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全国热议，沪上教培市场风声鹤唳，诸多待整改机构在迷茫与焦虑中持续观望，证照齐全的机构也在配合相关单位自查，这场以减负为主要目的的整顿究竟会对教培行业产生什么影响？处于风暴眼中的沪上教培机构将何去何从，校长们又将如何看待这次整顿？
整顿风气 焦虑感升
当全国教培圈热议沪上整改信息，入行三年，在上海浦东新区拥有100多位学员的陈子岩反倒多了一份平静。
从今年一二月份上海教委和上海市委一把手先后放出清理整顿教培市场，为中小学生减负的风声开始，陈子岩便和诸多沪上教培从业者一样神经紧绷。随后不久，闵行区在全区范围内进行网格化摸排管理，率先开展为期3个月的全覆盖清理整顿，陈子岩和同行四处打听闵行整顿的落实情况，并因此焦虑到失眠。
按整顿规范类别，陈子岩藏身写字楼的辅导班，属于有营业执照但无教育资质的整顿范畴，一旦被查，整改期间需停止招生，禁止宣传，不得续费，逐步减小办学规模，还要向政府职能部门承诺，按照已有服务合同完成教育教学任务。这意味着陈子岩通过教学口碑吸引过来的一百多名学生将是他最后一批学员。
失眠的远不止陈子岩一人，处于闵行整顿风暴眼的教培从业者，感受到最为凛冽的寒风， 6月20日，在闵行莘庄颛兴东路和都市路上数百米的街道旁，五家培训机构的广告牌被拆除的痕迹依然清晰可见，这五家中以有照无资质的机构为主，也有跨区经营未及时备案的。其中一家培训机构的负责人抱怨说，因为整顿，从年后开始就不敢到学校门口招生了，数千张宣传单因此堆在仓库里。
据闵行区此前摸排得出，该区共近200家教培机构合规，超过130家未取得合法办学资质。
在上海徐汇区徐家汇附近从事托管加周末课辅导的郝毅也收到暂停招生的招呼，并撤掉在校园招生的广告，他同时运营沪上最大托管校长社群，整顿风起时，社群内弥漫着焦虑和恐慌，郝毅团队决定于三月初筹划组织行业专家做线下会议，讨论整顿之下小机构如何依法规范，以及机构未来出路等问题。原先预报名为五十人，实际到场人数却远超出三倍。
在政府强力规范和市场焦虑的背后，既是无法根除的课外辅导托管刚需，也是教培行业低集中度下无序发展和弱监管的严峻现实。
市场刚需存在 整治只是治标
家住上海闵行区莘庄镇的林舒并不认为整顿教培市场会对减负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
她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小女儿在当地一家公立幼儿园就学，大女儿则入读区重点小学三年级，林舒说，因为孩子所在的小学对口的公立初中在全市处于倒数几名，很多家长在幼儿园就开始“武装”自己的孩子，以争取让孩子成为“牛蛙”（考上重点小学的孩子），再继续奋斗进入民办中学。
林舒说：
很多上幼儿园的小孩每个都有三四门课，中班的小孩有的已经开始补语数外科目，到小学时，大女儿所在的班级总共有45个孩子，“平均每人身上有四五门课，接近一半的学生每人学一门乐器”。
林舒认识的一位三年级学生报了奥数，新概念，钢琴，声乐等共八个课程，时间从周一安排到周日，“家长跟打了鸡血似的，就是奔着私立去的”，林舒也给两个孩子报了课，但大多集中在艺术类课程，她给我算了一笔账，“一个月每周一次剪纸、琵琶、素描、国画、围棋、机器人、跳舞、创意美术、外教，一个月4次，每节课120（元）。
寒暑假集训班天天上。外加每月学费最少1000。还有各种教辅、保险、春秋游、外出，（一年）最少10万。
在幼升小阶段上海禁止笔试筛选学生，要求采用对孩子思维能力、语言表达等方面的面试考察进行选拔。一些课外培训机构除提供孩子日常辅导外，还会专门收集历年考题并总结归纳，可在考前对学生进行模拟训练以应对面试。
这种竞争颇为残酷，甚至从考学生升格为考家长，今年5月份，上海市民办阳浦小学在招生环节给家长出面谈试题，难度几乎与公务员行测相当，还有民办小学要求家长填写祖父母工作单位，一时引起舆论热议，一则数据同样可以解释竞争的激烈程度， 2016年，报名参加上海市徐汇区世外小学内部面谈的学生超过3000人，录取人数为160人，录取率仅约为5%。
