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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部队生活
  我的部队生活
  文/尤世民
  ——《迷雾人生》第十五节
  离开大姐,离开她温暖的怀抱,我像一只鸟儿,这里飞起,那里落下,磨磨蹭蹭,回到老家。父母看见我安全归来,多日来的忧虑顿时消失,他们脸上的几十道河流,在流淌,在波动,给了我最美的感受。
  母亲:“你再不回来,我可要死了!”
  父亲则含蓄些,问我这一段时间去哪里了?我便把自己沿着他当年足迹走了一遍的事情告诉了他,说了一些景致和见闻,父亲便再一次跟我讲他小时候的事情了。我跟父亲说了实话,同时又隐瞒了许多事情,我又怎么能把自己同大姐之间,把一个小伙子同寡妇之间的事情告诉他呢?如果不是后来经历了许多风吹雨打,把自己的脸皮弄得很厚实,如果不是现在萌生了写一部长篇小说的想法,我会永远保持缄默,把这个秘密珍藏起来,让它成为土地里的哀思,成为细菌的盛宴。
  我离开家,得到了大姐的爱,过了一段世外桃源般的生活,我由一个不谙世事的青年,变成一个从心理到生理都比较成熟的男人,我开始朦胧地意识到自己有了感情,懂得了感情,尽管这感情那样苍白,那样脆弱。我不知道大姐为什么要跟我做那事,而且那么投入,是心理需要?生理需要?还是为了寻求某种刺激?我不知道。我无法对此作出合乎时宜的判断。我带着一丝羞赧,还有一丝感激,在心灵里呼唤,呼唤她的神灵。是她,打破了我“娶不得媳妇传不得后”的神话,使我在那以后生命的旅程中,有了寻找,有了渴望,最终有了一个相对来说,还算好的结局。
  从大嫂家回来,已是晚秋,尽管阳光灿烂,但天已吹了冷风,使人略微地感觉到了一丝的寒意,在这寒意的侵蚀中,我无助地飘悠在没有多少人气的世界里,高吟低唱,苦苦思索,苦苦寻找。
  此时,我的灵魂里,除了残存于心底的一些东西,我实在没有什么了。我的大脑里,曾经出现过空白和空旷,只有在想起大姐时,我的心绪会变得好一些,心里油然地产生一种愉悦。有时,我觉得自己的大脑里,仿佛塞进了一把树叶,两只鸟儿从远方飞来,在我的大脑里做窝,**,产下几枚鸟蛋,孵出一群小鸟,在窝里打斗、争食,使我莫名地感觉到了苦痛和不安。我想解脱,我需要解脱,然而我找不到解脱的方法。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巨人,飞到天空,轻悠悠,晃荡荡地行走在茫茫宇宙之中,吻过太阳,在月亮上停留了几分钟,然后坠落,坠落尘埃。
  太阳滴血,山河落泪,世界一片黑暗。
  我无法寻找到解脱自己的那把钥匙,我在虚空中感觉到了一丝疲惫,我感觉到了很沉重的倦怠,我发觉我要死了。
  见到儿子安全归来,母亲把自己的感情表现得过于强烈,在过分高兴的感情表达中,我的母亲,生病了。
  我是一个行为怪异的人,但我天生孝道,我很尊敬我的父母,是他们,或精心,或随意造就了我,让我在这个世界里,经历了苦痛,也得到了欢乐。我清楚地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尽管沉默寡言,但我还是有所思,有所想的,我希望自己快点长大,希望自己能够挣到很多钱,来赡养自己的父母,让他们过上很好的生活,但是,这种想法从儿时到后来,从后来到现在,始终没有实现。我唯一做得好的是在后来的某一天,我从千里之外回到故乡,来到父母的坟前,虔诚地在他们面前,嗑了几十个头,送了他们一亿元冥币,但我不知他们收到没有?如果确信没有收到,我将在不久的将来,再送给他们一个亿甚至几个亿,让他们在另一个世界,过上最富裕的生活,我相信我能够做到这一点。
  母亲病了,躺在床上声唤。我没有钱,没有能力把母亲送进医院,我只能劳动,靠着高强度的劳动,把自己对母亲的歉意,以汗水的方式表达出来。而父亲,则扛了锄头上山,挖回来一些草药,我家原本不洁净空气里,便搀杂进去一缕草药味了。
  过了几天,父亲也病了,他用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望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挂着几个黑森森的竹萝,偶尔,阴沉的天空中,撒下一缕阳光,父亲扶了母亲,走出房间,走到阳光下,成为一道并不亮丽的风景。我劳动着,希望通过自己的劳动,出金子、出银子,至少,我希望自己的劳动能有所得,能够为生病的父母带来点什么,然而事实是我什么也没有得到,家里少量的粮食,我做给父母吃了,自己饿得黄皮寡瘦两眼深陷两颊无肉四肢无力,生活了然无趣。
  这时候,堂哥建议我去当兵。
  在此之前,中国和越南正在打仗,据说是中国打赢了。离我家不远,有一条铁路,因为听说打仗,我便利用空余时间,到离铁路边去看火车。我看见一辆接一辆满载着坦克和大炮的火车驶向云南方向,看见一辆接一辆的火车从云南方向驶来,车上满载着被打坏的坦克和大炮。当时,我们村里有一些人在越南前线当兵,其中有一人在前不久的一次战斗中牺牲了生命。,所以,提到当兵,我还是有些为自己担心的。
  堂哥说:“当兵管饭,有饱饭吃。”
  我心有所动,把堂哥说的话告诉了父母亲,并把自己想当兵的想法说了。父亲听见,立马站了起来,人也立刻变得精神起来,不像生病似的,说:“好男不当兵!不能,绝对不能去!”
