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南希
编辑/雪梨王
又到了过敏科医生们最忙碌的季节。
等待就诊患者的喷嚏声、擤鼻涕声此起彼伏。他们当中，有人面巾纸一直不离手，有人红着眼睛像刚哭过一场，彼此交流着亲朋好友都无法理解的过敏感受。
导致季节性过敏的，是植物通过风力传播的花粉。据气象北京的数据，4月北京市的花粉浓度一度高达平均每千平方毫米近千粒。花粉种类以松树、柳树、胡桃、榆树、杨树、柏树和桦木属树木为主。
梧桐树花粉在四月底五月初随风传播
北京协和医院变态（过敏）反应科主任医师关凯透露，他一个上午就要接诊二十余个患者，门诊号源全部被预约满。这其中，不少人的双眼肿得像桃子，鼻涕像水龙头一样止不住，更有甚者，出现咳嗽、喘憋的症状，影响平时的活动和睡眠。“很多过敏一开始是小毛病，但随着病程往后，打喷嚏慢慢变成哮喘了，全球每年超过20万人死于哮喘。”关凯总要向患者解释，过敏非小事，如果已经影响到正常生活，需要及时就医。
花粉过敏已成为世界性难题，过敏也是极其普遍的一种现代病。早在2007年，世界卫生组织就确认，过敏已成为发达国家儿童排名第一位的环境流行性疾病。
关凯从事变态反应领域临床工作20余年。1994年，他在中国协和医科大学学习临床医学，2002年到协和的变态反应科——这是1956年中国首个成立的过敏相关的专科。变态反应科的疾病管理，与植物学、动物学、大气生物学密切相关。这意味着，医生要像侦探一样，通过患者个人体质、生活环境的蛛丝马迹，找到表象后面的病因。
这个春天，关凯向我们解释了过敏的成因，并介绍了一些缓解过敏症状的办法。
关凯，北京协和医院变态反应科主任医师
最近这两个月以及秋季的两个月，是我们最忙碌的时候。有一多半患者都是季节性花粉过敏。而尘螨、猫狗、霉菌过敏的患者，倒是在每个季节都见于门诊。
每年三四月份，万物苏醒，植物会开始繁殖，产生大量花粉。我们都知道，花粉要借助媒介传播，才能长出种子来。以空气为传播媒介的花粉叫做气传花粉，它会被过敏的人吸进呼吸道，当免疫系统产生错误的识别，就会出现过敏反应。
生活在北京的人，很多都说自己对圆柏过敏。其实不是对圆柏树过敏，而是对圆柏的花粉过敏。另外，人们过敏的其实是气传花粉，而不是虫媒花粉。我们平时看到的路边很鲜艳的鲜花，那些有很多小蜜蜂、小蝴蝶围绕的，基本都是虫媒花，是比较难以导致过敏的。
北京的很多居民都对圆柏花粉过敏
靠风传播授粉的植物，按照授粉时间先后可以分为几大类。比如每年二月底、三月初，榆树、柏树开始授粉。四月份是白蜡树——它在古代是用来做蜡烛的，现代人发现石油后，白蜡树就丧失了经济价值。四月下旬轮到桦树，会持续半个月左右。白桦树可见于北京周边海拔比较高的山上，以及内蒙地区。四月底五月初则是梧桐树——最常见的行道树之一，会结很多“小铃铛”。
这些乔木花粉在春天集中授完，等到天高气爽的秋天，半人多高的杂草开始授粉，例如蒿草、葎草（拉拉秧）。杂草过敏的病人也是非常多的。
拉拉秧是秋季花粉过敏原之一
干燥有风的空气条件比较利于花粉传播，使得花粉轻而易举到达病人的呼吸系统，从而导致发病。总体而言，因为南方湿度、风力与北方的不同，南方的风媒花粉相对要轻一些。
来找我的病友来自全国各地，有各种疑难杂症。我一天能看四十位病人，就已经算很饱和了。也有年轻大夫一天能看百八十个病人。除了详细询问他们的过敏史，做过敏原检测，我们还需要思考出适合他们的治疗方案。
很多人以为过敏是免疫低下导致，这个概念得要纠正了。过敏其实是人体免疫系统出现了紊乱，对不该有反应的物质产生了免疫应答。尤其是青壮年，正是免疫力旺盛的阶段，过敏会高发。有的病友年龄大了，免疫力衰退了，过敏病症有可能会随之缓解。
北京协和医院变态反应科是中国临床变态反应学的发源地和摇篮