即便进了好小学，竞争也会一直延续到小升初阶段，由于历史沿革，上海的民办初中普遍强于公办，从往年数据来看，被“四大名校八大金刚”（上海知名的高中）每年预录取的学生数中，排名前十的绝大部分都是民办初中。
政策规定私立中学选拔应采用面试考察学生综合素质，禁止投递简历、根据奥赛成绩和任何等级证书来筛选学生，但因为私立学校有升学率顾虑，不敢保证通过面试就能确认优质生源，部分民办学校私底下仍会选择与培训机构合作，或者采取其他方法掐尖。
无论是上述被禁止用作选拔生源的手段还是教委严打的小五班（小学生在进入小学第五学年时,为升入名牌初中应对选拔性入学考试而开办的补习班）依然存在市场，上海实验学校一位高二年级的学生告诉我，自己曾是进才小学的学生，家长为了让他考进上海民办张江集团中学，为他报了小五班，经过层层选拔，最终仍未进入该校，小五班的考试在他看来，有些已经远远超出小学范畴，甚至会考高中排列组合的内容。
对辅导的刚需不止培优，浦东新区罗山小学的一位二年级的学生家长黄鑫称，学校老师在开家长会时就明确告知一些学习成绩较差的学生，按现在的课时和进度，学生肯定跟不上，最好要到校外补课。黄鑫认为，政策上虽大喊减负，部分老师责任心不够，最终减负的压力转移到家长身上，一旦家长没有时间和能力辅导，选择校外辅导机构就成了唯一选择。
对此，一位在上海公立学校内任职八年的老师认为事情并非看起来这么简单，一个班级几十号人，老师无法做到因人而异的教学，长期减负政策的落实之下，教材和授课内容趋于简化，加上学生有未成年人保护法加持，老师也不敢随便给学生增加作业量，辅导的任务自然就转到家长身上。
而另一方面，由于体制内的老师薪水待遇普遍偏低，又缺乏激励制度，成就感和热情渐渐消磨，那些想把生活质量提高的老师便可能铤而走险进入教培行业兼职授课，有些名师课时费高，一个月课外收入都可能高于校内工资，有的干脆自己拉班子在自己家里单干，此类现象因其隐蔽性强不易被查。此次上海整顿培训市场，也希望从源头上打击此类现象。
中国民办教育协会培训教育专业委员会秘书长王文博此前在接受蓝鲸edu采访时表示，对于无证无照的治理，就包括公办校老师校外办辅导班或补习班，甚至有老师在课堂上不讲完知识点，让学生通过在校外报培训班才能完成教学任务的情况。因其扰乱了学校正常的教学计划。
至于效果怎样，外界并不看好。有一种观点认为一旦官方严防死守而不在体制内做相应改革，可能会导致公立校老师逐渐流失的状况。
市场刚需强劲，加上竞争剧烈，导致部分机构为招徕生源，出现超前学习，夸大宣传，辅导内容与竞赛挂钩等情况。另一方面，教培行业长期存在用咨询类公司名义干着教育培训的事情，而监管又存空白。
与此同时，教培业者又为过高的办学资质门槛而叫苦不迭。此次整顿内容除了证照摸排之外，还着重集中于教学内容是否超前、是否具备教师资格、公立校老师是否在机构授课等方面，沪上一位证照齐全的机构校长，提供的一份尚未填写的表格，也在应证这一事实。
标注为现场重点核实的有几个部分：
一．租户信息；
二.办学相关信息;
三．办学条件；
授课人员总数
（1）学科类和学科延伸类培训授课人员总数
（2）有教师资格证人数
授课人员构成
（2）正规中小学校在职教师人数
四．教育教学情况；
主要学生年龄阶段
办学内容：1.学科类2学科延伸类3非学科类
业内人士认为，打破监管空白，规范教培市场，使教培行业集中度更高是件好事，但如果将此举当做减负治本之策，那就有点偏离航道了。毕竟需求强烈源于教育优质资源稀缺。
王文博的观点是，要消除培训教育机构超前教育及通过举办各种竞赛为名校开展幼升小或小升初的自主招生活动现象，“政府要做到对症下药、标本兼治，不但要规范治理培训教育机构规范办学、诚信办学等的行为，更要适时改变招生、考试和升学制度。
进退两难的从业者
制度要改，正规化也要走。和一千多家有照但无资质的机构一样，陈子岩也想转正，此前，他在浦东金桥镇一处写字楼里租了一百多平的办学场所，距离合规的标准还很远，他重新算了一笔账，如果要达到《上海市经营性民办培训机构管理暂行办法》里面对办学许可证的登记要求，他需要再增加不小的投入。