  前文说过,我的父亲读过几年书,思想比较开通,然而他为什么反对自己的儿子去当兵呢?这得从我的二伯和二哥说起。我的父亲有六兄弟,抗战时期,二伯和四伯被抓了壮丁,后来,二伯死了,四伯逃了回来,但失去了一只手,守寡的二婶便嫁给了他,他们过着很凄惨的生活,我父亲的心里,便萌生了怪怪的想法,后来,我二哥执意要去当兵,我父亲很反对,但当时的形势,父母反对是要被斗争的,结果是我父亲尽管心里一百个不情愿,还是送自己的儿子去当兵了,没成想我二哥当兵回来后,好象取到真经的和尚,处处高人一等,开口**,闭口斗争,最后疯了似的,要和父亲划清界限,走自己的路,气得父亲差点上吊。现在,当我又提出去当兵时,父亲反对,应当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但是,当时我的心里,还是有想法,怪他多事的,到现在,我理解了,记住了他的好,并且把他对我的这种好深深地埋藏在心底,化作一种鼓励和鞭策自己的力量,鼓励着我自己,朝着既定的目标,前进,前进。
  母亲见我执意要去当兵,说了许多劝我的话,到后来见劝我的话不起作用时,她哭了,很伤心地哭了。她感情宣泄的直接和裸露,影响了我,甚至可以说影响了我的一生。在那以后的日子里,我学会了母亲的坦诚和直率,给过别人好的印象,也因此承担了许多的伤心,但我不后悔,一点也不后悔。
  人,总是在摸索中前进,在摸索着长大的,包括感情在内。
  我是一个很沉默的人,我生活在自以为很沉默的空间里。很多时候,我都在为自己担忧,担忧自己的性格、前途和命运。当我后来走进部队,过了几年部队生活后,我发现自己的性格悄然起了变化,感情也发生了变化,心中储存已久的忧思,跟着消失。
  成为正式军人之前,我们先进行集训。我是一名体质很差的人,又因为大嫂的缘故,我总觉得自己的身子轻柔得像一根水草,在水中飘荡,一种虚空和柔弱,在我的体内长时间存在,长时间没有得到解脱。英武和英俊,坚定与坚强,是我的追求,然而此刻,它们像一个很遥远的梦,在宇宙中游荡,在脑海中闪烁,离现实和愿望,相差得那么遥远!
