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代的孤独者
11月2日,哲学家李泽厚去世了。
他的名字,你也许不熟悉。
但他说过的话,却是那么振聋发聩。
早在25年前,他就强调:人是目的,不是工具。
这是因为,那时的他,就看到了中国人今天的生存困境——
作为电脑附属品的当代人,实际上一半是机器,一半是动物。
解决办法不是打碎机器,而是让人重新成为人。
2010年,他的文字入选《诺顿理论和批评选集》。
李泽厚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140个名字在一起,他是其中唯一的中国学者。
在业内,他属实是享誉中国和世界的大师:
20世纪中国真正哲学家只有两个。
上半世纪是冯友兰,下半世纪就是李泽厚。
上下世纪氛围不同。
因此,人们肯定地说:李泽厚,是在一个不能出现思想家的时代中出现的思想家。
这,注定了他是这个时代的孤独者,格格不入!
这,也和他的「怪人」气质不谋而合。
李泽厚,是个「怪人」。
私底下,亲朋好友都知道。
好友刘再复一言以蔽之:
“李泽厚性格古怪!
不闲聊,表达木讷,完全不通人情世故,讨厌体力劳动,
喝酒、散步都不要人陪,就连太太也没有特殊权利。”
因为一篇二十多年前的序,李泽厚曾经上过微博热搜。
这篇序言只有短短几百字,是为他大弟子赵士林的一本书所写的:
赵士林是我的学生,这本书是他完全瞒着我写的。
因为他知道,我将不会同意在他准备博士学位论文的时候弄这些东西。
他写完后告诉我,我当然没办法了,总不能叫他去烧掉。
但我拒绝看这本书的任何一个字,也不对这本书负任何责任......
一时之间,他的坦诚逗乐了网友。
这篇序言很“李泽厚”!
他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不太懂人情世故的。
他的生活习惯也是不为人理解,被人称为怪癖。
坚持穿睡衣待客,即使是面对镜头也不换装。
据说他访问日本时,住和式的传统房子,必穿拖鞋走在不许穿拖鞋的榻榻米上。
要不然就不舒服。
而他也坦白:
人本是社交动物,有社交的本能和欲望。
但我的个性就是比较孤僻,不爱倾诉,不爱与人交往。
我还有三个先天性毛病,与不喜欢跟人交往的个性恶性循环:
·一是记不住面孔;
·二是记不住声音,别人打电话我总要问“哪位”。
有次包括我儿子,所以他现在总是先报上名来;
·三是记不住路。
性格为何如此怪,这一切也许能从12岁的他得知。
1930年,李泽厚出生于湖南。
他12岁,父亲就去世了。
他回忆道:
“祖父有很多钱很多地,到我父亲就什么都没了。
他是邮局高级职员,自己奋斗,一个月有200多银元。
我保留着一个账本,我们家花钱很大方,到月底没剩什么钱。
我很小就吃过巧克力、烤鸭。
父亲一死,什么都没了。”
因此,他自小就看清了诸多势利眼。
他喜欢鲁迅,估计都是对这段人生有共鸣吧。
鲁迅说:
“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
母亲,是农村小学老师。
勉强将李泽厚和弟弟上学。
可惜,几年后,母亲也去世了。
让李泽厚愧疚的是,当时他并不在母亲身边,等他赶过去,母亲已经下土了。
