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杜若 来源：红楼梦赏析（ID：hlm364）
第四十六回，贾赦看上鸳鸯，想讨去做姨娘，结果碰了一鼻子灰，贾母不但生贾赦夫妻的气，连王夫人也迁怒上了。凤姐历来擅长调节气氛，在探春为王夫人解除了被迁怒的尴尬后，向贾母凑趣道：“我不派老祖宗的不是，老祖宗倒派我的不是了。”又说，贾母会“调理人”，把鸳鸯调理得水葱似的，怨不得别人要。尴尬的场面因凤姐的凑趣化解了，贾母也笑起来。初时读这里，只佩服凤姐的随机应变，能说会道，把贾母会调理人这样的话也当作了恭维贾母的话。可是后来细细体会，凤姐的话并不全是阿谀奉承之词，贾母的确会“调理人”。鸳鸯自不必说，就拿那些曾经服侍贾母后来送了人的丫鬟，也个个不凡。贾母送出去过四个丫鬟，分别是袭人、晴雯、紫鹃、翠缕。下面我们就来盘点一下这几个送出去的丫鬟的不同凡响之处。袭人，本名珍珠，是贾母的一等大丫鬟。她最初服侍过湘云，与幼年的湘云建立起过一段深厚的友情（湘云是贾母娘家的侄孙女，因“襁褓之中父母违”，颇得贾母的怜惜，是贾府的常客）。后来湘云离开贾府，回家奔丧，贾母将袭人给了宝玉。贾母为何将袭人给了宝玉呢？作者这样描写道：“贾母因溺爱宝玉，生恐宝玉之婢无竭力尽忠之人，素喜袭人心地纯良，恪尽职任，遂与了宝玉。”纯良忠诚，尽忠职守，这便是贾母最欣赏袭人的地方。书中又说，“这袭人亦有些痴处：服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如今服侍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袭人照顾宝玉尽心尽力，没有辜负贾母的厚望，她对宝玉尽心尽力，事无巨细，处处妥帖，生活上的细节太多，不可一一胜数。就说宝玉那块玉，袭人每天在睡觉前要替他摘下来，用布包好，免得第二天戴时冰了脖子；宝玉那样大了，袭人还要给他做肚兜，生怕他晚上踢被晾了肚子；宝玉去家塾读书，还没去袭人就担心他冻着饿着。袭人对宝玉的精心照顾，贾府上上下下有目共睹。从王夫人到小丫头佳蕙，都认可袭人工作的认真努力。宝玉也与袭人建立了深厚的感情，特别是“初试云雨情”后，宝玉视袭人更与他人不同。可是我始终存有一个疑惑：宝玉初试云雨情，强拉袭人行太虚幻境警幻仙子所授之事时，袭人的心理活动是，“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贾母真的将袭人“与”了宝玉吗？这个“与”果然是打算将袭人给了宝玉做屋里人吗？我似乎看不出来贾母这样的想法。贾母喜欢热闹，喜欢俏丽又灵动的女孩，主子里如凤姐、黛玉、宝琴，丫鬟里如晴雯，都是贾母喜欢的。“从小不言不语”的袭人在她眼中是“没嘴的葫芦”，虽然忠心尽职，但是到底没什么情趣。那么贾母心中，能够给宝玉做姨娘的最佳人选是谁呢？晴雯也是贾母的丫鬟，不过她并不是贾母八个一等大丫鬟中的一员，她应该与紫鹃一样，是二等丫鬟。跟袭人不同的是，晴雯自从给了宝玉之后，似乎她的人事关系也一并带去了宝玉处。而袭人领的一两银子的月钱，还是算在贾母房中。王熙凤曾经明确地说过：“宝兄弟并没有一两银子的丫鬟。”这也是贾府规矩，只有贾母、王夫人这个级别的主子，才有一两银子月钱的大丫鬟。晴雯年纪比袭人小，应该是继袭人之后，贾母送给宝玉的第二个丫鬟。与袭人的性情完全不同，晴雯娇俏也骄纵，心灵手巧又伶牙俐齿，为人率真，脾气急躁。她与宝玉相伴的五六年间，也建立了深厚的情意。她在宝玉处“娇生惯养”，打骂过小丫头，落在王夫人眼里，引起了王夫人的嫌恶。“削肩膀，水蛇腰，眉眼有点像林妹妹”，作者借王夫人之口活化出一个美人。黛玉之美，人尽皆知，眉眼像黛玉，其容貌一定是美的；再有曼妙身姿的加持，晴雯之美，毋庸置疑。