  我的班长是湘南人,个子不高,身体结实,军事素养很好,尤其是军体操,在整个中队甚至整个大队都是最好的。我们或在阳光下,或在雨水中进行队列训练。那些看起来很简单的动作,对于我来说,简直是一道最难解的数学应用题,消耗了我大量的体力和精力。到后来训练射击,我拉不开枪栓,怎么也拉不开,急得直想掉眼泪,班长见状,走到我身边,说:“陈厚福,不要着急,漫漫来。”
  班长说过这话,和副班长商量过后,决定由副班长专门教我。在此之前,我不知道“个别帮助”这个词语,到后来我有幸当上一名教师,面对许多学习上有障碍的学生,我便拾起部队时班长对我的“个别帮助,”“因人施教,”“因材施教”起来,教好了一些学生。我是学过哲学的人,知道个体与群体的关系,知道个体存在于群体之中,当然,我有这个概念,是现在的事情,当时,还是很朦胧的。
  到部队当兵之前,我原本是很为自己担心的,因为这时,中越之间大规模的战争虽然已经结束,但小打小闹还是有的。我担心自己待新兵连训练结束后,被分到前线,去接受硝烟的洗礼,去穿越炮火的空间,也许,不长眼睛的炮火,会在自己身上作短暂停留,而对于我来说,是经不起这短暂停留的,然而在我的潜意识里,我又渴望自己上前线,我是生长在农村的孩子,改变农村孩子命运的,除了读书考上大学,到战场立功,也是一条路,一条冒险而又切实可行的路。
  我带着一种矛盾心理上路了,身后跟着父母和一长溜的人,他们全都紧闭着自己的嘴,阴沉着脸,悲悲切切,与那天灿烂的阳光,极不匹配。他们是送我去当兵,但是在我看来,我仿佛是个死了的人,他们送我,仿佛是送我出殡,这感觉太强烈了,深深地镶嵌进我的脑海里,经久不去。在那以后的日子里,每当我看到出殡时,很容易很自然地想起自己当兵时的情形,心中很自然地升起一种很莫名的惶恐与不安,虫子般地啃噬我的心灵和肉体,惶恐与不安,便在这啃噬中,加剧了。
  我想不到的是我没有被分到前线,而是在后方当了一名武警战士,成天跟一群犯人打交道,据老战士说武警属于内卫部队。当我知道这一点后,我有点失望,黯然神伤,因为,我既害怕战争,又渴望战争。据我的父辈们说,我的祖籍在山西,我的祖先是一名将军,当他带兵南征到古浪时,等到战争结束时,他被古浪美丽的景色所吸引,停留下来,建寨子,生儿育女,几百年过去,人口增加了不少,但将军再也没有出现过,所以,在我的心里,还是希望自己能够上战场,让战争重新塑造一个将军,重震家风。当我确定自己真的成为一名武警后,我的心,竟然格外地悲凉起来。
  我出生于饥饿的年代,曾经,我为得到一块猪骨头而欣喜若狂;曾经,我因为饥饿而昏倒在放学路上。我成天穿着一件破旧的长衫,野狗般地游荡于人间,我的腰上,系着的不是皮带,而是一根草绳。我是多么希望自己拥有一根属于自己的皮带,系在腰间,人摸狗样地在人前露一回啊!然而那个年代,连饭都吃不饱,我的愿望,不是过于奢侈,不是过于虚幻么?我带着一种渴望来到部队,我像天山跑到草原的一匹饿极了的野狼,见着食物就吃。现在,每当我面对着不合口味的饭菜而皱起眉头时,我便想起初到部队时能吃的情景,我的眉头便会舒展开来。
  充足的营养,迅速起了效应,我的身体很快就硬朗起来,虚弱和瘦弱逐渐消失,人也精神了许多。换装以后,我成了一名正式的军人,被分配到县中队。过了两三天,中队领导领着我们挖鱼塘。关于这个鱼塘,后来给了我们许多好处,给了我们许多乐趣。我们中队里,有看守所的公安人员上班,晚上,他们离开中队。我们中队的渔塘和看守所的渔塘挨在一起,我们便趁了夜色,往看守所的渔塘里丢几根树枝,然后摇动树枝,收了惊吓的鱼儿们便四处乱窜,有些性子急噪的飞到空中,在空中划出一条美丽的弧线后,落进我们中队的渔塘里,一个战友说他会撒网,于是,我们于第二天到附近的一个老百姓家里借了一张渔网,到了晚上,几网撒下去,把看守所渔塘的鱼几乎捞光了。到年底时,看守所的公安员放干他们渔塘里的水,意外地发现渔塘里没有几条鱼,而我们渔塘里的鱼,却多得不得了。他们知道,因为下雨,鱼肯定跟着水跑了,于是就骂天,我们中队的领导本着“军民一家亲”的原则,送给他们几十斤,他们则送给中队需要的东西,到我离开部队时,两家的关系从不好转变成非常好了。
  过了几天,有人向领导告了密,领导就给我们上了几天的政治课,再向公安人员赔礼道歉,从那以后,我们中队的战士不但不去捉他们的鱼,相反,把从河里捉回来的小鱼、泥鳅、黄鳝、螃蟹甚至虾子,统统往他们的鱼塘里丢,到年底他们干渔塘时,有了意想不到的收获,而想着已经长大了鱼,却长不大。
  在部队的几年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指导员,他改变了我的一生。