对过敏的认知误区，是有可能会危害健康的。曾有位北京患者，每年三四月份都会流鼻涕、咳嗽不止。他来医院之前，一直以为自己是春季感冒，担心体质不好，需要加强锻炼。恰好他住在天坛公园附近，每天在公园里跑步锻炼。大家都知道，天坛公园里全是柏树，他越跑越咳，最终出现喘憋、呼吸困难。到医院拍片子，发现出现了气胸。经过过敏原检测，证实他是柏树花粉过敏。在花粉季节的盲目户外运动，导致他吸入更多的柏树花粉，健康恶化。
所以说，对自己的身体要有认知。如果对某种花粉过敏，就应该在相应的花粉季节减少户外活动，或者去有层流设备的室内健身房运动。一些花粉过敏的患者一到过敏季就会将自己武装起来。例如防花粉眼镜、防花粉口罩鼻罩、防花粉阻隔剂，都能有效减少花粉吸入。
我也有一些来自陕北的花粉过敏病友。他们提到过一些“神药”小广告——一个小纸袋里装几粒药，形状不一，无外乎就是口服激素、维生素、抗过敏药、抗生素混在一起。虽然可能短时有效，但长期使用的副作用损害也是蛮大的，可谓杀敌八百自损一千。有些病友吃了后昏昏沉沉，开车都打盹儿，甚至发生交通事故。我们科普讲堂或者去地方给医生们培训，都会强调使用正确的方案治疗病人，不能偏信民间流行的偏方。
每到花粉过敏季，患者们停不下来鼻涕、喷嚏、眼泪
从全球和中国来看，过敏性疾病的病人越来越多。一是跟这些年偏西方化的生活方式相关——粗茶淡饭少了，高热量食物多了。再就是生活环境的变化，植物、猫猫狗狗都多了。还有普遍认识的提高，以前到过敏季打喷嚏、流鼻涕，大家会以为是热伤风，现在才知道是季节性过敏，就会到医院来诊治。
有数据显示，过敏体质人群占总人群数的大概40%。过敏体质的人，由于周边充足的过敏原、生活方式以及环境因素的共同触发，到了某个阶段也许就会发病。
过敏是个很复杂的问题，我们医生通过蛛丝马迹去寻找可疑的过敏原，把它控制起来。
在北京，花粉过敏患者是对圆柏花粉过敏，而非对圆柏树本身过敏
一些人过敏是和特殊的职业相关，甚至要通过科研手段来寻找过敏原。曾经有位病人在工作期间，每当接触做鲎（hòu）试剂，就会诱发打喷嚏、流鼻涕的症状。对于这样的病人，我们就需要个体化配制专门的检测试剂。
还有的病人在外面跑步，突然浑身瘙痒、昏死过去，需要急救。是因为吸入了路边树木的花粉，还是运动本身？或者是因为运动前吃了一些特殊食物，在运动的时候发作了？这些都是有可能的。
过敏性休克一旦发作，就会出现手心脚心痒，低头一看，身上大片红斑，起了俗话说的风疙瘩（荨麻疹）。再严重的话，病人会觉得憋气、喉咙水肿、血压下降，晕厥过去，如果抢救不及时会有生命危险。有的病人一年甚至会休克多次。
这种病人要找原因就挺难的，因为全身过敏反应发作是爆发性的。要看他发作前接触的线索。如果吃了特定食物，就能直接锚定再去验证。但也有一些病人，不能简单推断，就要像侦探一样去剖析了。
有一种病叫做食物依赖运动诱发的过敏休克。这类患者平时吃东西没事儿的，但吃完之后去跑步，血运加快，食物过敏原短时间内会大量吸收入血，激活了身体的过敏细胞，从而诱发严重过敏。常见过敏原如小麦、虾。
寻找这样的过敏原会更困难一些，因为小麦依赖运动诱发的过敏休克，用小麦去检测，无论抽血还是皮试，是查不出来的。得让病人在家洗面团儿，再把洗得的面筋拿到医院来做皮试。对于这样的病如何控制？就是运动前不要吃小麦制品，或者吃了就别运动。
白桦树在四月下旬授粉
有不少病人每次过敏发作，医生虽然能短暂控制病症，但是找不到病因，过敏还会反复犯。我刚工作的时候，听老主任讲过一个很经典的故事：上世纪90年代，有个病人频繁过敏性休克，医生怀疑牛奶是致病过敏原——因为他每次发作前必定是喝了牛奶。但奇怪的是，他并非每次喝牛奶都会发作。这使他生活在恐惧中，甚至每个月靠打长效激素来控制过敏发作。但是打激素有很多副作用，变胖、高血压等等，也不是长久之道。
