问了一句,看王婶的眼神我才明白了些。什么啊,就是老乡,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你这孩子,甭不好意思,要帮忙就吱声啊。王婶不听我的辩解,笑呵呵地走了。

新房?不可能,我告诉自己,母亲的房子不可能成为他们的新房。我开始动手收拾吴婶和吴桐的东西,至少不能让他们住在母亲的房子里。他们的东西很多,光衣服就装了三大包,春夏秋冬的衣服都全了,看来这次他们还真打算常住了。手机突然响了,是爱人。你在哪呢?咱爸摔伤了,在人民医院。

赶到医院时父亲的小腿已经打上了厚厚的石膏。怎么回事,我一把推开给我开门的吴婶没好气地问。怪我,东西拿的太多了,没能照顾上你爸爸。什么啊,你拿那么多东西,还领着吴桐,怎么能怪你呢,是我自己不小心摔了一下嘛,养几天就好了。养几天就好了?小腿骨折,伤筋动骨100天啊。你带他俩去干嘛,也不分个时间地点。我表面上在埋怨父亲,其实是在说吴婶他们娘俩不知深浅。吴桐是个弱智也就罢了,吴婶脑子可够用着呢,陪着父亲去看母亲,收买人心这一招果然使得巧妙,不过我不会上当的。吴婶,你带吴桐先回去吧,我的意思是先回老家吧,我爸这个样子也没法陪你们了。小米,别瞎说,你吴婶他们哪都不去,就住在这里。吴婶有些尴尬地拉着吴桐,看看我,看看父亲,轻轻叹了口气,没有说话。我心里的火突然就蹿了上来,这么大年纪的老太太,居然还装出一副可怜相来迷惑我和父亲。我可不吃这一套。爸,您现在这个样子需要人照顾,我和建国都这么忙,哪有时间和精力再去照顾一个白痴。再说了,吴婶年纪也大了,谁不讲究个叶落归根啊,您把她留这算怎么档子事啊。我还没说完,父亲突然从床上坐起来,一个巴掌拍到我脸上。你给我住嘴!吴婶忙上前拉扯父亲,你跟孩子发这么大火干啥啊。又过来劝我,小米别生气啊,你爸糊涂了。不用你管,我一把甩开吴婶,我爸糊涂了,是,他是糊涂,那也是被你害的。我捂着脸跑出医院。

爱人追出来,小米,别气了,老人的事咱不管不就行了吗。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委屈,哽咽着说,我妈走才一年,他们就亟不可待地要在一起,我妈在上面看着呢,你说我能不管吗?我哭倒在爱人身上。好,咱们管,但是咱等等行吗,等咱爸气消了,病好了,你跟咱爸好好谈谈。也只好这样了。

父亲出院前找我谈了一次。我还是想回家住。当然是回家了,我不明白父亲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说让吴婶和吴桐也来咱家。不行,绝对不行。这是我的意思,吴婶在一旁插话道。我就知道是你的意思,我的意思很明确,不行。我硬邦邦地说,看也不看吴婶。父亲叹了口气,谈话不欢而散。吴婶没有搬过来住,只是每天像上班一样,早上过来,晚上我们下班她就带着吴桐回老房子。吴婶跟我的时间刚好错开,平常基本看不见,我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

最近单位安排下企业调研,本来下午是三家企业,有一家临时取消了,于是比平常早些到了家。

这么大的事,必须告诉小米。不行,绝对不行。父亲和吴婶在争执,什么秘密呢,吴婶不肯让我知道。唉,沉默了许久,父亲突然谈了口气。你放心吧,吴桐是我儿子,我会照顾他,我要是不行了,小米会照顾他。父亲的声音传出来,我傻了一般地呆住了。原来这就是那个对我隐瞒的秘密,吴桐是爸的儿子,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怪不得父亲看吴桐的眼神格外慈祥,怪不得父亲总是兴冲冲地领着吴桐出去买衣服,怪不得我说吴桐是白痴时,父亲会愤怒地扇我一巴掌,原来吴桐是父亲的儿子。