比如，要达到300平，每月单房租至少增加一万六；要请一个有教师资格证和中级以上教师专业技术职务任职资格的校长，从社保加工资，保守估计需要每月2万的成本（不包括挖人的花费）；
还需配备两个学管蛮算一个月也要3万；再加上货币出资最少50万；
这还是明面上的账本，还有寻找合适校长和场地花费的时间和精力，扩容面积之后，招生如何解决，教师招聘怎么办，办学许可证相关材料收集，还要走流程申报审批。
在杨浦区拥有上千名学员、证照齐全的尹校长表示，自己在换证时为提供消防材料跑过不少部门，既要提供整栋楼也要提供所租场所的消防合格的相关材料，另外还需证明楼与场所的连带附属关系。
尹校长说，如今办学场地消防都要被检查，其中有几点比较关键，如场地必须是商业用地，楼层需在三层以下，消防要双通道，有喷淋和灭火器等。
陈子岩认为，要在学校附近寻找到这样的场地，困难不小，即便有价格肯定也水涨船高，有中级职称具备管理经验的校长并不好找，即便是教师资格证，也并非每个机构都那么齐全。明面上的资金凑凑还能解决，但摆在面前的硬件要求并不容易达到。
即便上述条件都符合了，材料也备好了，但办证这扇大门也暂时关上了，几乎我遇到的所有培训机构校长都在强调，教育局已暂停办证。
我拨打了徐汇区教育局职成教科电话，工作人员告诉我，正常情况下，办证需要走审批流程，通常要三个月才能办下来，现在办证已来不及，黄浦区教育局工作人员则未对证件是否能办下来做明确答复，只是告诫按要求把材料备好。两者皆建议9月1日后再过来申请。
挂靠合并还是退出，中小机构的出路在哪？
转正的成本高企，办证的大门似已暂时关闭。中小机构的出路在哪？
嘉定区南翔镇的殷子涵早在数月前便已被小区居委登记，无证无照的他已被勒令停止营业，他有自己的打算，要么补个营业执照，暂时缓缓，要么换个场地，转入地下办学，要不然将学员转入自己合伙的另一家培训机构，最不济，把机构关掉，反正刚办不久，学员数量有限。
一些有一定规模的培训机构则选择合并，不过一些校长担心，合并后校长的权益和角色怎么决定，一旦学生被稀释之后，校长又将何去何从，所以要充分考量一下要意向机构的校长人品，办学能力及机构各方面发展的情况。
寻找一些有资质的教培机构做挂靠，也是很多校长的选择，经营晚托社群的郝毅说，早前就有一些机构在群内寻找有意挂靠的培训机构，上海一家提供挂靠服务的教育培训机构，经营范围包括培训青少年英语、国画技法，思维训练、阅读与写作、金融证券等。
其项目负责人表示，只要场地面积达到要求，教师资格证齐全，消防材料完备，可以让做文化辅导课的机构挂靠，并帮助他们在当地教育局备案，两个月可以搞定，但要按营业额的百分之三十收取挂靠费。
对方表示，上海本土的一家著名教培机构去年就曾挂靠在他们名下经营，近来寻找挂靠合作的机构较多，他们也需要对挂靠机构进行评估。
闵行区一家证照齐全，有八百学员规模的艺术类培训机构称，挂靠涉及到品牌信誉问题，一旦挂靠来的机构改换门庭或者教学质量不佳，恐对品牌造成影响。她们评判挂靠合作的机构标准是要有一定规模，校长人品好，要具备足够能力且教育理念相符。
不管怎样，陈子岩走正规化的想法已经萌生，他也不再为随时而来的清查整顿而焦虑失眠，郝毅则通过他广泛的人脉资源寻找到一块合适的场地，起码这段时间不会有什么大碍，但证件材料也要抓紧准备，他认为办证的标准有可能会放宽，“当一个政策有90%的人觉得适应不了，这个政策就到了应该改的时候”。
但不少校长认为，政府早已下决心清理一批规范一批，行业的集中度将会提高，至于取缔的小机构生源将分流至何处，是私人作坊或者大学生家教，还是更大的机构？或许学生只是换了个地方而机构只是藏得更隐蔽了也未可知，无论如何，整顿才刚刚开始，各方都在观望，效果仍待观察，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次整顿将注定抬高各机构规范经营的成本。
在我离开沪上的两天前，一家被徐汇区教育局点名整改的教培机构重新迈出了招生的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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