  走进部队之前,我已养成了读书的习惯,到部队后,尽管训练很苦,很累,但我还是尽可能抽时间读书。那时的部队,重军事训练,重思想教育,轻文化学习。训练结束之后,战友们往往在班里闲聊,或者打扑克,只有我,远离人群,到一边看书,见什么,读什么。不久,指导员发现我的这一爱好,就找我谈心,叫我到中队图书室里借书看,我便去了图书室,但是,那时中队的图书室,书不多,而且,这不多的书中,以军事、理论方面的占多数,而我,主要想读的是小说、散文类书籍,所以,没过几天,我就不去图书室了。指导员见状,找我谈话,说:“学点理论,是大有好处的。”
  指导员叫我看一些马列方面的书,我相信了他,然而学起来却很困难,眼睛生涩,毫无收获,就在我想放弃的时候,指导员再次找我谈话,指出学习理论知识的好处,于是,我强迫自己学理论了,获得了不少的好处,随后,指导员专门去了趟县一中,找过校长后,把我和几个战友推荐给他,请他派老师辅导我们。为了鼓励我们学习,四十余岁的他,率先自学起英语来,每天早晨,早操结束之后,他总要抽点时间,在营地里一边走,一边背,什么“狗来摸脸,”什么“好大的油肚,”读得非常认真。看到指导员读书,我深受感动。当时,我以为指导员这样做,当属顺应时代发展要求之列,到后来,我想得更远。我想指导员的行动,对我的一生,有着很深刻的影响。我之所以在部队以后能够走进大学,获得工作,到现在有点成效,都是指导员所赐,他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人,是我永远感激的人,能够遇到他,是我一生的福气。
  第二年,指导员安排我当了中队的文化教员。我当兵的时候,战友们的文化层次是不高的,大多数人只是初中毕业,所以,我这个高中毕业生,在他们眼里,很自然成了稀有动物。我当上了文化教员,我肩负起神圣的历史使命,自然,我得教好他们,做一个真正的老师。为了当好这一角色,我于空余时间,到县一中充电,给我充电的人中,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一位名叫欧阳**的老师。
  欧阳**老师个子很高,清瘦的脸上,总是带着和蔼的笑容。他是一名语文老师,他对工作很负责任,对我也很好,除了教我知识,更多的时候跟我讲读书的好处,至于读书的方法,他以为背颂是最主要的。我现在的记忆力很好,有一定的理解力,写起东西来也比较顺手,我想与他对我的教育和帮助是分不开的。我读大学时,经常想到他,第一学期放假后,我在回家的途中,顺便去他家,没想到一年不见,他竟然与世长辞了。
  据师母说,他是累死在教室里的。
  我听师母说过之后,心里无比悲伤,随老师的儿子来到他的坟前。天,下着小雨,天地间一片阴沉,偶尔,细雨中夹杂着几片雪花,在空中飞舞、旋转,然后轻柔地落在地上。我跪在坟前,磕头,磕了一次又一次。我为失去又一位尊敬的老师而悲伤。在那以后的日子里,我总是想到他,也曾多次想回到他的身边,然而,我于不经意间,成了世俗之人,被很多很世俗的事情所缠绕,无奈之中,我只好把自己对欧阳**老师的思念,扼杀在自己的体内,让它长成了一个瘤子,苦苦地折磨我。
  第三年,我曾经想到过报考军事院校,也曾为此有过准备,然而我后来到底放弃了,因为我在高中时,学的是文科,军事院校考的是理科,而我的理科,一塌糊涂。当指导员知道我的想法之后,劝慰了我几句,叹了一口气,说:“到地方去考吧!”
  我听指导员的话,开始复习,后来回到地方,参加了高考,夙愿变成了现实。
  “战友,战友,亲如兄弟……。”
  跳动的音符,动人的旋律,优美的歌词,把战友之间的感情,唱了出来,表现了出来。我刚到部队时,身体是很糟糕的,腰,总是佝偻着的,班长说:“军人的腰,板直得像烟囱,每天早起一个小时,给我练。”
  班长叫我每天比别人早起床,贴墙笔直地站一个小时。开始的时候,我觉得很难受,过了十余天,我不觉得难受了,到两个月时,我的腰直了,像个军人了。
  开始的时候,我一直觉得班长对我很好,我便按照他说的去做,获得了好处,后来,我从这好处中,体会到了班长的良苦用心,于是,我开始严格要求自己,努力去锻炼了。在所有的训练科目中,我最喜欢的是手枪。练习手枪射击,分三步;第一步是练空枪。左手插腰,右手举空枪,瞄准靶心,几分钟后,手便酸了、麻了,这样练习一段时间,臂力、腕力就增强了;第二步,吊砖头。用一根细线吊一块砖头,绕在枪筒上,举枪练习,没过几分钟,手酸了、麻了,跟着再练,一两个月后,再进行空枪练习,此时,手中的枪轻了,握得稳了,可以进行实弹练习了;第三步,练出枪。练习手枪,很苦,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但是,因为特别喜欢的缘故,我练得很认真,到后来,从出枪到完成射击,只需一两秒钟,想打哪打哪,极为准确。
  战友之间是很随意的,玩起来也很野气。比方说打扑克,输了时,便在耳朵上、鼻子上夹夹子,输多少夹多少个,尽管很疼但绝对不耍赖。有一天,我们执行枪决犯人任务回来,照例打扑克,其中一名战友掏出一把手枪,做过退子弹的动作之后,对着一名战友的脑袋开了一枪。
  “不准拿枪对人!”