「怪」,估计有贫穷的功劳。
初中毕业后,李泽厚考上湖南最好的高中,去的却是湖南第一师范。
唯一原因是师范免交学费,且有补助。
他很少社交,因为贫穷,他只有读书这一个嗜好。
他极爱看书,常向别人借书,因为借来的,总是要还的。
于是他就把借来的书都抄一遍,然后再读,再细嚼慢咽。
师范学校规定毕业后,当两年小学教师才给文凭。
许多同学就此当了一辈子教师。
李泽厚另辟蹊径。
他考上了北大哲学系。
因为买不起火车票,他一度想去卖血,但身体不行。
最后去学校报道,迟了整整一个月。
在北大,李泽厚从来不买牙膏,用盐刷牙。
每个月3块钱的补助,他都要省下来,资助弟弟。
他也买不起笔记本,只能买活页纸。
而且他还患上了肺结核,把他隔离开在一个狭小空间里。
别人哭兮兮地。
李泽厚倒还好,开心极了。
因为减少了户外活动时间,意外地增加了许多读书的时间。
李泽厚说:我爱看书,这是我下了很多苦功夫的。
在学校,学生借书证只能借5本,老师借书证能一次性借30本,他便去问老师要借书证。
每次都是带着麻袋去的,然后装回宿舍看。
人们光看到李泽厚优秀的履历,却不知他在这里下了多少苦功夫。
北大,人才济济,学风自由。
在一次与美学家朱光潜争论时,李泽厚便出名了。
他提出:人类的实践才是美的根源,内在自然的人化是美感的根源。
论后,他名声大振,开创了中国美学的一大派别——
实践美学。
而此时李泽厚才刚刚20出头。
对此,他却无奈地说:
脾气倔强,不懂迎合却偏偏少年成名,付出的代价就是人缘不好。
大学毕业后,李泽厚分配进入了中国社会科学院。
李泽厚在社科院是个异数。
他不按领导的指示来写,那时总挑他毛病,开了好几次批判会。
虽不善于人情世故,他却极善于思考。
1976年,唐山发生了大地震,北京有震感。
在简陋的地震棚里,李泽厚完成了《批判哲学的批判:康德述评》
因为他从来不讲自己在研究些什么,又不申报课题。
书出版之后,哲学所的人都吃了一惊。
你以为他是在悄悄学习,然后惊艳众人。
殊不知,这是他一贯作风。
在2010年的一次采访中,他说出了自己的四个悄悄:
静悄悄地写,静悄悄地生,静悄悄地死,静悄悄地读。
这是他的处世方式。
但是实际上老先生的凡尔赛人生是:
自己静悄悄地写,发表言论,教书育人。
然后到处放火,跟普罗米修斯从天上偷了火种,带给人类一样。
1978年,挣脱种种禁锢的中国人,极度渴望一切自由和思想。
而挺过来的李泽厚和蛰伏已久的思想,出现得刚刚好。
1981年出版的《美的历程》,竟一夜之间卖出了数十万册,创下纪录。
从远古图腾谈起,触摸青铜之美,聆听楚辞唐诗,一路尽情欣赏五千年文明,......
单是“青铜饕餮”、“魏晋风度”、“盛唐之音”这些章目词句,就为荒芜的世界,带来新鲜气息。
人们通过对美的认识,找回一度失落的自我价值。
《美的历程》让青年看到了原来讲文艺,讲哲学,不一定非要套上现实或浪漫主义的帽子,而完全可以从自己的感受出发。
当时,一股美学热疯狂袭来。
各行各业争读李泽厚,把他的书当成枕边之物。
甚至有种说法是,邓丽君是爱情的启蒙导师,李泽厚是思想的启蒙导师。
就连他的「怪」,也成了潮流。
太多的人希望成为李泽厚的学生。
1984年,许多学生拿到试卷之后蒙了。
他找的专业是中国美学史,考的题是西方哲学史,一道中国美学史的题都没出。
没人像他这样出题的!
