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不喜欢林黛玉？

我读杨绛，主要是她90年代以前的作品，近年来读得少了。杨绛先生去世后，我找来了先生100岁左右写的作品，却发现，晚年的杨绛先生，仿佛很不喜欢林黛玉。

她在99岁时发表的《漫谈红楼梦》一文中说：第三回写林黛玉的相貌，“一双似喜非喜的含情目。”深闺淑女，哪来这副表情？这该是招徕男人的一种表情吧？

什么叫“一双似喜非喜的含情目”？依我看，这是贾宝玉情人眼里出西施。林黛玉的眼睛，顶多就是通常所说的“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或者是成语中形容美人的“眼含秋水”“盈盈秋水”“双瞳剪水”而已。但是在贾宝玉心中，那就是“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了。

杨绛先生居然由此认为“深闺淑女，哪来这副表情?这该是招徕男人的一种表情吧?”老太太一贯妙语生花，厚道包容，此处却简直匪夷所思，像是邻家老妇人们窃窃私语，嘲弄说笑一个小保姆。

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宫花，快送完了，才送到林黛玉处，林黛玉说：“我就知道么，别人不挑剩的，也不给我呀。’”

杨绛先生对此评论说：“林姑娘是盐课林如海的女公子，按她的身份，她只会默默无言，暗下垂泪，自伤寄人篱下，受人冷淡，不会说这等小家子话。”

杨绛先生是既能创作又能研究又能翻译的文学大家，水平是我辈无论如何努力也难以望其项背的，但是此处对林黛玉的指责有点过头了。

人物语言是小说塑造典型人物的重要手段，如果曹雪芹次次强调林黛玉受委屈后“默默无言，暗下垂泪”，岂不太单调了吗?如果林黛玉总不说话，怎么可能像现在这样活灵活现，脍炙人口?

所以，曹雪芹经常是把人物“逼”到墙角，迫使人物开口。此处即是一例。也正因如此，林黛玉是《红楼梦》中说话最有特色的人物之一。人物的丰富性、典型性也由此而来。

杨绛先生文章中还说：林黛玉尖酸刻毒，如称刘姥姥“母蝗虫”，毫无怜老恤贫之意，也有损林黛玉的品格。

《红楼梦》第40回，贾母领着刘姥姥逛大观园。当大家走到潇湘馆时，刚刚夸赞过贾惜春的刘姥姥，反应很淡漠：

刘姥姥因见窗下案上设着笔砚，又见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便说：“这必定是哪位哥儿的书房了。”贾母笑指黛玉道：“这是我这外孙女儿的屋子。”

贾母一句话，把林黛玉直接推到了刘姥姥面前。按理说，世事洞明口若悬河的刘姥姥该夸奖林黛玉了。不料，刘姥姥“留神打量了林黛玉一番”，一言不发，却仍然把话题扯到了房子上。她笑道：“这哪像个小姐的绣房?竟比那上等的书房还好。”

让你夸人，你却夸房，这不是把林黛玉杵在那里了吗?于是，刘姥姥走后，林黛玉在闺蜜中嘲笑刘姥姥，讥讽刘姥姥。她把刘姥姥比喻成“母蝗虫”，意思是她一来，如同蝗虫来了，一桌子饭菜被她一扫而光。

林黛玉又说惜春画作的名字叫“携蝗大嚼图”，意思是中心画面应该是刘姥姥大吃大喝，旁若无人。林黛玉的话逗得大家哄堂大笑。林黛玉的玩笑是对刘姥姥的回击。

林黛玉不是怜贫惜老的道德楷模，也不是肚子里面能撑船的宰相。曹雪芹在《红楼梦》一开始就指出，他写的是几个“小才微善”的女子。

因此，热情、聪明、寄人篱下、唯一希望就是爱情修成正果的林黛玉有时也就显得过分敏感、尖刻了。“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没有足够的安全感，使林黛玉时刻对周边保持警惕。

这不是她的“品格”出了问题，而是性格使然，环境使然。读者能够理解，这是一个真实的林黛玉。因为真实，所以可爱。

杨绛先生在文中也说：“平心而论，这几下败笔，无伤大雅。”这倒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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