  正在打扑克的班长一声大呼,跳起来,从那名战友手里抢过枪,放在桌子上。我拿过枪,习惯性地做了几下退子弹动作,“叮”的一声,从枪里掉下一颗子弹来,落在桌子上。我们看见,立刻叫喊起来,被经过的指导员听见了。指导员走进班里,问明了情况后,开始检查那支枪,发现那支枪的撞针坏了,于无意中挽救了战友的生命,避免了一次重大事故的发生,随后,指导员组织全中队学习了一天。
  我们中队营房外有一片菜地,属中队所有,菜地外是一条河,河两岸,高柳夹堤,风景特别好。因为风景好,我们在空余时间,很喜欢到河边,尤其是我,经常到河边看书。
  有一天,我照例来到河边,坐在一棵柳树下,把双脚泡在河水里,两眼看着河面。河面不是很宽,基本没有受到污染。细密的柳丝垂下,仿佛女人的一把梳子,轻梳水面,梳得我心旌摇动,情难自禁。河面上,几条小船在游弋,渔人正在撒网,河对岸,一个老人口里叼着烟斗,正在垂钓,夕阳撒在河面上,红波涌动。我是一个水做的人,从小就喜欢水,如果不是因为生活而远走他乡,我会永远生活在家乡的河边,把自己一生的感情,全都倾注在河里,最后死在故乡的河水里。
  我望着河面,思绪着,想象着,正在这时,一名战友走来了,走到我身边,坐下,很热情地跟聊天,聊到后来,他从后背抽出两条烟,递给我,说:“我想请你帮个忙。”
  我说:“战友之间,帮就帮,拿什么东西。”
  战友支吾了一阵,说:“这件事很麻烦的,你还是收下吧,不然,我不请你了。”
  战友沉默了半天,在我的一再催促下,终于说了。原来,他考上了军事院校,体检时,发现他有乙肝。他说一定是医院搞错了,叫我代他去验证一次。我从他说话中得知问题很严重,我绝对不能代他去化验,但是,我那时很讲义气。战友出问题了,直接影响到了他的前途,战友来求我了,我不帮他谁帮他?结果是我没有收他的烟,但答应了他的事,第二天,以他的名字,抽我的血去化验。我以为自己为战友做了一件大好事,接连两天,处于兴奋之中。
  第三天,队长把我叫到办公室,批评了好一阵子。过了十余天,那名战友提前退伍,我遭到点名批评。这时候,我才知道自己中了那位战友精心设计的圈套。我不理解自己为什么那么单纯?我不理解我的战友为什么那么早熟?我从这件事情中醒悟过来,告诉自己今后遇事要思考,不要轻易相信别人。后来,当我带着这种思想行走于社会时,又猛然发现自己忘记了自己所想过的事情,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吃了不少的亏,于是,我想到回避,躲进一间小得不能再小的房子里,用一枝粗劣的钢笔,现在则坐在一台破电脑面前,寂寞地敲打出一些细脚伶仃的汉字,借此打发我无聊的时光。
  生活,在这样的情境中,显得是那样的悲哀,早知道这样,当初,我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丢人现眼地走一回。
  我们中队的主要任务有四个方面。
  一是抓捕犯人。我曾多次参与抓捕犯人的行动。那时我们抓捕犯人,喜欢用绳子而不是手铐,捆起人来,动作敏捷,非常凶狠,不把犯人的骨头捆得格格响,不算水平到了家。如果抓捕活动的犯人,则要费许多精神。有一次,我们班十一人奉命抓捕一名杀人犯,据公安人员介绍,这名犯人枪杀了自己的妻子和妻子的情人,已经逃到山里去了。我们按照公安人员提供的线索上山,天气十分寒冷,雪花飞舞,满世界一片白。我们在山上寻找着,两天以后,我们所带的干粮吃完了,想到了老百姓,但是,山上人烟稀少,几十里见不到一户人家,动物随时出现,在风雪中蠕动着羸弱的身子,等待着我们的裁决,然而,我们不能开枪,只能忍受寒冷和饥饿的煎熬,到第五天时,我们把目标锁定在一个十分隐蔽的山洞里。我们朝山洞里喊了一阵话,洞里没有反应,班长就叫我们往洞里冲,一位本来排在最后进去的一名战友立功心切,越过我们,带头冲了进去。随着洞里一声枪响,他捂住自己的左膀,嚎叫着冲了出来,班长就命令我们朝洞里开了几枪,他跟着冲了进去,一个点射,打伤了犯人,然后与大家一起,扎了一副担架,抬着犯人下山了。过了几天,县公安局领导到我们中队,宣布给班长和受伤的那名战友,记三等功,包括我在内的其他参战人员,给了个嘉奖。
  我对立功还是嘉奖,表现不出很浓厚的兴趣,我更感兴趣是那名犯人:为什么要杀人?几经打听,知道了一些情况。据看守所的一名公安人员说,犯人姓郑,参加过对越自卫还击战,在作战中丢失了一个卵蛋,回来后,政府把他安排在乡派出所工作。他的妻子在乡信用社上班,长了一只单眼皮眼睛和一只双眼皮眼睛,看人时,单眼皮里流露出一丝冷漠,双眼皮里流露出太多的热情,吸引得许多男人喉结上下蠕动,口水难以下咽,尤其是信用社主任,绕着她转了几圈之后,朝跟在身后的一条公狗踢了一脚,恶狠狠地骂道:“狗日的,比老子还要谗!”