北大硕士赵士林说:
“我当时也非常仰慕李老师,我只得了20几分,很多人都是0分,相对而言,我是不错的了。”
李泽厚有两个博士生名额,最后只招了赵士林。
现在已经是中央民族大学教授的赵士林回想当初,觉得李泽厚那样出题是有道理的:
“做关于中国的学问,不懂西方,没有比较的视野,那也是做不好的。”
在学生们的印象中,李泽厚先生是个很好玩的人。
“他年龄比我们大,但说话非常平等,一起玩、一起喝酒、一起骑马。
人也很豪爽,有时他可能找二三十个人一起吃饭,都是他来埋单。”
还讲一事,您有次回国小住,提出要去蹦极。
让学生赵汀阳打电话去问,被对方堵回来了,以为遇到了神经病。
因为,那时李泽厚先生已经70岁了。
90年代,李泽厚去了美国。
若非如此,想必他的名声更旺盛。
身在异域,异常寂寞。
不说别的,每天的饮食也让人生出思乡之情。
到比较大的超级市场买菜时,李泽厚总喜欢去看看有没有中国白菜。
在威斯康辛、密歇根等学校转了一圈,他最后定居于克州小镇博尔德。
美国没什么人知道我。
所以,当家乡的一位年轻人突然电话请求他作序,对乡音极感亲切的他,竟没能按惯例拒绝。
可能,孤独久了,也想疏解一番吧。
好在每年还是能回国一次,短则一个月,长则半年,见见朋友看看书,打听打听学界的八卦消息,还有自己的书买的怎么样。
更有趣的是,他常去旧书店看看有没有人拿出来二手贱卖李泽厚的书。
若没有,他能开心一整天。
在一次采访中,问及他晚年生活怎么样。
李泽厚说:
我是自由之身,自己打出天下,无求于人,非常独立。
我很满意。
根本不依赖孩子,精神也非常好。
我喜欢看快乐女声,周笔畅很好,她现在怎么样?
我从美国回来,坐商务舱,自己掏钱。
我还买了一些基金投资。
也许他很满意这种独处的状态,习惯并享受着......
他享受着孤独,孤独也成就了他。
因为孤独,所以他能看清中国社会的一些现实问题。
早在25年前,他就看到了中国人今天的生存困境——
在他看来,作为电脑附属品的当代人,实际上一半是机器,一半是动物。
那时,李泽厚先生就为人类提供了出路。
要重新做回真正的人,就要摆脱工作中服从于机器统治而造成的异化。
然而,科学发展不会停步, 人的工作已离不开机器。
缓解之道不是打碎机器,而是想办法争取更多自由时间。
只有自由时间多于工作时间,心理本体占统治地位,人性才能发展。
如何获取自由时间,并利用自由时间呢?
他认为要回归教育:
就是能否把人培育成为一种超机器、超生物、超工具的社会存在物,
而不是机器的奴隶和工具化的存在。
他大胆提出:
如果有一天,全球实现三天工作制,世界大不一样了,人类会做什么?
李泽厚的思想,指向了未来。
不可置疑的是,今日乃至未来,李泽厚先生的哲学和美学思想于我们都是宝藏。
2010年,他的文字入选《诺顿理论和批评选集》。
李泽厚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140个名字在一起,他是其中唯一的中国学者。
李泽厚先生在今天,也是孤独且寂寞的。
他是一代精神导师。
著名哲学家赵汀阳,易中天等,都是他思想的崇拜者。
但今天的许多年轻人却不知道他的名字和著作。
除了《美的历程》,他先后创作了3x4+3=15:
思想史三论,美学三书,哲学三纲要,伦理学三书,加上《论语今读》,再加康德书和访谈。
对此,李泽厚先生说:
我还是非常希望有更多年轻人读一下我的书的。
即使是批判我的,也开心。
去年,九十岁高寿的李泽厚先生在接受《南方人物周刊》访谈时,
记者说了句,等到人们真正认识您的魅力时,恐怕是许久之后。那时恐令人惋惜。
最后,李泽厚特意向读者说了一句话:“谢谢,这算是告别吧!”
一年后,他真的告别了。
许多人缅怀道一声:
先生走好!
然后重新捧起《美的历程》。
参考资料:
1. 三联生活周刊,《学者李泽厚》
2. 南方人物周刊,《李泽厚:我现在是静悄悄地活着,也准备静悄悄地死掉》
3. 南方人物周刊,《时代和它的李泽厚》
4. 马群林,《人生小纪·与李泽厚的虚拟对话》
5.《李泽厚近年答问录》,李泽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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