我失魂落魄地从家里出来,漫无目的地走着。心里很冷,我控制不住浑身的颤抖。往人多的地方走,我需要找个热闹而温暖的地方。我突然很想笑,电视剧的情节活生生地跑到我的生活里,让我分不清真假。这就是多年来和母亲恩恩爱爱、相敬如宾的父亲吗?我很为母亲和自己感到悲哀,原来我们都被父亲和吴婶欺骗了。我无法回家,无法说服自己相信那是我的家。那里有一个陌生的男人和一个陌生的女人,共同养育着他们的白痴儿子,我想我一定是走错了路,找不到家了。

随着人流走来走去,抬头看见长途汽车站。“到刘镇,一张”。我突然就有了方向,我要到母亲的老家去,有母亲的地方才是我的家。

到刘镇时天已经黑了,爱人打来电话,知道我在刘镇,没有问为什么,只是让我注意休息。住在大舅家,听舅妈给我讲母亲年轻时的故事。虽然都是些我已经知道的事情,但还是想听,特别是今天。我爸从一开始就喜欢我妈吗?当然了,别看当时惦着你爸的人挺多,可你爸就认准你妈了。也许有别的人,你们不知道呢。我冷笑。舅妈没有注意我的反常,依旧给我讲那些陈年旧事。

你妈的性格可真倔,连你大舅在内,我们都怕你姥姥,就你妈不怕。你姥姥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啥用没起,你妈还是嫁了,气得你姥姥好几天不吃饭。你妈和你爸就在医院的仓库里结婚了,啥也没跟你姥姥要,过起日子,生下了你。有你以后,你姥姥才有了笑模样,所以呀,我们都最疼你。你可是命大啊,也多亏了你爸。你妈说你一下生就被你爸抱出去了,压根没听见你哭。那会儿没敢告诉你妈,怀疑你是死胎呢。你爸不信邪,坚持抢救,愣是把你的小命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你在保温箱里呆了好几天你妈才见到你。你妈也不容易,产后大出血,差点没下来。那几天可把你爸折腾坏了,一边是你,一边是你妈,都要照顾,都舍不得放弃啊。

咱刘镇有和您年龄差不多,姓吴的吗?我记得父亲好像说过,吴婶也是刘镇人。吴姓不算小姓,可是早些年在刘镇也不多见。

我还真想起一个人来,跟我一个岁数,应该也有60了,我们都是共和国的同龄人呢。她早先是咱镇上的中学老师,没结婚就有了孩子,她家嫌她伤风败俗,把她轰走了,后来听说那孩子还是个白痴呢。

什么时候的事啊?

那孩子应该和你差不多大,她和你妈一起出院,我去医院看你们,没人接她,你爸还热心地送她娘俩回家了呢。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人挺俊俏的,好像是教音乐的,时间太长都记不清了。咱镇多少年就出这么一个破鞋,要不我也记不得了。

原来父亲和吴婶有着这样的过去。当我在母亲肚子里成长时,父亲也流连在另一个女人身边,另一条生命也在同时孕育着。真不敢相信,这样的风流艳史没有发生在我这代人身上,而是发生在上一代人身上,父亲和吴婶让我刮目相看了。

没有心情回家,那里也不是我的家。跟单位请了半个月的假,只说是病了。关掉手机,我不希望任何人打扰我。

徘徊在刘镇的街头巷尾,我刻意寻找母亲留下的痕迹。刘镇中学,母亲上学的地方,吴婶当年教书也在这里吧?百货大楼,母亲会来买些辫绳、发卡的地方,吴婶当年也一定来过吧?第一医院,母亲生我的地方,吴婶也是在这生产。唉,母亲的身影总是和吴婶搅和在一起。