  二是看守犯人。犯人回来后,因为丢失了一个卵蛋,做那事时,自然有所欠缺,他的妻子便拿自己的身子去抚慰信用社主任去了。俗话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犯人妻子和信用社主任之间的事,很快就被犯人知道了,他们因为偷情而找来了杀身之祸。
  我是一名军人,军人之间的心是相通的,尽管他是犯人,但我尊敬他;尽管纪律不允许我们跟犯人交谈,但我还是找机会向他了解越南战场上的事。据他说,他们在排长的带领下,三十余人搜索前进,突然遇到十余名越南女人,站在一个水塘边,朝他们做着十分下流的动作,中国军人看见,害羞地转过身子,排长立刻意识到其中有诈,叫了声“卧倒!”但来不及了,越南女人的子弹,雨点般地飞了过来,二十余名中国军人当即中弹,剩下的十余名军人卧倒在地,一阵扫射,打死了那十余名越南女人,这个姓郑的犯人,就是在那次战斗中,丢失了一个卵蛋,酿就了一生的悲剧。
  战争,造就英雄;战争,造就悲剧。
  我是个心思有时与人相左的人,我想那名犯人走上前线,对敌作战,性命不丢,却丢失了身上的一个零件,这原本就是一个悲剧。我想如果他死在战场,那么,他就是一个烈士,他的父母,他的亲人,尤其是他的妻子,会得到很高的荣誉,会得到很多的好处,这时候,他的妻子,偷人也罢,养汉子也罢,不会有人去管她;我想如果他丢失了一只手或者伤了一只脚,根据他在战场的表现,工作不会有问题,他的妻子因为得到性满足而愿意伺候他一生,问题的关键在于他丢失的东西巧得不能再巧,偏偏是男人用来炫耀而女人最渴望的东西,战争,就有这么残酷,但愿今后不会再有战争。
  我听说只有一个卵蛋的男人,是能过正常的性生活的,后来我也曾想到花一些时间和精力去研究这个问题,我甚至想割掉自己的一个卵蛋,来验证这个问题,但我最终没有这样做,因为一个人身体里的零件,不是想丢失就随便丢失的。我想如果真如人家所说的话,犯人的妻子跟信用社主任偷情,就显得没有道理,被男人杀死,非但不能同情,相反,要高声痛骂,要高声痛骂了。
  我反对判他死刑,我希望他能够活下去,但是,以我个人的能力而言,我的反对,只能是一厢情愿,只能是一帘幽梦而已。当我确切地知道他被判了死刑之后,我开始关注女人,我发现世上有许多优秀的女人,她们忠于爱情,忠于誓言,也有个别女人,把爱情和誓言当游戏;当犯人被执行死刑后,我朝地上跺了几脚,跺在被郑姓犯人杀死的女人身上,狠恨地骂了句:“骚母狗!”