抄检大观园时，进谏谗言的王善保家的告发晴雯时也曾说晴雯“仗着模样比别人标致”，王夫人向凤姐求证时，凤姐也曾道：“若论起长相，统共这些丫头都不如她”。贾母眼中的晴雯，容貌好也是贾母看好她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可是不幸的是，晴雯的美貌与张扬的个性为她招致了祸患，以致于含恨早逝。纵观晴雯在怡红院中的生活，果然如宝玉说的一般“娇生惯养”，她跟宝玉赌气，等宝玉低头；她撕扇子，宝玉还从旁叫好；她看不惯秋纹奴颜媚骨的做派，吃袭人与宝玉的醋，对小丫头坠儿的偷窃行为更是恨得连打带骂，最终撵了出去。她个性恣肆张扬，不像袭人一般低调容忍，甚至黛玉都吃过她的“闭门羹”，宝钗都遭到她暗地里的抱怨。这样一个姑娘，注定了是保护不好自己的。也正是因此，她最终死于莫须有的罪名。我曾思考过，晴雯为何是这样“不虑后”的一个人呢？长长久久、安安生生地留在宝玉身边不好吗？思考后，我发现，晴雯不是没有想过长久地留在宝玉身边，她是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在她的认知里，她以为最终是会和宝玉“在一处”，她只是在日复一日中等待那结果就够了。她不像袭人那样兢兢业业，苦心孤诣，她甚至都从内心鄙夷袭人所做的一切，不然，她对袭人说的，“明公正道，连个姑娘都没挣上去呢”，这样的话怎么可能张口就来？晴雯不是蠢笨无知，晴雯是太聪明，太自信了。她自信地以为，将来留在宝玉身边长长久久的人会是她，她早做好了这样的打算。她不急，她只是不愿意如袭人一般为了“巩固”这个位置而去与宝玉“瞒神弄鬼”，她不需要。宝玉对她是娇宠的，豆腐皮馅的包子，给她留着；成匣的扇子，随她撕着玩；吵架了会去哄她，手凉了宝玉亲自给焐热……贾母也那样地看好她：“那丫头我看她甚好……我的意思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她。”能得到贾母这样大力夸赞的丫鬟，整部书里有几个呢？贾母毫不掩饰地表达了对她的喜爱和欣赏，“将来只她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将来是什么时候？“使唤”又是什么意思？分明贾母是早将晴雯作为宝玉的“预备姨娘”看待了。晴雯那么聪明，怎么会没有察觉？她的“底气”怕也有一半来源于贾母的好评和厚望吧。另一半底气又是什么？我以为，是她的优秀，包括容貌与针线。模样自不必说了，针线只看病补雀裘一回便可知一二，旧时一个女子的针黹活计可是个重要指标。宝钗就曾劝解黛玉，要以女红针黹为重。有了贾母与宝玉的喜爱，她的未来美好而清晰，她不曾将旁人放在眼里，更不会小心翼翼地去趋奉李嬷嬷、王善保家的之流。她经常骂小丫头们，动不动要将其“撵出去”，却没有想到，最终她被逐出贾府的人却是她。袭人曾经在晴雯被逐后，气宝玉因晴雯被逐而“比出”许多圣贤来，也曾经冷笑道：“她纵然好，也灭不过我的次序去。”这个“次序”，恐怕也只是袭人眼里的规则与次序，王夫人欣赏袭人的勤谨尽职，贾母却喜欢晴雯的美丽娇俏。贾母老了，差不多的事她都不理，连迎春出嫁这样的大事她也任凭贾赦去了，她看中的一个丫鬟被王夫人撵了又算得了什么呢？王夫人平日里吃斋念佛的，也不大管事，只一件，涉及宝玉她便关心则乱：撵金钏就是其中的一个例子。听了婆子们的谗言，便认定晴雯是“狐狸精”，一定要驱逐出去了。贾母调教出来的人儿本没有差，晴雯最终的悲剧不在于她“风流灵巧”或“不虑后”，在我看来，恰恰是她的锋芒毕露和外界的“诽谤”，导致了她最终悲惨的命运。同为贾母的丫鬟，袭人妥帖细致，晴雯率直热烈，个性的差异造就了不同的人生。