半个月很快就过去了,打开手机,蹦出来很多短信。速回家。速回电话。都是爱人的短信。家里出事了。

我到家了,爱人和吴桐身穿重孝。

母亲的遗像旁边,又多了一张照片,是吴婶。

这是怎么回事,她怎么能跟我妈摆在一起?我带着明显的怒气与不满。

你呀,真是个倔孩子,跟你妈一样。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妈呀。

爸,如果您真觉得对不起我妈,就把这个女人的照片从这里请出去。

听我说,父亲语气凝重地说。你不是我们的女儿,你的生母就是你一直排斥的吴婶。吴桐才是我和你妈的孩子。

一定是我的耳朵出了问题,或者父亲的脑子坏了。我看爱人,他也表情严肃地盯着我。

你爸爸我没见过,只知道是你妈的学生,当时刚刚被保送上大学,却一时冲动做了错事。你妈是善良的,虽然恨他,但还是不忍心毁了他的前程,没有告发他。后来你妈发现有了你,想打掉,正是我值班。我沉浸在妻子怀孕的喜悦里,一个劲儿地劝她要慎重。我说,每一个孩子都是上帝赐给我们的宝贝,只是恰好寄存在你的肚子里,无论什么原因,你都应该感谢上帝,而不是丢弃这个宝贝。记得你妈曾问我,如果这个宝贝注定不被祝福呢?我说,至少你的祝福是真诚的,你的真诚会感动上帝。等到你会在你妈肚子里动的时候,她就舍不得打掉你了。就这样,她在别人的冷眼和唾骂声中熬到了你的降生。那时我们也刚有了孩子,生下来就一直在保温箱里。因为这个孩子缺氧时间太长,当时已经能判断出是个脑瘫儿。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妈妈,应该说是吴桐的妈妈,怕她情绪波动,影响病情,她那时也很危险。你妈感觉你快要出生了,她愣是自己走到医院来,羊水早破了,结果还没进产房,在走廊就把你生出来了。当时刚好我在场,你妈抓住我的手问,你会祝福这个孩子吗?我说会的,即使是我自己的那个脑瘫儿,我仍然相信会有很多人祝福他。然后你妈突然就笑了,她说,我们交换孩子吧。我以为她疯了,可是她却固执地抓住我的手,让这个健康的孩子跟随你们在健康的环境里接受祝福吧,把你们的孩子交给我来照顾,无论什么样的环境他都不会在乎,这样两个孩子都得到了更多的祝福。

我无法思考,只是瞪大了眼睛盯着父亲的嘴,生怕漏掉一个字。

她说,不想让你背上私生子的名声,怕毁了你的前程,怕你以后得不到幸福。我知道这么做是很自私的,把一个脑子有毛病的孩子交给一个弱女子。可是她当时那样恳求我,甚至于要跪在地上给我磕头,口口声声喊我是恩人。我的私心终于占了上风。我们决定交换孩子,我来抚养你,她照顾吴桐。这件事只有我和你妈知道,连吴桐的生母都不知道。

唉,没想到她这么要强的人,却得了绝症。她知道自己活不过去了,才把吴桐送回来。但是她坚决不让我说出你的身世。她说要你一辈子都活得清清白白,快快乐乐。过去磕个头吧,她才是你亲妈。

小米不哭,小米真香。吴桐看看我,看看父亲,依然是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

接过爱人递过来的长香,我木偶一般地在爱人的引导下磕头、上香。“慈母吴珍香之灵位”透过渺渺的香烟,在我眼前渐渐清晰起来。吴——珍香,真香,小米,珍香。我的眼泪突然就流了下来。“小米真香”原来是妈妈的呼唤啊,是妈妈一遍遍地对女儿说,妈妈一直和小米在一起。

小米真香,是吴桐的口头禅,也是妈妈想念女儿的心声吧。当年妈妈教吴桐学说“小米,真香”时,妈妈的心是不是在滴血呢?当吴桐终于能够流利地说出“小米,真香”时,妈妈的脸上会笑吗?妈妈的心会不会疼呢?可是小米错了呀,小米没有给妈妈递过一个笑容,没有给妈妈倒过一杯水,甚至于没有和颜悦色地对妈妈说过一句话。妈妈呀,为什么你不给我这个机会呢?

爸,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早已泪流满面。妈妈呀,我要怎样做,才能弥补今生欠你的爱?你那么爱我,却怎么忍心让我背负这样一种无法改变的遗憾?妈妈呀,我求求你醒过来,哪怕只是听我叫你一声妈妈。妈妈呀,妈妈。

 

一年中失去了两个母亲。一个给了我生命,没有养我,却是因为爱我。一个把我抚养成人,不是我的生母,却同样爱我。我会定期带着父亲和吴桐去看她们。我会对养母说,妈妈,我终于找到了你遗失的宝贝,我会一直照顾他,看护他。我也会对生母说,妈妈,小米很好,很快乐,只是经常梦见您,下辈子我们还做母女吧。

小米真香,吴桐始终拉着我的手,和我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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