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潇潇,绵延了一整夜。
天刚拂晓,白日里喧嚣的街市还在酣睡,远行的旅人却已登船离岸,悄然消逝在烟波浩渺的江上。
这一幕全然落入南岸边芙蓉楼上的一位“看客”眼中。
他凭栏而立,面江远眺,身形萧索。
江南的秋,虽没有北国的冷冽肃杀,却也使人感到寒意催逼。可他浑然不觉,只是背着手默然站立,任由这漫天寒雨迷蒙了视线,浸染了心魂。
他刚刚送走一位挚友。这位友人要渡江北上,去往东都洛阳。
他的目光追随着那一叶渐行渐远的小舟,只感到思绪纷飞,愁怀不已。
离别的滋味,这些年已然品尝过无数遍,可他还是无法做到淡然处之。也许是知道,每说一次珍重,就意味着余生重聚的渺茫。
这样深重的满腹愁怀是何时起始的?
他记得年轻时可不是这样。
他想起自己年少时西出长安,仗剑塞外的军旅生涯。
在胡沙猎猎,荒漠连天的玉门关外,他与将士、友伴风餐露宿,御敌戍边,生离死别的经历当然难以避免。
可那时候的他不惧亦不愁,只有满腔舍身报国的豪情充溢胸中。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这些豪迈的诗行正是他那时候的内心写照。
那是独属于年轻人的意气风发。在少年的眼中,前路充满了无限的可能。离愁别绪几乎是不存在的,因为每一次的分别,仿佛都是为了下一次更好的重逢。
然而花无百日红,人无再少年。
韶华易逝,毫无防备地,他的人生就走到了半途。
如果说相逢是人生前半程的主旋律,那么,别离就是人生后半程的常态。
这些年来,他屡遭谤议,宦海沉浮,命若飘萍。曾经相伴携行的亲朋故友纷纷离散,兜兜转转后,他被迫谪居江南,茕茕孑立。
雨声凄凄,如泣如诉。
他不禁想起昨夜在这芙蓉楼为挚友饯别的情景。
他们相对而坐,起初频频举杯对饮,相谈甚欢。随后,苦涩与惆怅不知不觉化入了酒食中,两人便渐渐沉默了下来。
直到天明之际,友人才打破一室沉寂,询问他可有书信捎与洛阳亲友。
洛阳啊,那个车如流水马如龙的繁华都市,那群令他魂牵梦萦的至交好友。
一时之间,千言万语涌上心头。
可真要诉诸笔端,他却迟疑了。
说什么呢,有什么好说的?往者不可谏,现况不值一提,未来又在哪里呢?
短短一瞬,却犹如千军万马,在他的心间奔腾而过。最后,能请友人转达的,不过一句“一切安好,勿念”罢了。
毕竟生活不易,每个人都在负重前行,能承担个人悲欢冷暖的,只能是你自己。
思及此,他收回思绪,将目光再次聚焦在眼前这一帘风雨中。
隔着苍茫烟雨,对岸的孤峰若隐若现。虽然只能看到浅浅的一个轮廓,但其不屈不折、昂首挺立的身姿依然击中了他。
他心念一动,恍惚觉得此刻的自己,与这座兀然傲立的山峰多么相似啊。
内心的阴霾一扫而尽。他回身走近桌案,提笔一挥而就,将内心的波澜壮阔谱写成一曲千古绝唱——
芙蓉楼送辛渐二首
其一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其二
丹阳城南秋海阴,丹阳城北楚云深。
高楼送客不能醉,寂寂寒江明月心。
窗外阴云密布,秋雨潺潺。
这一场凄切寒雨还要下多久呢?千年之后的我们不得而知。
不过,心有所动,落笔成诗。想必彼时彼刻,那个名为“王昌龄”的人也已经不在乎了吧。
因为他知道,人生如逆旅,纵使尘满面,鬓如霜,只要心中的火焰不灭,就能抵御生命中的凄风苦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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