  三是押解犯人
  当兵的第三年,全国各地,治安十分混乱,在此前提下,我国实行严打,因此,我有了多次外出的机会。
  六月里的一天,骄阳似火,暑气逼人。那天,天刚亮,我和班里的一名战友,奉命随县里的两名公安人员到茶陵押解一名重要犯人回县,执行死刑。据公安人员介绍,这名罪犯是故意杀人犯,判了死刑,缓期执行,根据严打精神,要把他押回来枪毙。当我知道自己将要执行的任务后,心情是复杂的,也是沉重的,因为随我们去的这两名公安人员,名堂不大,是泥巴做的,平时吓唬吓唬老百姓,抓几个通奸犯还可以,现在,要他们去执行这么重要的任务,是有点难度的。
  我们进入一个山洞,出了山洞,便到洞口县城了。县城对面是成片的石山,在晨阳中,闪烁着浅红的光芒,我说:“这应当是《西游记》里的火焰山了,”然而两名公安人员的脸上,露出了迷茫的颜色,因为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西游记》,更不知道“火焰山”为何方神圣!出了洞口县,过隆回县,我们向衡阳驶去。在这之前,我没有去过衡阳,但我知道衡阳,“衡阳雁去无留意”的悲凉,衡山尼姑的武功,早已在我心中凝结。
  汽车行驶着,一路迷人的风光,把我心中的一缕担忧,把我心中的迷茫,暂时抛开了,我的心里,阳光灿烂。
  我生长在乡村,四周的大山,紧紧地蒙住了我的眼睛,但是,四周的山,却抑制不了我跳动的心。很小的时候,我的心就飞出了山村,飞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但是,真的要走出去,却是十分艰难的。现在,我离开了山村,到了部队,现在,我离开了部队,走向衡阳,我觉得比起我的父辈们,我要幸福得多,我要幸运得多,尽管我是去执行一项十分重要而又危险的任务。
  衡山,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此之前,我已知道衡山,但我以为只是一座山而已,我没有想到它会有那么高,会有那么大,令我更加想不到的是,围绕祝融峰,竟然还有七十一峰,峰峰相连,峰峰相对,把一个湘中,雕塑成人间仙境,美丽得难以描述。车子进入祝融峰,但见公路两面高树矮树,俯仰生姿,古树新树交相错杂,藤蔓缠络,郁郁青青,又见行人,或从下往上走,或从上往下走,仿佛去赴宴,又如赴宴归来,心醉神醉,而我,在这情境中,达到了忘我的境界。
  过了山顶,车子下山之时,我有了一种腾空的感觉,就像在天上飞一样,然后就在山里转啊,转啊,不知转了多少圈,最后于黄昏时,来到了耒阳。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的耒阳是一座小城,城市上空,笼罩着一层雾霭,留给我极深的印象,让我魂牵梦绕了许多年。在那以后的许多日子里,我无数次想到再去那里一趟,但是,又因为主客观因素的限制,我的愿望始终难以实现,于是,我只好把自己对耒阳的一脉相思,化作心中的一种永恒,沉在心底,让它在我心底沉寂。
  到了茶陵,提出犯人,这时候,两名公安人员充分表现出他们的智慧,他们笑着跟犯人说:“你的刑判重了,现在跟我们回去,改判。”
  犯人听了,顿时眉开眼笑。他相信公安人员的话,一个人可以不相信妓女,凭什么不相信公安人员?公安人员说你的刑判重了,就是判重了,公安人员说要减刑,自然就是减刑,他们说话的诚恳,连我都相信,失去了自由的犯人,为什么不相信?一个人,无论他怎么心狠,无论做了怎样心狠的事情,但是,当他为此失去自由时,他会思索,会悔恨,进而渴望获得自由,也许这种渴望不现实,甚至是他的一相情愿,但我们为什么就不可以允许他们做这样的美梦呢?
  犯人说:“真的么?”
  公安人员说:“真的,连政府都不相信?”
