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欢杨绛先生小说《洗澡》中的的许彦成。真的。
但一直不忍心说。
因为杨绛先生是我最为崇仰的现当代女作家，没有之一，深恐误读而让先生失望。况且大凡读过《洗澡》的读者多会将许彦成和姚宓作为一对才子佳人确立为小说的主角，并倍加欣赏和喜爱。不想论他对母亲的态度，也不想论他对父亲角色的淡漠，单是他对爱情的态度和作为，便让我忍不住心生微词。
在一场情变之中，尽管我是那么偏爱安静丰富而又内敛有力的姚宓，却始终不敢恣情期待他们终成眷属，因为作为一位女性，我不知道与此同时该以怎样的姿态和心情去救赎杜丽琳的破碎和痛苦。杜丽琳很爱许彦成，主动追求许彦成，婚后处处尊重许彦成，一路追随，无怨无悔。面对许彦成邂逅姚宓之后的点滴变化，她紧张，疑虑，试探，伤心，各种小女人式的小动作颇让人怜惜。但在“香山事件”中，她依然以宝钗式的大度极力为许彦成遮掩，表现出一个妻子的宽容和知识女性的涵养。我承认，杜丽琳同时也是世故圆融的，是有失真气的；我也承认，许杜的婚姻中是没有触及灵魂的爱情的，但这场婚姻终究是许彦成自主选择的。选择，便意味着接纳，意味着责任和担当，怎么能说变就变呢？这，让我陷入一种深沉的思索：作为婚姻围城中的男人，你希望他怎样把握自由和责任？
我想从现实中找出一个完美的典例。
凭几支腮，杳然转顾，穿越历史漫漶的烟尘，深深震撼我心的，莫过“介于过去的千年与无论如何将会到来的世纪之间”，那些自由意识率先觉醒的杰出思想家、文学家，在包办婚姻筑就的围城中，于责任、道义、自由之间艰辛的平衡与抗争，和女人们痛苦的泪水和创痕。
首先浮出纸页的，便是第一个将“痛苦”如版画般一刀一刀深深刻进婚姻史的男人——鲁迅先生。百年之后的回溯里，依然如此惊心切肤，惊世骇俗。
一九零六年，远在日本留学迟迟不肯回故里完婚的鲁迅，终于被母亲一纸病危电讯骗回。鲁迅无法违抗母命，被迫与大自己三岁、已经等成二十八岁老姑娘的朱安委屈完婚。自新婚之夜至第四日离家再次东渡，鲁迅一直都是沉默的。新婚第二晚起他便在母亲房中读书留居，不曾对朱安吐过一字。他的痛苦是入骨的，绝望的。他曾对终生挚友许寿裳说：“这是母亲给我的一件礼物，我只能好好地供养它，爱情是我所不知道的。”“朱安是我母亲的太太，不是我的太太。”一九零九年去日返华后，鲁迅一度烟酒度日，近於自暴自弃。他在给许寿棠的信中说：“仆荒落殆尽。”“又翻类书，荟集古逸书数种，此非求学，以代醇酒妇人者也。”内心的悲苦可见一斑。而这种青灯黄卷的孤守生涯，一去便是二十年。他在极度的孤独和深切的痛苦中荒芜了人生最葳蕤的年华，想来着实令人感慨唏嘘。
二十年来，他不爱朱安，不碰朱安。他尊重自己的内心，对爱情毫不含糊，毫不迁就，直到45岁“遭遇”许广平，方才守来新生，让世人含泪欣慰。洁身自爱，不爱而不性，是我所崇仰的最高境界的爱情和婚姻。鲁迅再娶，从没有影响我对他的景仰，因为他所“辜负”的婚姻是母亲强加的。也曾有人指责鲁迅冷酷，但鲁迅对自己何尝不是苛刻的冷酷的。20年独居苦行，古今历史数得出几人？扪心自省，仰视围城中的大先生自律自洁自爱的高尚品格，该愧死世上多少轻浮男人。
徐志摩同为父母包办婚姻的反抗者，但与鲁迅先生的境界是不能同日而语的。他一面鄙夷张幼仪这个“乡下土包子”，一边消受了她的关怀和肉体；一边宣称“我要成为中国第一个离婚的男子”，一边使张幼仪生下了第一个孩子。在英国留学期间，一边疯狂迷恋他生命中洁白的女神——16岁的青春少女林徽因，一边令前来照顾他生活起居的张幼仪再度怀孕。随后，便抛下人生地疏、语言不通且经济拮据的张幼仪，谜一般地消失，以诗人的自我和任性去追寻他人生的“自由”与“灵魂伴侣”去了。该用怎样的立场和语言来评价这样一个男人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伤害了命中相遇的每一个女人。