后来他坐火车，几天几夜到北京，我们的老专家终于帮他找到了病因——青霉素过敏。当地的小村子里面，当奶牛患乳腺炎后，牧民会使用青霉素进行治疗。如果病人买到被青霉素污染过的牛奶，饮用后就会出现全身过敏，甚至休克，但如果买到的是没被青霉素污染的牛奶，就不会出现这个问题。找到病因后，他就不再那么恐惧，也能避免陷入过敏的困境了。
过敏不等于脏。但凡能被我们吸进鼻子嘴巴的过敏原，都是非常微小、肉眼看不到的大概十几微米的颗粒，而非很脏的灰尘。我们曾有位教授是专做尘螨过敏研究的，每次出差住酒店，他都会用试剂测尘螨和尘土。他发现，有的高级酒店看起来白白净净的床单，测出来的尘螨过敏原特多。而快捷酒店的尘螨过敏原测出来并没有想象的高。虽然这不是普遍现象，但可以说明，尘螨过敏并不一定就意味着脏得一塌糊涂。
春天，北京的柏树
这里就涉及到卫生假说——过敏学科非常重要的一个学说。人体的感染免疫和过敏免疫是平衡板的两端，感染类的疾病变少了，过敏这块就翘起来了。有个老话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倒也有一定道理。环境过于干净后，免疫无处发挥，可能就会对这些不起眼的、无害的花粉、尘螨，产生免疫反应。
要想治疗一个疾病，首先要充分认识它。我们协和的医生这些年一直在做科普，就是想让患者先知道这个病是怎么回事，再去寻找诊治办法，这是一个总的原则。平时怎么办呢，可以通过改善生活方式来减少过敏疾病、帮助调整免疫，比如少吃快餐，少吃油炸、高热量的食品，多吃利于肠道菌群平衡的粗纤维食品。再就是适度锻炼，配合使用益生菌的制剂。
我们老百姓老说治病要去根儿，过敏真正的内在的根儿是基因，目前是改变不了，但可以通过药物治疗缓解病症。比如症状不太严重的病人可以吃一些常见的过敏药，一类是口服抗组胺药，西替利嗪、氯雷他定、扑尔敏之类的。症状较为严重的、鼻塞的可以用鼻喷激素，眼结膜炎症状可以用色甘酸钠、滴眼抗组胺药，以及在家装新风系统，降低室内空气中过敏原的负载。
小红书上花粉过敏患者的自嘲，他们常备过敏药来缓解症状
现在病人都很关心的过敏针治疗分为两种，一种例如奥马珠单抗，这叫被动免疫，患者是接受者。这种是把针对过敏的封闭抗体生物制剂打进身体里，起效快但持续时间短（一到两个月）。还有一种叫主动免疫，是过敏原的疫苗治疗，俗称脱敏治疗，即把过敏原打到体内；从少到多量的积累，让患者慢慢去耐受，成功率一般是70%到80%，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达到效果，而且起效慢。
脱敏治疗的疗效可以持续数年，但并不是终身的。由于随着时间推移，疫苗的保护力会慢慢衰减，所以在停止治疗后，应坚持每年定期复查。一旦发现重返过敏的迹象，就要加强治疗。当出现新的过敏问题，需要制定相应的新的治疗方案。
咱们现在面临越来越多的过敏病人，过敏医生的队伍还需要继续扩大。去年初，有调查显示，国内过敏专科的医生有几百人，加上在各个专科看过敏疾病的，大概是2000多名医生。而美国三亿多人，拥有超过六千名过敏专科医生。
变态反应科或者过敏反应科，在全国的科室成立也并不多。过敏病人分散在各个相关的临床专科，耳鼻喉科、眼科、皮肤科、儿科、呼吸科，这些科室也有从事过敏性疾病管理的医务工作者、医务专家。病友要去医院看病，不是非得找到变态反应科或者过敏反应科才去治疗。但对于病情严重的过敏病人，尤其是同时患有几种过敏疾病的共病患者，更推荐去看过敏专科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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