  犯人说:“相信,相信,没想到,我还会遇到这样的好事。”
  我不知道犯人在此之前,有没有过预感,我也想弄清楚这件事,但从犯人的情况看,他似乎没有预感,否则,他不会这么开朗,不会这么合作。我想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他,但纪律不允许我这么做,我也不想为自己找麻烦,我只是觉得跟他坐在一起时,似乎跟死人坐在一起,我从他身上闻到了一股死人味。
  四是枪决犯人
  在此之前,我经历过几次杀人的场面。以我现在的心绪看,我是不想写这些的,但是,假如我不写的话,我的经历就会出现一段空白,尤其是当我决定以我自身隐隐约约的经历而构思一篇小说时,我就为此伤过脑筋,但最终决定还是写下去,这就像车链,脱掉一截,总不是那么回事。
  当一个人知道自己即将死去时,他的人,从肉体到精神,已经垮了,彻底地垮了。为了防止他们自杀,监狱往往找几个即将出狱的犯人,分班轮流看守他们,对个别犯人,则把他绑在一副担架上,叫他动弹不得。你想绝食吗?不行。得灌,灌稀饭,还可以输液,总之不到刑场,不到挨枪子儿,叫你一定存有一丝生命之气。
  枪决的犯人,头一天还得接受最后一次宣判,在判决书上签字,然后等待最后时光的到来,过后,县公、法、警、司和县武警中队的领导,还要开一次会,研究和部署执行方案。就武警中队而言,执行枪决犯人时,通常安排三个小组。
  第一小组叫押解组。由两名武警战士负责押解一名犯人。当执行的时间要到时,两辆大车,几辆小车开进看守所,从监狱里提出犯人,验明身份,绑好,提上车,开出监狱大门,站在犯人身后的两名武警战士,就是押解组人员。我们从电影或电视里,会随时看到被执行枪决的人,高呼口号,从我经历的几次杀人情况看,我没有看到这样的事情,因为从押上车开始,犯人已经死了——尽管他们还有一丝生命之气。
  我们枪决犯人,宣判大会地点,每次都选在县二中的大操场上,观看的人很多,可以用“人山人海”来形容。他们笑着,说着,仿佛不是去看人送死,而是看人去赴宴,更有一些头脑灵活的人,卖起了冰棒和瓜子,生意相当好。
  宣判大会结束后,犯人再次被押上大车,由警车开道,缓缓驶出大操场,在县城主要的大街上游一圈,然后开向刑场。我从小就爱看电影,看过不少打仗的电影,看到不少被杀的人。这些人走在大街上,昂首挺胸,视死如归,曾经给过我许多的感动,甚至想到自己如果有一天被**鬼子杀头时,我要高呼口号,必要时,趁敌人不注意,猛扑上去,用嘴咬他们的喉咙。这是多么令人刺激的想象,这是多么富于想象的事情啊!然而我所看到的犯人,人还没有上刑场,已形同死人,耷拉着头,下身散发出浓浓的屎尿味,熏得人直想吐,一点都不舒服。
  第二组叫警戒组,通常由五六名武警战士组成。到了刑场,警戒组人员立刻跳下车,站成一个圈,手持钢枪,面孔朝外,异常警惕,这时,押解组人员把犯人押下车,押向警戒范围内,由第三组执行枪决任务。
  第三组是执行组。执行组由两名武警战士组成,一名叫正射手,一名叫副射手,正射手的枪膛里装有一颗子弹,副射手的枪膛里装有两颗子弹。当犯人被押到刑场时,跪下,正射手上前一步,从后面向犯人开一枪,退后,副身手跟前一步,从后面向犯人开两枪,最后由公安人员向犯人开两至三枪,等到验过尸,照过相,整个过程就算结束了。枪决犯人后,如果接着执勤,有些害怕,有一次我站岗,时间是凌晨,我的脑海里总是出现刑场的情景,后来,那个被杀的犯人花作一团红光,向我扑来,惊得我平端了枪,对准那团红光,如果不是红光瞬间消失,我的枪肯定会走火。
  老乡找到我,说是找我闲聊,其实是打听犯人的事,老乡说:“这个犯人太厉害了,六枪才打死,我听见了六声枪响。”
  我说:“何消六枪,半枪就可以了。”
  我们不止一次从电视和电影里看到,导影心目中的英雄,在刑场中枪之后,天空下起了大雨,把中枪的人淋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但是,就在我们痛恨反动派过于残忍的时候,中枪的人清醒过来了,在泥泞中爬啊,爬啊,最后被人救了,很快又成了一名坚强的战士,获得了人们的敬仰。我想这种情况的出现,一是有可能,但很偶然;二是导影的心不是肉做的,他们认为英雄应当跟他们的铁心一样;三是他们以为敌人是无能的,连枪都打打准,敌人的心肠太好了。
  纵观三年的部队生活,我得到了一些好处。
  一是部队给了我一个很强健的身体。大学毕业后,我从低海拔地区来到高海拔地区,因为工作的关系,有时候要到海拔两千多米的地方,但我的感觉还可以,为什么呢?因为我有一个好身体,部队有计划的严格训练,不仅改变了我的体形,还增强了我的体能,增强了我的体质,使我受用一生。
  二是培养了我的读书习惯。大学毕业后,我成为一名中学教师,无论工作怎样辛苦,无论教学怎样繁重,我总是抽时间读书,获得了许多的好处,而读书习惯的养成,与部队分不开,我特别怀念给过我大量支持的部队领导。
  三是培养了我战胜困难的勇气。从部队回到家,我遇到了许多的困难,但我都熬过去了;参加工作后,我遇到了更多的困难,每当我在困难面前犹豫时,每当我在困难面前感到困惑时,我便想起了自己的部队生活,心里油然升起一股勇气,然后抬起头来,向困难走去,最后战胜了困难,获得了新生。
  我想我如果有来生,我将再到部队去,不是去三年,而是三十年。我永远怀念我的部队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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