与鲁迅情形极为相似的是，胡适的太太同拜母亲所赐，婚事同是一拖再拖，“换了几朝帝王/看了多少世态炎凉/锈了你的嫁妆剪刀/改了你多少嫁衣新样/更老了你和我人儿一双”，十年后，二十七岁的胡适终于奉母命完婚。不同的是，这位“新文化中旧道德的楷模，旧伦理中新思想的师表”者，给朋友的信中说：“今既婚矣，吾力求迁就，以博吾母欢心。吾之所以极力表示婚房之爱者，亦正是令吾母欢心耳。”他风趣自诩“惧内”，一生“三从四德”，带着小脚太太行遍天下。他的迁就和忍让使江冬秀成为“千万个苦难少女中，一个最幸运、最不可寻常的例外”。
胡适学识渊博，声名远播，温厚机敏，更兼风度翩翩，对女士温柔体贴，一生得无数女子倾心爱慕，收到的情书以箱计数，然而胡适唯一公开承认爱过的女人只有曹诚英一位。胡适曾为她向江冬秀提出离婚，最终在江冬秀剪刀和菜刀的威胁下偃旗息鼓，忍痛舍下了心上的女人。有文友说，胡适不敢抛弃江冬秀，江冬秀实在太厉害。遍观历史和现实，远比江冬秀更为凶悍强势的不乏其人，但大多仍难避免弃妇的命运。江冬秀之所以能够屏退胡适身边多如过江之鲫的倾慕者，独伴胡适走完一生，真的因为胡适惧内吗？其实，一个男人肯委屈留下来，并非因为心有所惧，所有的禁锢，不过都是源于心存善良、责任和道义罢了。
鲁迅，一生不愿忤逆母亲，不忍抛弃包办的发妻，基于责任与道义的基础之上，寻求自己的自由，将婚姻与爱情的关系演绎到了极致；徐志摩，一个激情远远大于责任的男人，完全抛弃了责任和道义，将自由演绎到了极致；特别不可思议的是，胡适作为中国文化史上一个全力倡导自由的学者和思想大师，却在婚姻的围城中放弃了自由，将责任和道义演绎到了极致。他们都是包办婚姻的受害者，都是痛苦和伤害的埋单者。
在新旧交替、东西碰撞的特殊背景下，这些围城中追求爱情自由的故事，是否能给今天的我们一些别样的启示？
再回到许彦成的话题吧。许彦成婚姻中的不幸，虽然不是直接来自家庭的包办，但间接来自母亲的催逼。母亲的催逼，杜丽琳的追求，机缘巧合，使得彷徨中的许彦成就此得救亦同时落难，而杜丽琳则是许彦成这个轻率决定的无辜受害者。在这样的无奈和苍凉之下，爱，究竟该如何成全？我想，一个围城之内的男人应有起码的果决和磊落：若选择爱，就坦诚相告杜丽琳，干脆利落地离婚，堂堂正正地与姚宓恋爱；若是选择责任，便收心归家，尽一位丈夫和父亲的责任，与姚宓保持距离，做一对纯粹的朋友。而不是欺瞒了杜，委曲了姚。
怅惘纠结之余，庆幸今天的我们，早已摆脱了父母之命的森严束缚与媒妁之言的蒙骗戏弄，从而彻彻底底地实现了自由。然而，世事往往如此，太容易自主的婚姻，选择的自由便不再被珍惜。尤其感喟的是当下的人们对婚姻和情感的态度和作为：自由恋爱，自主选择，一时开心就结了，一朝厌倦便弃了。轻率离合，儿戏婚姻。
上周散步时，先生告诉我，由于离婚人数的连年飙升，广东的离婚已经“限号”了，在有些区域内办理一个离婚手续甚至要排队一个月。听后心沉无语。在这样一个“泛爱”的时代，我们是否有必要熄了灯，闭了门，安静地坐下来，于阒寂的午夜敛心思考一下围城内的自由与责任？
一直不能忘记偶尔看到的《男人帮》的结尾，小白向珊莉求爱，珊莉的回答是我听过的关于爱的最好诠释：“如果我们只在乎自己的感受，那我们永远都会爱上不同的人，但爱不应该是这样的，爱是经营，是坚守，是持久忍耐。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人，你怎么能保证，我就是你最后爱上的那个女人，我又拿什么保证，你一定是我最后爱上的那个男人，能守住自己最初的那份爱，并且一直守下去，爱护他，不离不弃，那才是最难的，也是最应该做的。”至今想来，仍是感怀不已。
也许我真的落伍了。我总想对繁华世界中的男男女女说：选择，就意味着责任，意味着担当。没有责任、没有担当、经不起诱惑的爱，是没有分量的。
2015年7月29日 中午 初稿 于郁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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