不喜欢的袭人的读者不在少数，讨厌晴雯的也大有人在，可是提到紫鹃，几乎是人人称道，零差评。紫鹃原名鹦哥，是贾母身边的二等丫鬟。因贾母见黛玉只从家中带来一个乳母王嬷嬷和一个小丫鬟雪雁，王嬷嬷极老，雪雁又一团孩气，怕她们照顾不周，这才将鹦哥给了黛玉使唤。外祖母对外孙女的一片爱护之心，着实令人感动。黛玉初进贾府，一切都陌生的，一切都需要慢慢适应，这外祖母赏赐的丫鬟是多么贴心啊，伴随黛玉一步步走过岁月的荒寒。鹦哥被黛玉改名为“紫鹃”，只是紫鹃的名字意境虽美，却也暗示着这对主仆的命运。“杜鹃啼血”的典故令人不忍，《红楼梦》未完，紫鹃的聪慧、忠诚征服了读者，试问哪个读者不喜欢这个姑娘呢？她有袭人的忠诚细致，时时处处为黛玉着想。黛玉去梨香院探望宝钗，她就让雪雁去给黛玉送手炉，因为深知她家姑娘体弱怕冷，唯恐姑娘受凉。黛玉生活的点点滴滴都是紫鹃在打点，黛玉精神上的苦闷也只有紫鹃能深深地体谅。为了黛玉的终身大事，紫鹃不惜编出谎话去骗宝玉，纵然引起一场轩然大波，冒着被主子打骂惩罚的风险，终于探出了宝玉对黛玉的痴心。因这场风波引得宝玉急痛攻心，大病一场，她不得已留在怡红院照顾宝玉。回到潇湘馆以后，不顾自己连日劳累，还在苦口婆心劝黛玉“趁老太太还硬朗，早日拿了主意”。薛姨妈一句玩笑话，她便适时地去求薛姨妈在贾母面前为宝黛提亲，就是遭了薛姨妈的戏谑也无怨无悔。这是个多么聪慧又忠诚的姑娘啊！就是贾母对紫鹃也有着一种不同于别人的偏爱。紫鹃哄宝玉害他一时迷了心智，贾母内心有多心疼可想而知，但是面对紫鹃的“不过说几句玩话”的辩解并未深究责罚，还说了“你这孩子素日是个伶俐聪敏的”这样的话，可见对紫鹃素日的看重。紫鹃的命运虽没有在《红楼梦》中得见，但是我相信，对黛玉不离不弃，一直陪伴黛玉到生命最后一息的人，一定是紫鹃。翠缕是贾母的丫鬟，这是通过鸳鸯之口传达出来的。应该是湘云回史家一段时间，贾母把袭人给了宝玉，待湘云再来贾府时，贾母才将翠缕给的湘云。湘云起初并没有常住贾府，因此待她离开时，翠缕也是跟了湘云回史家的。贾母身边的丫鬟，起名往往是“珍珠”、“琥珀”、“玻璃”、“玛瑙”、“鹦哥”、“鸳鸯”，这一类以宝石鸟雀为名，比较符合贾母这个年龄段的老人家的脾性。这些丫鬟送出去以后，归属了少爷、小姐以后，新主子往往也会依自己的喜好给她们重新命名。如袭人就是宝玉根据她姓花改的，出自陆游诗句“花气袭人知昼暖”，非常典雅有韵味。鹦哥被黛玉改成紫鹃。想来，翠缕这个名字，应该也是湘云给改的。“翠缕争垂柳，红酥旋点花。”“景近清明节，垂柳翠缕长。”宋人的诗中不乏这“翠缕”二字，都是形容垂柳枝条嫩绿，形态柔美的。湘云饱读诗书，才华出众，在红楼诗社中表现突出，给心爱的丫鬟取这样一个名字，也是饱含爱护之意了。况且，翠缕戏份虽不太多，但是只要湘云出场，她便陪侍左右，也足见二者之亲密了。湘云有时候称她为“缕儿”，亲昵之情，令人好不艳羡！主仆二人的性格都比较开朗，湘云的“英豪大气”自不必提，翠缕也是个爽快娇憨的姑娘。她俩曾经有一次无意中论起“阴阳”来，这翠缕天真可爱，最后得出“人也有阴阳，姑娘是阳，我就是阴”的结论。不但湘云掩着嘴笑起来，读者读至此处也不免捧腹。若是袭人，断不会说出“头上又长出一个头”这样无厘头的话，若是紫鹃，也一定问不出“人之阴阳”这样稀奇古怪的问题，只有跟着浸满魏晋风流遗风的湘云，才能有翠缕这等天真烂漫，心直口快的明媚。不知道湘云最后的结局是怎样的“湘江水逝楚云飞”，惟愿湘云那“霁月风光耀玉堂”的明快乐观也传递给翠缕，面对生活的苦难与搓磨，始终不改初心，坚强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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